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于院中树上悠闲地踢着腿,树下的王峰哈着腰和前来送东西的太监客套着:“王公公,你慢走,奴才先代姑娘收下,改日姑娘定会当面叩谢皇恩。”
一脸冷漠的王姓太监向树上的我瞟一眼后微微摇头,然后朝王峰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王峰回来阴着脸坐在树下石凳上,似是想一股脑把心里的牢骚全发出来:“这前来送东西的王姓太监几乎都是王公公的子侄,你这可倒好,每次都怠慢他们……”他口中所说王公公是王继恩。
本想再捉弄他一会儿,但看他神情戚戚满面愁容,遂在心中轻叹一声飞身下树,坐在他对面心中略为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太子既然让你前来侍候我,我走之后,你的出路自然在太子的塍宇宫。”
泽轩疯病时轻时重,泽皓已逝,其他皇子年龄偏小,赵泽珏已被立为太子,跟着他无疑就是跟着以后的皇上,这是宫中太监宫女们削尖脑袋都想钻进去的地方。王继恩虽为赵光耀所宠,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任谁都懂。王峰入宫已有数年,一点就通,太过激动,说话直结巴:“你是说我以后会在塍宇宫当差,将来有一天奴才也有可能像王公……王继恩那样。”
太监因为不可能生儿育女,会把地位看得比什么都重。见眉飞色舞的他突然沉默,估摸着是想象以后耀武扬威的日子,我忍不住笑起来:“王继恩很好吗?”
他慌忙摇头:“奴才说的是身份不是为人,王继恩把子侄们弄进宫不少,有油水的地方总少不了他的人,奴才没有觉得他好。”
我回头瞥一眼自己的房间:“王峰,回头把我房里那些东西拿出去,送人也好,你拿走亦可,我不想看到这些东西。”
他欢声应下,刚转过身想往房里跑,院门传来王继恩的声音:“传皇上口谕,请小蛮姑娘去龙宇宫用晚膳。”
我心里很是厌烦,正默想推托的理由。王继恩竟然难得一见一脸讨好的笑:“皇上宴请了幽月宫宫主、陈道长和小蛮姑娘,太子殿下作陪。”
王峰太过震惊,微张着嘴傻傻望着我。
见他二人如此神色,想必都认为传言属实。我淡然一笑:“知道了,你下去吧。”
王继恩谦恭应下,转身离去。
王峰如梦初醒:“我马上去准备。”
我心中不解:“准备什么?”
“淋浴更衣啊。”王峰拔腿就往房内冲。
我无语地翻翻眼睛:“那你好好准备,我先走一步啊。”
龙宇宫。
赵光耀坐于主位,左侧依次为师公娘亲,右侧上首坐着太子赵泽珏,赵泽珏与我之间空着一把锦凳。
师公与赵光耀谈笑风生,恍若这是平常至极的一个宴席。
赵泽珏面色看似平静,双目之中却波涛万丈,视线在我和娘亲身上游移不定。娘亲面色淡漠神色平静,仿若桌边坐着的众人和她一丝一毫关系也无,他便紧盯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和他对视一眼后便垂目默盯着身前桌上精致的碗碟,半晌不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不耐烦地抬头,赵光耀觉察到我的烦闷,向师公笑着道:“蛮儿等得着急了?”
