屋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敲门声:“卫姑娘,度蕴禅师请你再去大殿,有要事商议。”
又出什么岔子了?英祈本已躺下,只好起身披了件外衫跟了出去。
三叠殿中已有不少人。里面的仙家神情凝重,不少刚进来的则都跟英祈一般睡眼惺忪、不明所以。
“诸位。”度蕴禅师当先开口道,“刚得到正阳宗探报,虎丘派一脉在今日寅时被灭门,手法与先前的鬼面夜叉如出一辙。”
卫英祈心中陡地一惊。
怎么回事?难道说妖法如此高强的鬼面夜叉,魔界还不只造了一个?这下可着实难对付了。望了望对面的徐紫陌和秦贯之,二人也是一脸不解的摇了摇头。
底下不少小派仙家已经骚动起来:“魔界咋会专挑咱们下手?!”
“我仙僮派可挨着虎丘不远,没准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我们啊……”
“要我看,还是先别回门里了,剑陵有四大派坐镇,比自家稳妥多了……”
这一夜,就在诸派吵吵扰扰的不安氛围中度过。
一宿无眠,翌日清晨,卫英祈同众人无精打采的来到剑陵之外——邪兵刚封、凶案又起,诸派都担心剑陵的安危。
“师傅,您来了。”说话的是明镜台,昨夜度蕴禅师特地没叫他好让他多多休息,是以大和尚一早便先在剑陵处等候了。
“恩。镜台,你的涤尘杖,与为师拿来看看。”度蕴禅师不经意说着。
“是。”明镜台恭敬的将法杖递了过去。
涤尘杖一到手,度蕴禅师忽然间施展个瞬身之法,霎时退开了数丈,又急结个印诀,但见一道金光自天而降直接罩住了明镜台全身。
那结界也不知什么来头,层次分明,依稀是个七层佛塔的形状,通体闪着琉璃一般的光色,将大和尚牢牢扣在了里面。
“七级浮屠!师傅,您为何要用此等结界将徒儿锁住?!”
别说明镜台大为惊诧,英祈和旁的人更是都未寰转过来。什么情况?度蕴禅师这个结界,看起来似个束缚的牢笼,居然把爱徒给关住了。到底是大禅师糊涂了还是我缺觉眼花了?!
“镜台。”度蕴合掌而立丝毫不放松结界法术,在众人迷惑不解的注视下面色甚为凄然的说道,“回头是岸吧。”
“师傅,弟子不知……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惹怒您老人家……”
“孽徒,住口!”看着明镜台一脸委屈神情度蕴禅师反倒更为震怒,厉声呵斥道,“造了这许多杀孽,你还不知悔改吗?!”
什么?禅师竟说大和尚杀了人?众人但觉无比震惊突兀,可看此情形度蕴禅师是动了真格,只得压住种种疑问观望下去。
“徒儿不知错在何处。”被自己的师傅当众困锁,明镜台似极是心寒,冷冷说道。
“好、好、好。”度蕴几近哀叹着连道了三个“好”字,“你犯下了什么,就由为师明明白白说出来。”语罢,禅师向着浮屠结界靠了一步。
事情突变至此,众人纳罕之余谁也不敢插手,寻陵小队几人虽也不知明镜台为何被莫名冤枉,度蕴是明慧的佛家高僧按说断不会行如此荒唐之事,情况没分辨清楚前自不好擅自插手,只得静静的瞧着。
“你身为戒者入了剑陵,持心不正,被邪兵所吸引使魔气侵体性情大变,玷污了此处的神兵宝冢,此为第一桩大恶事;你入魔愈深,终堕入邪道,化出鬼面夜叉作乱戕害我仙界正派人士,造下这许多灭门血案,此为第二桩大恶事;你犯下这许多乌糟罪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天网恢恢终被人察觉,折辱了我无相门千百年来的清名,亵渎佛门,此为第三桩大恶事。桩桩件件,都已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你可还有话说?!”
