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君庙旧称石真人庙,为清光绪三十年重建。
史源站在庙门前的石碑前看介绍。如果这庙真的是清光绪三十年(约莫一九〇五年)重建,史源想,那这个村子或许也在那时候就有了。到如今已有九十七年,接近百年老村了。但村子似乎没有卷入任何一场时代更迭的炮火中,历史的变革总是发生在城市,偏远的农村大多是后知后觉地被动改造。
甫一进庙,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转身便是一个戏台。穿过空地,拾级而上,正前方出现一座大殿。大殿中供奉着一尊红脸黑须炯炯有神的真君大帝,名曰“宗泽”。殿堂五十余楹,构筑精致,气度恢宏,是一座佛道合揉的庙宇建筑。
此时有若干名香客正在烧香拜佛。史源走到一块石碑前查看大殿供奉的宗泽像的介绍。介绍很长,史源没有仔细看,但其中有一段话令他印象深刻,上面写到有一次京城失火,宋朝皇帝在烟雾迷漫中看到一个红脸大汉,用竹篮挑水灭火,水到火灭。皇帝问他是何方人士,旁人答住会稽山清溪湖,皇帝派人去寻找,此人乃是宗泽。皇帝恩赐宗泽,追封为“九天司命”,并称“石老将军”。“将军”并不姓石,为避元军追究,而托名姓石。
史源看到这,眉头一皱。
“怎么了?”不知何时,宋宁已经站在史源身旁,见状询问,“这介绍有问题?”
史源看了一眼宋宁,再看一眼身后,然后指着他看的那一段话说道:“竹篮挑水灭火。请问竹篮怎么打水?”
话音刚落,一个坐在史源身后算命桌前的长胡须老头回答:“所以宗泽不是人,他是神仙化形,来为皇帝灭火。”
听到这,史源知道无需再辩,你跟人谈科学,他跟你聊玄学。然后史源穿过真君大殿走向后殿,后面是夫人殿。史源又左右来回绕了一圈,大殿左边是财神殿,右边是观音殿。总共四个大殿,庙不算大,但庙内的雕刻——木雕、砖雕、石雕——艺术精湛,这些雕刻作品有新有旧,是历代匠人呕心沥血之作。
逛完真君庙,史源走到戏台下,点了一根烟,宋宁开口道:“我打听到了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的前因后果。”
史源点点头:“我也差不多知道个大概。”
“但是乌婷怎么死的,朱展龙兄弟又是怎么一死一伤的,朱槐安还没说完就已经走了,他爸妈在医院醒了。”
史源再度点头:“没事,我已经知道了。”
“朱旭洋告诉你了?对了,他人呢?”
“也走了。回鼓山了。”
“那你快告诉我,她怎么死的?又是怎么复仇的?”
“不急。”史源吐出一个烟圈,“我们回鼓山、等其他人到齐再说,”
这是宋宁第二次听史源说“不急”,她发现史源真是个会吊人胃口的高手。这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也是这方面的高手。起先她很痛很这种行为,但后来她掌握了诀窍。对付这种善于忍耐的人,你必须比他更会隐忍。而正是这种心理战术,让宋宁学会了延迟满足。于是宋宁调整情绪,淡定地回了一个字“行”。
史源见状,似乎意识到什么,于是补充一句:“简单来说,乌婷确实是投河自尽了。”
“不要剧透。”这下轮到宋宁掌握主动权了,“等回鼓山、等其他人到齐再说。”
黑云争先恐后掠过夜空,当史源和宋宁抵达鼓山时已经是晚上了。其他队员已经先行回家,目前他们的调查才进行到一半,但都没有查到有力的证据可以推翻朱旭洋的不在场证明或证明朱旭洋是投毒者。于是史源和宋宁两人在饥肠辘辘中分别,各自觅食,当然关于乌婷的死宋宁得再多等等了。
漫长的一天。史源坐在家中阳台上,抽烟,仰望星空,回想这一天发生的事。
