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邦的推测不无道理。事实上，如果史源和杨浩不认识，他也会像韩振邦那样思考，因为摆在眼前的种种证据都指向杨浩是幕后主使。
可就是这份指向过于明显，明显到让史源觉得自己变成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人间接操控了。但反过来，也有可能是史源过度解读自己的直觉，而这份直觉是建立在他与杨浩的友情之上。
“如果凶手真的是杨浩，史队该不会网开一面吧？”宋宁如此感叹。
很快，杨浩在找祝建斌的事也传到了戚子健耳朵，再由戚子健的嘴在队里传开，大家趁着史源不在场时围聚讨论案情，他们的推测也与韩振邦的相似，而宋宁也从卫航鸣嘴里得知史源和杨浩是好友的事，所以当杨浩成为最大嫌疑人时，对史源了解不深的宋宁自然而然有了这样的疑问。
“那不会。”高海梁斩钉截铁地回应，“法与情，老大从来都选择法。”他又快速讲了一遍过去史源逮捕逃狱的杨浩的事。
但人是会变的。宋宁想。在她的认知里，世界上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事，过去已成历史，未来犹未可知。人永远在变化中，你永远不能用一个人的过去为他的未来背书。史源是如此，杨浩亦如此。
而这个道理，史源也懂。当晚，史源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在新辉的夜路上行驶。
不知从哪天起，当史源心中烦闷，他就会开着摩托车在大晚上兜风。这条兜风的路线，尽管史源是无意识的，但不管他从哪里出发，他总会老马识途般经过人民路三九九号，然后在那停一会，有时就几秒钟，有时会抽一根烟。今晚，他就在三九九号的对面大树下停下抽起了烟。过去三九九号是一栋老住宅楼，那里曾住过两个英语老师，都被杀了，其中一个就是史源的情人唐晴，谋杀两人的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去年这一片的老楼房都被拆了，现在还是废墟，开发商似乎到现在还不确定要建楼房还是商场，又或者什么都不干，待价而沽，转手直接赚一笔土地的溢价。
史源的所有执念都源自这里。有点像以毒攻毒，他已经经受过世界上最悲苦的事，再没有什么难事能比失去唐晴更让他难受的了，所以当他来到这里，原本让他郁闷的事都显得无足轻重。
烟抽到一半，前方一辆小轿车的远光灯打了一个双闪，史源被光源刺激到眼睛。闭眼睁眼的功夫，车已经开到史源身边停下。
“史源！”是杨浩，他降下车窗，一边说着“果然是你”一边下车。车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冯楚龙在开车，另一个是任志彪坐在副驾驶座，他们没下车。
“好巧，在这干嘛？”杨浩说完，看了一眼对面的一片废墟，他已经明了，“这楼都拆了，你别老是活在过去。”
其实杨浩这话没有说服力，因为他也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女朋友薛晓叶死后这几年，他的身边虽然不乏女人出现，但没有一个能走进他的内心。从某种意义上，史源和杨浩是一对镜像组合，他们是如此相像，尤其在对待感情上，他们都曾毫无保留地付出过爱，如今都筋疲力尽，成了爱情中的苦行僧。
“路过而已。”
“我正要去吃夜宵，你要不要一起？”
“不了，我不饿。”
说到这，两个人同时陷入尴尬，他们都后知后觉得意识到两人之间竟然没有了共同语言，不，硬要找也能找到，无非是两个话题：一是过去，但那是遥远的过去，二就是两人都不愿提起的命案。
“这样啊……”杨浩点点头，“那行，那改天，改天我们再约。”杨浩边说边转身，但在他正要打开车门时，他停下了，然后再度转身，走向史源，“我听说……今天下午在一个废弃工厂出了一桩人命案，这案子该不会这么巧被你接了吧？”
史源点了一下头：“就是这么巧。”
他们终究找到了共同话题。
杨浩摸了摸额头的汗，今天的夜晚闷热、无风，他从口袋掏出一包烟，点燃抽起来。
“死掉的那个人叫祝建斌。”杨浩吐出一个烟圈，“我之前派人在找他，没想到最后找到一具尸体。”
“你为什么找他？”