他口气太过和蔼关切,完全是长辈对晚辈的说话口吻。我听得眉头微皱,赵泽珏却神情骤变,黑瞳之中慌乱焦急褪去,一丝绝望蔓延开来。
师公仿若不知身边众人心里暗涌的波涛,爽朗一笑道:“平日里这丫头哪肯老老实实坐这么长时间。”
赵光耀大笑后吩咐恭立一旁的王继恩:“去看看皇后为何还没有过来。”
王继恩脚步声还没有消失,宫门方向就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笑声:“皇嫂,估摸着我们俩让他们久等了。”话音落,皇后李氏已带着阿奶出现在众人眼前。皇后李氏乌髻之上凤凰头饰,身着墨绿绸缎配同色纱褛。阿奶一袭素袍,身无珠翠。
我心中暗自好笑,这是家宴吗?家宴只有家里人在一起才能称之为家宴,可现在,除了师公是局外人外,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承认桌边所坐的人是自己的一家人。
众人相互见礼后,赵泽珏吩咐王继恩:“继恩,准备锦凳。”
赵光耀起身,亲自扶阿奶坐在我身边,然后看向皇后:“你先回去候着,宴后送皇嫂回宫。”
皇后李氏似是没有料到赵光耀会这么安排,笑容略僵一瞬,马上恢复笑容,与搬锦凳过来的王继恩对视一眼后离去。
赵光耀坐下看看娘亲又瞅一眼阿奶,然后笑对师公道:“人齐了,可以开席了。”
师公霜眉一扬,先望一眼阿奶,然后看向赵光耀。
赵光耀笑容不变静静观察师公眉眼间的神色,过了会儿方开怀一笑:“继恩,你先退下。”王继恩不情愿地退下去。
这宴席分明是赵光耀为试探众人而设,用阿奶试探师公到底知不知道娘亲嫁的人是赵德睿,用我和娘亲试探阿奶是装疯还是真的神志不清,只是,赵泽珏仅是陪客吗?
阿奶环视一周,满脸茫然地问赵泽珏:“德睿,这些都是什么人?”
娘亲面色平静,眼里却骤然一黯。
见赵光耀冷眼看着这场景,我心头顿时大怒,“啪”的一声重重放下手中银箸:“到底开不开席,不开我就走了。”
赵光耀眼神一冷,赵泽珏满脸焦急,师公笑对赵光耀道:“席间气氛沉闷,估摸着闷坏蛮儿了,皇上,可否开席?”
阿奶的到来更让赵泽珏摸不着头脑,虽不再用目光向我求证,脸上狐疑却一直存在,沉默的他一听师公说我闷坏了,赶紧笑着接口道:“父皇,小蛮姑娘还是第一次来龙宇宫,儿臣陪她出去转转。”
赵光耀冷冷盯一眼赵泽珏:“也好,按辈分算,你也算是小蛮的皇叔。”
我这才明白为何赵泽珏会出现这宴席上,我同情地看一眼面色惨白的赵泽珏,赵泽珏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他一脸不敢置信盯着赵光耀:“父皇,儿臣怎么会是小蛮姑娘的皇叔?”
赵泽珏一直以为我是北奴人,因此即使听到宫里有传言,也不会相信我会和赵光耀有什么关系。但今日席间气氛诡秘,况且开宝皇后也在,由不得他不信。
目光一直在阿奶身上的娘亲若无其事收回目光,嘴角微抿,似笑非笑望向赵光耀:“对自家孩子想说什么就明明白白说出来,不需任何谋略,也不用拐弯抹角。况且,有些事私下说或许效果更好,孩子更容易接受。”
赵光耀笑容僵了下。
娘亲的话虽未挑明承认但却没有否认,赵泽珏却面如死灰,整个人呆呆傻傻立在原地,好半晌后拔腿向外冲去。
师公轻叹一声请辞离去,娘亲淡淡一笑走到阿奶身边,扶她起身也姗姗离开龙宇宫,我跟到宫门,悄声问宫门立着的太监,太监指向赵泽珏离去的方向,我心里却迟疑起来,跟过去又能怎么样,遂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娘亲所率大军还未出城,川乱军情又有新变化。川乱首领王小波战死,乱党推李顺为帅攻城略地,李顺为人英勇,在战场上总是亲身上阵。因而只是月余工夫贼众已然数万。
南鸿朝臣不解,一个没有作战经验的农人首领何以会精通战术,又为何会有统领万军的能力?于是,赵光耀再次召集廷臣特开会议商议对策,最后结果是两手准备,派人暗中打入乱党内部刺探军情的同时遣将赴援,如果仍不能阻挡乱党,将实施早已商定好的入川抚谕。