听禅师的意思,竟说大和尚就是那四处害人的鬼面夜叉,这也太荒唐了吧!且不说我们几个里他最是菩萨心肠,在禹镇连妖狼都肯救,更何况两次遭遇鬼面夜叉,他也就在我们身边,又怎么可能?度蕴禅师,是不是中了什么魔障了?!
不单卫英祈和众人是这般想法,果然,明镜台亦不甘的分辨道:“徒儿不敢违逆师傅的话。只是,这戒者之职是由灵氛圣使定的,非镜台所图;鬼面夜叉乃魔界炼造,剿灭之时徒儿也在场,众人都是见证;而哀嚎血刃被盗确是徒儿失职,可昨日也已追回并亲手封印了。师傅可是在怪我没有尽责?”
“在佛门修行这么多年,想不到你的诡辩之术修得甚好。”度蕴禅师听了明镜台的解释,非但没有释怀,反倒失望的摇了摇头。
“大和尚,事情究竟是怎么样的,你快快解释清楚。”
无相门度蕴禅师佛法高深为人宽厚睿智,又多次维护于自己,英祈本甚为尊敬。可明镜台与自己一路历险,更是结下了深厚友谊,大和尚昨日刚不顾自身安危封了那邪兵已是尽耗心力,今日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此情此景对他来说恐怕比被捅了一剑还要难受。定是有什么诡异之事或宵小之徒从中搅乱,妄图破坏这师徒俩的和睦。
“师傅,你如此说,可有何凭据?”明镜台据理力争。
“无量寿佛。诸恶莫作,诸善奉行,自得其心,自净其意。”度蕴禅师先打了个佛偈,“世人皆有心结,郁久不化即会堕为心魔。而我佛门子弟修得是罗汉果菩萨道,一旦入魔,亦会相应化出修罗夜叉之态。是以老僧初听闻这鬼面夜叉的行径,就怀疑是佛界人士堕化而成的,不过后来被你使出法术将众人误导到魔界妖兽之上,此事就此蒙混了过去。可昨日我已仔细查探过那夜叉的残烬,根本就不是任何有形之物,而是以佛家独门式神之法幻化的邪灵。是以你才能与鬼面夜叉一同现身,故意在众人面前行了障眼之法。”
度蕴语毕,诸派已窃窃私语开来,分析的、不信的、瞧热闹的,一团嘈杂。
禅师的话……居然有几分道理。英祈暗忖着,鬼面夜叉无论形貌或是行事之法,都与先前的尸鸦、游龙窟里的魔兽大相径庭。不过光凭这点猜测断不能下定论。若说是大和尚所为,他根本毫无动机,况且,他过往的一言一行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二则。”度蕴禅师接着说道:“鬼面夜叉妖力虽强,凭你的法术心智,它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就将那对邪兵盗了去,更何况剑陵周围还有其他各派高手,怎么被盗之时一点动静没有。哀嚎血刃失踪后你也从未提过,只在妖物做下恶事行踪暴露之时才禀告。想那些被灭门的宗派中亦不乏厉害之人,纵有邪兵相助,若不是本身功法就强又身份贵重让人一开始不起疑心,怎能做到一夕灭门不留活口?你操纵着鬼面夜叉,虽然行事时故意隐藏了无相门的功法,可廿年多的修习侵染,岂会一丝痕迹都不留为师又岂能瞧不出来?!”
度蕴禅师厉声说着,明镜台竟一言未发只默默立在浮屠结界中。一个是仙界中威名远立倍受敬仰的大禅师,一个是佛门里卓尔不群近来声望大噪担任剑陵戒者之职的好弟子,昔日师慈徒孝的两个人此刻正针锋相对。一边说的义正辞言一边辩得头头是道,众人两厢望望,都不知信哪头的好。
度蕴大师是佛门泰斗,素来持重从不妄言,如此严重的事更不可能空穴来风无端指责……英祈心中隐隐觉得事态发展不妙。
度蕴禅师面色凝重像樽怒罗汉一般,继续说道:“你行事一向缜密,几乎未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不过百密一疏还是露出了一处最关键的纰漏。”
“何处不妥?”