乌合之众。这是第一个在史源的脑中蹦出的词汇。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当人作为个体的符号和成为群体的一部分时是两种完全的状态,一个个体一旦加入群体,容易失去自我,会出现智力下降、情感退化等匪夷所思的变化。群体的无意识行为常常取代个体的有意识行为。群体不擅推理和共情,他们善于行动和放纵本能。所以会出现那种集体大审判的私刑。其实所有村民都知道那是违法的,否则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被问起时支支吾吾,假装失忆。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每个人都被集体裹挟,盲目、急躁又冲动。这不是无知,是愚昧,是坏。再对比乌婷住的破屋和雕饰精美的真君庙。前者是一个实实在在有血有肉的人居住的地方,后者只不过是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雕像的放置处。但村民无视前者,却在后者的门框、石柱、屋檐……上殚精竭虑。在无用的地方沥尽心血,对漏洞百出的东西深信不疑,向不存在的神佛顶礼膜拜,唯独对真实存在的人谩骂施暴,这就是清溪村的现状。不,史源想到这,拿起烟盒,从众多香烟中随意抽了一根烟,是当代社会的一个缩影而已。
寄人篱下。现在史源更加能理解朱旭洋和朱槿欢的关系。他们的共同点又多了几条,除了孤独以外,他们还都是父母双亡,都寄人篱下,都是整个村子不受待见的人,都触犯了众怒,都是村子里的耻辱。他们的存在就是清溪村落后、野蛮、封闭的最有力证明。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尽管清溪村已经脱贫致富,村民的钱袋子变厚了,可骨子里的陋习、偏见没有丝毫改变。那山清水秀的田园风光、漫山遍野的茂盛桔树、白墙黑瓦的古韵建筑下面却是迂腐守旧的一批人。
最后史源的思绪落在了乌婷身上。一个女人被人贩子拐带,卖到深山老村,嫁给一个弱智,还被戴上镣铐防止她逃跑。光是代入到那个情景,即使是一个男人都觉得恐怖。难以想象那几年乌婷是怎么熬过来的!而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女人像乌婷一样被人贩子从家乡拐走,或卖到偏远的地方再也回不了家,或卖到更加恐怖的生不如死的地狱。
每一个漆黑的夜晚,乌婷是不是都在默默地流泪?
每一个睁眼的早晨,一切苦难又将重新开始。
乌婷就是西西弗斯,周而复始地徒劳运石。
史源仿佛听到一个女人无声的尖叫,穿越时间,超越生死,划破天际,传进耳朵。
但苦难没有打倒乌婷,所有的痛苦都化作愤怒。乌婷从一个被害者变成女战士,她的每一次逃跑都在宣誓自己的主权。
她的生命力是那么顽强,她犹如那俯拾即是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忽然,有个毫无根据的猜想从史源的脑中诞生:
她的尸体还沉在湖底,从未被捞上来过。
有没有一种渺茫的可能,乌婷其实没有死?
史源想到这,忽然浑身抖了一下。
真是近墨者黑,史源自嘲般一笑,怎么我也从朱旭洋那传染了奇怪的邪气?
这时朱旭洋那张孤狼般的脸在史源眼前浮现,史源忽然想起在小灵通里留了一个朱旭洋的QQ号。现在是晚上十一点,但网吧还在营业。犹豫片刻后史源起身,前往就近的网吧,登陆QQ,输入朱旭洋的QQ号,搜索好友。不一会儿搜索结果出来,看到QQ名是“孤狼”的刹那,史源知道朱旭洋给的号码是真的,然后他添加对方为好友。好像朱旭洋就在另一台电脑前等着他似的,片刻之间,好友申请已经通过。史源看到对方正在线上。
你也在网吧?史源询问。
嗯,就在极速网吧。朱旭洋回复。
你叔叔呢?回鼓山了吗?史源又问。
还没有,他会在村里多呆几天。朱旭洋回答。
史源正想输入第三条聊天记录,但对方快他一步:我要打游戏了。随后朱旭洋的QQ隐身了。史源清除输入的内容,又随便浏览了一些网页后离开了网吧。
回家的路上他还在想最近发生的种种命案,其中清溪村集体中毒案,史源觉得朱旭洋下毒的可能性更大了,而且他确实有下毒的时间。说不定还真如朱亚男所说,在他们先一步离开家、独留朱旭洋在老宅的时候,朱旭洋趁机下毒。不过,一切都要以证据为准,史源需要等待。
但史源还没等到高海梁等人调查出结果,却等到了又一具尸体。
这次死的人是苗招娣。
她死在真君庙外面渡船的码头上,死在史源和朱旭洋交谈时坐过的石阶上,一只蚂蚁从她脸上匆忙爬过,在她左脸颊的血迹上留下足迹,那血迹形成一个字:
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