娘亲对于暗中打入乱党这项提议没有任何意见,我也没有见到娘亲有任何安排,她只是一如既往细心准备着大军启程自己所需的物品。
我心中暗中焦虑,王小波已战死。这场战争果真如我所料的那般,成了娘亲与赵德睿之间的战争。如果想避免这样的场景出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尽快查到柴滟的形迹,把这场本就与政治无关的战争与政治彻底分开,变成两个人的战争,娘亲和柴滟之间的战争。
于是,出宫找宇文宏光探听消息已成了我每日必做的功课。也许是因为那次晚宴,宫里的人又都玲珑八面,现在的我只要走出住处笑容可掬请安问礼的人越来越多。
“小蛮姑娘这么早。”正往平常出宫的那片林子里急赶,忽听到王继恩的声音。
我停步回身,王继恩腰杆挺得笔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压下心中狐疑:“王公公也这么早。”
王继恩笑道:“没有想到我王继恩也有领兵作战的一天,幽月宫宫主行事再稳妥也不过是个女人,皇上担心镇不住那帮将士,奴才才有今天的机会,小蛮姑娘,这回还真是托了你娘亲的福,两川招安使,哈哈。”
赵光耀会派将领和娘亲同去这点毋庸置疑,但想不到会是宦官王继恩。宦官竟官拜大将军,也难怪王小波这种潢池小丑亦敢弄兵。我克制自己,以防自己忍不住嘲笑他。
王继恩仰天大笑,我终还是忍不住也大笑起来,他被我笑得莫名其妙,我转身往回走,无论如何,这事还是得让娘亲知道。
房门大开,娘亲站在窗前默默出神。
我看一眼院子里桌上的茶具:“娘,你昨晚没有睡?”
娘亲低头看一眼身上昨天那套衣衫,看向我时已掩去脸上愁苦:“蛮儿,今日为何起得这么早?”
我扶娘亲坐到桌边,一眼看见桌上有一物被白绢严严实实盖着,从轮廓上我猜出那是什么,心口一窒,咽下想说的话,娘亲根本不会在意随行的是王继恩还是其他人,遂亲热地挽着娘亲的手臂,娇声道:“昨晚没有和娘一起睡,蛮儿想娘了,所以一大早就来了。”
娘亲笑点一下我的额头:“小丫头,就会嘴上抹蜜。”
笑依在娘亲肩头的我眼窝酸涩:“那娘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蛮儿哄,好不好?”
她拉开我,盯着我的眼睛:“蛮儿,怎么了?”
眼窝里的泪马上就要落下,我咬咬牙强自压下,努力朝她粲然一笑,像小时候那样与她脸贴脸去吻她的面颊:“蛮儿不是说了嘛,蛮儿想娘亲了。”泪落之下,拔腿跑出房外。
顺着路向前飞纵,迎面而来的宫女太监大惊失色纷纷躲开。还没有到我想避人的那片林子泪已顺脸滑下。如果我没有出谷,娘亲必不会出谷。娘亲不出谷,不会发现赵德睿还在世,娘亲不会再次入幽月宫,更不会知道首领竟是赵德睿的现任夫人,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泪肆意流,我抑着声恸哭。都是我的错,娘亲经受的一切苦难都是因我而起。
“出了何事?”是赵泽珏。
我抬头,泪眼蒙眬中看到赵泽珏递来一方丝帕,我没接,胡乱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没事。”明知他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也明知他有一肚子疑问要问,更知道他心中的难受并不比我少,可此时此刻我哪有心思给他答案。因而,不给他再开口的机会,提气向宫墙飞掠而去,反正宫里不少人知道我时常翻越宫墙,也不差当面翻越。
他显然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你爹爹到底是谁?德佑,还是德睿?”
人立于墙头,我慢慢回身:“赵德睿。开宝皇后是我阿奶。”
他的脸再一次惨白,苦笑着嘲弄自己:“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即便没有未婚夫婿,你同样不会喜欢上我。那个未婚夫婿也许就是你为了拒绝我才信口掂来的?”