众人募地倒抽一口凉气,明镜台居然没有反驳而是好奇的追问了下去,似乎他真做了那些恶事又对度蕴指出的纰漏极为好奇。
“恰恰就在你做了许多功夫盗出的这对哀嚎血刃上。”
明镜台目光中闪出一丝疑问。
“只因哀嚎血刃的封印,非戒者亲为,是绝不可能解开的。”
“师傅怎能如此确定?”
“是我说与他的。”话音落处,一袭黄袍身影从人群里翩然而出,正是从前的云中君、现在的灵氛圣使封云亭。
“我明明告诫过你。”封云亭冷冷看着明镜台道。
“不错。阁下是教过小僧封印之法,可隐入剑陵的奇绝兵器那么多,又怎能保证所有的封印一定有效?”
“别的兵器是不好说,可这一对哀嚎血刃,只因是三百年前、由我亲手封印。”灵氛圣使双眼眯了起来,似乎陷入到久远的回忆中。
大和尚好像已性情大变与鬼面夜叉脱不了干系,而云中君竟又亲历了三百年前发生在剑陵的诡秘之况。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以致演变至此?!英祈心中骇异此起彼伏。
“我当时就提醒过你们,都以为剑陵里神兵宝器,其实剑陵每次出现必会搅起血雨腥风。似他如此心智的人都被邪兵所蚀,你们还要冒险吗?!”封云亭指着明镜台,转身冲众人厉声道。
诸派皆是一片凛然,却见明镜台忽地似入了魔障一般纵声狂笑起来……
“可笑!阁下当真以为区区一对哀嚎血刃就能挟制住我吗?不错,当初我是发现了哀嚎封印不稳有邪气漏出,不过却从未被其迷惑心智,松动封印放出哀嚎,种种都是我自己的决定。”
“大和尚,你莫不是中了什么妖法,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秦贯之痛心疾首的说道,几人皆不愿相信昔日同伴已突变至此。
“为什么?只因我要把这肮脏世间涤荡个干净!”
“镜台兄,紫陌一向欣赏你的心智法术,可你怎也会入了魔。你杀的那些人都是仙界同宗,如此一来岂不灭了正气长了邪气。”徐紫陌亦难以接受这一现状。
“正气?我呸,这些所谓的仙家,表面一心向道正义凛然,可都是些道貌岸然之徒。你可知他们背地里都干过什么?那元初门的懿德道人,就为了要攫取法术秘籍灭了别人全家;黄老帮里的一些狗东西,一直用少男少女炼法企图长生不老;还有无为观、虎丘派,干过的坏事也不少,如此一群畜生连人都不配做,又谈何修仙,难道我不是在为六界清理门户吗?!”明镜台昂首而道,目光忿忿然一副嫉恶如仇的神貌,全没了平日彬彬文雅的样子。
“这些你又是从何而知?!就算别派的龌龊之行都是真的,你也该告诉咱们一同以正法论处!况且、况且那些资辈低的门人大多不知情,他们又有何罪!”
“正法?正法又有何用,这些人哪个修炼的不是所谓正道,结果却都一样。那些门人,你以为就都是良善之辈?我祭出鬼面夜叉入到他们内心深处感知,无一例外都隐着极为黑暗肮脏的念头。哪个没干那坑蒙拐骗仗势欺人沽名钓誉之事,都是些自私贪婪恃强凌弱的宵小,没一个好东西!”明镜台被困在结界中,越说越激愤,“多少年来,我身为僧值在无相门戒律堂中掌管刑罚,却愈是修行愈对这世道绝望。那些个人,你以为是佛法道义能度的吗?大错特错!他们早已劣根深种堕入阿修罗道,纵使佛陀再世,也度不了了。唯有以暴制暴以战止战,行夜叉之道惩恶方能压制。世上污秽如此之多,想我明镜台一身清明至极,又怎能于这浊世淤泥中活命!”