“因为我打听到是他在外面造谣说我杀了朱冠全。朱冠全是谁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很巧，他的案子也在我手上。”
“那你知不知道朱冠全三个月前从上宜来鼓山贩毒？”
史源又点了一下头。
“现在他们都死了，我听说这两个人死后都被人在脸上刻了一个字，据说是连环凶杀案。新辉很久没有出现连环凶杀案了，上一次都是四五年前了，韩振邦是不是给你压力了？要你限期破案？”
“那倒没有。不过嫌疑人倒是已经有了。”
“哦？这么快？”史源苦笑一声，杨浩见状，也笑了，“该不会那个人就是我吧？”史源没有回答，杨浩又像开玩笑似的继续问，“那你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我吗？”
“我觉不觉得不重要，事实才重要。”
“又来了。”杨浩捋了一把头发，环顾四周，周围是一片阒静，然后他抽了一口烟突然说道，“我没杀人，也没指使任何人杀人。”
史源凝视杨浩的眼睛，对方没有躲闪，一道坚定的目光，可这种目光具有欺骗性，史源在许多罪犯眼中也看到过。人是所有动物中最会自欺欺人的一种。不过，现在的史源仍然选择相信杨浩，于是他回答：“好，我会调查清楚。”
“不管是朱冠全，还是祝建斌，都不值得我动手，过去也有很多毒贩在我们店里偷卖毒品，我也没杀他们，没理由朱冠全特例。至于祝建斌，我找他一开始是得知他在外面造谣，后来知道你们在找他，得知他是指使学生纵火的人。但就算这样，我也没想过杀人，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放火。退一万步说，如果我真的丧心病狂到要杀人的地步，我也不会用这么高调的方式杀人——杀了人还搞个黥刑。在脸上刻字是叫黥刑吧？”
杨浩最后几句话也是史源的想法，但在别人眼里，却可以理解为杨浩想要在全城的小混混心里立威信。
“不过，”杨浩摸摸下巴，“整个事情我总觉得有点诡异。”
“怎么说？”
“像朱冠全这种毒贩，就是下游一个散货的。按照彪子的说法，他这种其他区来的小混混来云鼎卖货纯粹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不知天高地厚。但我接触过这个人，他脑子很聪明，而且被我赶出去后，他又找了个新面孔来。如果第一次是不懂行规，第二次就是明知故犯。所以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规矩。他就是冲着我来的。但我跟他之间没有私人恩怨，我是第一次见到他。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来找茬？原因只有一个，他背后有人指使。”
杨浩的这番话刚好与史源之前的念头不谋而合，整个新辉市的人都知道杨浩的店严禁黄赌毒，但朱冠全还敢在他店里贩毒，这到底是侥幸还是挑衅？恰好在调查纵火案时，祝建斌的行为也让人怀疑他背后有人指使。
“所以你的意思，有人故意派两个人和你结仇，再杀了这两个人，嫁祸你行凶？”
“对，现在他不是已经得逞了吗？”杨浩又抽了一口烟，“我已经被列入你们警方的嫌疑人名单。”
“那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搞鬼？”
杨浩摇头道：“不知道。”
“一个可疑的都想不到？”
杨浩再次摇头：“是太多了。”他顿了顿，“想我死的人能从这排到新辉江。甚至，我怀疑凶手在朱冠全和祝建斌脸上的刺字不是骂他们俩，而是在骂我。”说到这，杨浩自嘲般笑了。
“杨浩，你有没有后悔当初跟雷力坤？”
杨浩耸了一下肩膀：“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坐在车里的任志彪探出脑袋，给杨浩打了一个手势，杨浩点点头，然后转向史源：“我饿了，去吃夜宵了，走了，再聊。”说完，杨浩转身钻进了车里。
史源目送杨浩的车远去，消失在夜色中。他又独自站了一会儿，抽完手上的烟，正要扔下烟蒂，他突然想起慈云庙里宋宁的话，于是踩灭烟蒂，捡起来，走到前面不远处的垃圾桶里扔掉。
时代变了，人也要跟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