我轻一颔首。
他仰天悲笑:“我以为我赵泽珏总有一天会抱得美人归,以为时候到了,你一定会爱上我,原来一切都是空的假的。你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有我一人是傻子,只有我一人是傻子。”他眼角笑出泪,转身离去。
我半天回不过来神。
春风和煦,林木青翠。
汴梁城,酒肆茶馆生意十分兴隆,本该华灯初上开门营业的妓楼,竟然也打开门板招揽生意,丝毫没有受内乱影响。
如梭人流中,我脑子里尽是赵泽珏转身离去时的哀痛神情,我错了吗?我的言行举止不够小心令他误会了吗?直到拐进巷子里,我才重重叹口气,没有,自进宫我就十分小心。错的不是我,是我的存在。我用力甩甩头,想甩掉满腔郁积。只是事与愿违,还没走出两步便看到阿桑站在一辆马车边静静望着我。见我发现了她,她走来,道:“小蛮,我家夫人想见你一面。”
我心中一沉,韩夫人的劝说并未奏效,韩世奇不愿结束汴梁的生意?
“她什么时候来的?”
阿桑脸苦着眉皱着:“我把你写在白绢上的字送回了府,夫人得信后马上赶过来和少爷密谈几日,我不知结果是什么,也不知道少爷会不会结束生意回北奴。夫人想见你,我就把她领到这儿,反正你每天都会过来。”
阿桑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我微愣一下,阿桑瞪我一眼:“难道少爷不会暗中保护你?”
我心口一阵难受,世奇,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只会让我更加愧疚更加难过。阿桑重重叹口气:“小蛮,我不是故意让你心里难过的,我也想让你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心里也清楚事情已成定局,但总觉得少爷这种默默的付出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想听也不想知道的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
我痛苦地摇头:“阿桑,这些我应该知道,你说给我听并没有做错。”
“夫人已经等了许久。”阿桑与我走向马车。
韩夫人闻声掀开车帘,脸上虽挂着笑,眉头却微蹙着。阿桑拿出踏凳,扶我上车,然后嘱咐马夫,马车向前缓行。
韩夫人一直静静盯着我,我硬着头皮任由她打量,不知道她为何找我,正坐立难安,她轻轻一叹苦笑道:“世奇从不向外人谈府中事,更遑论我与他爹的事,没有想到会向你敞开心扉,你对他来说确实不一样,孩子,谢谢你,让我知道世奇心中真正的想法。”
我只想知道她与世奇谈的结果:“您来找我,是世奇不同意结束南鸿境内的生意吗?”
她又一声轻叹:“世奇同意结束生意,不过不是现在,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他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会结束这边的生意回北奴。”
我试探着问:“是韩大人引退的时候?”
她摇头:“世奇已经答应我,以后他的生意做与不做,规模大小,做到哪里都是他自己的喜好,不会有我和他父亲的因素。所以,真正的原因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多年谋划岂会因一席话而放弃,但韩世奇既然对母亲做出承诺,相信以后会有所顾忌。这么一想,心中稍安。
她又如刚才那般打量着我,又是好一阵子:“我那可怜的孩子。”
我从她眼里看到别样的东西,头顶响起一声惊雷,身子不自觉轻颤,我彻底蒙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原因竟然不是韩德让夫妇,他这么做,我如何承受得起。
韩夫人脸上眼里全是惋惜:“你确实是聪明的姑娘,想必已猜出世奇为什么迟迟不回北奴,若你还念及和他往日那点情分,就早日了结身边事安全回北奴。可怜这孩子,和他爹一个样,想而不得,却又无法放手。阿桑,回去。”
马车外,阿桑应声。
马车回到巷子里,我呆呆由阿桑扶着下了马车。红日破云跃出,天地之间金光万丈。眼前明亮得有些耀眼,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太阳的温暖,相反,身子一阵一阵地泛着清寒。巷子里人来人往,我一个人呆呆立在下车的地方,脑子里全是韩夫人那句“想而不得,却又无法放手”。
一名云狼打开院门,诧异地开口问:“姑娘,为何站在那里?”