心湖试炼之时就听云中君说过,明镜台的心魔是对善恶正邪的偏执。本以为凭他的天资造诣,随着佛学修为精进必能化开执念,谁料到此种欲念竟是愈修愈烈愈度愈糟,直至今时无可挽回的地步。窈儿那次是她被陷害在先,后又查明血案亦非她亲手所为,故而在我一番说辞之下才有了寰转余地。可这回……大和尚啊大和尚,你亲口认了的罪亲手做下的孽,有谁能够又如何能帮呢?眼睛昔日同伴一念之差堕化入魔,英祈心中说不出的惋惜憋闷——
人之初,性本善性本恶的争论,千百年从未断过。正与邪善与恶,本就是相生相克循环不息,照明镜台这么说,那么世上之人,谁又敢夸口终其一生从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劣行,连我们几个连这在场的诸位宗师高人在内,简直无一不恶无一不可杀了。大和尚,清雅高洁如你,怎么如此糊涂!
“师傅,弟子自认已入修罗道,所行之事往后必下地狱经万劫不复,但为了人间清明,镜台亦心甘情愿吞这恶果。”明镜台决绝的说道,竟是丝毫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度蕴禅师看着昔日爱徒,知世事已无可挽回,顿愕中竟是无语,大悲大恸之下不禁老泪纵横。
“今日别说师傅,纵使金身罗汉在此,若受阻挡,镜台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语毕,大和尚捏起个印诀。
“不好!”灵氛圣使封云亭似想到了什么忙道,“他要召唤哀嚎血刃!”
“阁下现在才想到,已经晚了!”话音未落,但见天色募地昏暗下来,四下里血气翻涌响起阵阵凄厉呼啸,两柄至邪血刃不知何时又被明镜台祭了出来。剑陵周围顿时起了妖风,瞬间就撂倒了几个人。
哀嚎血刃不但没有封印住反倒威力大增,原来昨日明镜台假借封印之名,实则行的是炼兵之法。
度蕴的七级浮屠结界被邪兵的妖风催动剧烈摇颤起来,眼看就要锁不住明镜台。血刃封印快要完全解开,苦口婆心规劝早不济事,现下惟有将大和尚并邪刃先封制住再做论处。卫英祈亦不做别的无用念想,握紧叮叮剑一跃而上,与旁人一齐将明镜台围了起来。
饶是众高手合力却无法克制住哀嚎血刃的邪气,想见若被这一对邪刃冲出结界,会是怎样的可怖后果。
“云珂!云珂!”浮屠结界外,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呼喊着,但见灵氛圣使情绪激动的盯住一双邪兵戚戚然叫着,好像在不停唤着什么人。
“云珂!云珂!”随着云中君的呼喊,哀嚎血刃竟渐渐平静下来,血刃戾煞之气似有所和缓。
封云亭是前任戒者又亲手封了哀嚎邪兵,想必他定有办法应对,众人遂暂住下手,望着这位灵氛圣使,指着他作法平息一场祸乱。
良久过去,却未见灵氛圣使有任何举动,仍只是耽耽看着邪兵喃喃道:“云珂!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见一见我!你可知,离魂天上,云中宫是为你而建、渡魂舟是为你而造。三百年了,我寻度六界往生之灵,就是盼着能找回一缕你的魂儿,难道你竟恨我至此、连残魂都不肯再停驻片刻?!”
原来封云亭退隐三百年专心在离魂境里做那摆渡的营生,是为了结一个人的魂魄。云珂——听着应是个女子名讳,又与这些事有什么关系?
卫英祈正思忖着,哀嚎血刃“铮”地一声凄鸣,居然双双挣脱了明镜台的控制,血刃破开七级浮屠的结界,径直向灵氛圣使封云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