我一惊回神,疾步走进院子里。一身黑衣与咄贺一切磋的宇文宏光含笑收招,我第一次见他用剑,正想开口问为什么,咄贺一居然趁机挺剑直刺向宇文宏光。我脚尖一点,人急掠过去:“咄贺一,你乘人不备,不是英雄好汉。”
宇文宏光一手揽在我腰间,另一只手手腕一翻,那剑寒光一闪,快捷无比避过迎向咄贺一的剑身,剑气逼人,咄贺一显然不敢以硬碰硬,正欲改变招式,宇文宏光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势刺向咄贺一小腹,咄贺一避无可避,只好急退一丈才堪堪避过。
宇文宏光边放开我边大笑:“出其不意很好,但更重要的是要出奇制胜。来来来,咱继续。”
无论咄贺一剑势多么凌厉,宇文宏光总能轻而易举在一两招内破解。这么过了二三十招,我渐渐看出门道,遂坐于院中石凳上闲闲看起热闹来。
旁边观战的萧达石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竟拔剑讥嘲咄贺一:“老咄,这些年没用剑吧?怎么,光顾拿嫂子的绣花针与嫂子耍花枪了吧?退下退下,让兄弟陪王爷练会儿。”
咄贺一收剑:“老萧,你就嘴上逞能吧,用剑你在王爷手下撑不过一百招就会败,而我,与王爷过一百招后会瞧出门道,相不相信,一百招后,你会败得比我惨。”
说话间,萧达石已与宇文宏光交上了手,边拆招边朗声大笑道:“咄大哥,你就看兄弟的吧。”
……
八十七招。
……
九十八招。
……
一百零一招。
宇文宏光收势横剑,萧达石却“噔噔”后退几步,用剑支地,人才没跌坐在地。
咄贺一哈哈一笑:“老萧,看来弟媳的绣花针你也常用嘛。”
萧达石老脸通红,脖子一硬:“我支持了一……”
他“一”字刚出口,就顺着咄贺一的目光低头看向黑袍,袍子前襟上被划两尺来长的口子,脸上一红,向宇文宏光拱手道谢:“达石谢王爷手下留情。”
我意外又心惊,宇文宏光剑法精纯至此,他为什么一直使用软鞭?
宇文宏光望向我:“与敌交手就要乘他不备出其不意。咄贺一没有做错。”
咄贺一笑道:“夫人那是紧张王爷。”萧达石也笑:“刚才若不是王爷拦下夫人,夫人铁定在老咄身上戳个窟窿。”
我面红耳赤,拔腿就往房内跑。宇文宏光又是拦腰揽住我,笑斥咄贺一与萧达石:“不知道你家夫人脸皮薄,还不赶紧消失。”
他话音刚落,两人已出了院门。
“进来。”宇文宏光坚定的声音自他房中传出。
“我才不进呢。”他在里间洗浴,我坐在外间悠闲喝茶。一墙之隔的我们不断斗嘴。
“你不进去我就出去了。”他坏笑。
“你会出来,我难道不会去院子里啊。”我闲闲一笑。
他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估摸着是心死了。茶已冷,我随手拿起案头的两块棕色皮纸中的一个摊开看起来。
青神、彭山……邛州,案子上的地图看得我心头微震,这些都是四川府的州县名称,他正在研究这些,他把一切都想在了前面。双眼虽盯在地图上,但心中一种难以描述的情绪暗中涌动不停难以平息,这样过了会儿,我心中一动,拿起另外的一张地图。果不其然,是幽月宫的内部构造图,娘亲居住的大殿……鬼叔叔居住的殿宇,绘得清晰而准确。
“小蛮。”宇文宏光不知何时出来,就站在我身侧。
光着上身的他皮肤几近麦色,我们虽然相拥过,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人无端紧张,心怦怦直跳,他光裸的皮肤灼了我的眼,慌乱间抬头的我,一眼撞上他脸上的暧昧微笑,我又恼又羞,慌忙撇过头:“快回房穿上衣裳,你会着凉的。”
“我背上还没擦,自己够不着。”他故装可怜。
我整个人都火烫起来,觉得无法坦然站在他面前,起身就往外走,他一把拉回我:“好好好,我回房。你别出去,就坐在这儿等我。”
转瞬间,他已穿戴整齐出来,坐在对面看向幽月宫的那张地图,绝口不提刚才我的尴尬:“位置准确吗?”
我细细看一遍后指着曾住过的殿阁:“准确,这是我住过的石宫。哑仆住在这边的耳房,她房中有通向幽月宫禁地也就是她与柴滟接头的那个山头的密道,地图上没有标出耳房的具体地点,我重新画一幅这座石宫的图纸,会标明哑仆房中密道的入口暗记。”
宇文宏光沉默一会儿抬头看向我:“你娘亲此次出征,幽月宫宫众出动不少,战事一旦开始,无法抽身时便是我们将幽月宫夷为平地之日。初步计划是趁夜先制伏嵩山山麓外围农人,然后直扑宫门,至于密道也在我考虑的范围之内。”
见他每隔一会儿就轻扯一下后背上的衣衫,我站起身垂着眼睑:“我先出去,你好好洗个澡后我们再谈。”
他探起身子隔桌把我摁在椅子上:“只是没擦干净,黏在身上有些难受,干了也就好了。”
我觑他一眼,见他聚精会神盯在地图上,遂暗嘘出口气:“先制伏哑仆,然后从密道内悄悄进去,这样岂不是更好,也许你的人就不会有伤亡。”
他手指着石宫到密道出口的山峰间的距离:“地道狭长,次第闯过太浪费时间,如果被发现就会失了先机,这是其中一个因素,还不算重点。这种地道有个致命的短处,若有人在两头安放药石炸毁入口和出口,那这条密道就是现成的坟墓。”
听得我心里一惊,再也不敢乱发表意见。
见我半晌不吭声,正凝神来回看两张地图的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早上遇到谁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本已平复的心绪因他的问询再起纷扰,虽然知道他是关心,也觉得十分窝心,但韩夫人那席话犹若烙在心上一般,一遍遍提醒着我,那飘逸儒雅的男子仍执着地暗中守护我,想得越多胸中酸楚越多疼痛越剧,也就越发无法开口回答。
他静静地等着,虽没有再次开口追问,脸上神色也如常但黑瞳之中隐隐露出丝失望悲伤。我心头一震,放在案子边上的双手不自觉握起,暗暗责备自己:你想实话实说,把两个人的痛变成三个人的苦吗?不!不能!赶忙敛了纷乱心绪,静下心神,朝他一笑,道:“早上出宫前巧遇王继恩,据他说,他会是两川招安使,赵光耀让他代娘亲发号施令。”
宇文宏光剑眉一蹙:“那次在城外王继恩曾见过赵德睿,也清楚他的身份。”
我轻颔下首:“现在娘亲仍随身携带着那个面具。”
宇文宏光听后并不惊讶,静静看我许久才开口道:“让你留在汴梁等结果,你肯定不愿意,但如果让你跟着我们去,我又着实不放心。如果赵德睿真出了什么事,你娘亲会无动于衷?到那时,你能理智地分析问题吗?”
能还是不能,现在没有遇到具体的实事,我根本无法预知,但是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我如果感情用事也许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我苦苦一笑后坚定地对他说:“我一定要去。”
他侧过头透窗看着满院子的灿烂阳光,沉吟一瞬后回过头盯着我:“答应我,不管出什么事,要切记一点,只要擒住柴滟毁掉幽月宫,你关心的人性命无忧即可。”
我轻声冷哼:“我关心的只有娘亲,至于他……”
他朝我轻摇头后猛地站起,振臂大声笑着道:“离你为我擦背的日子不远了。”
我一怔过后头脸火烧起来,轻啐道:“我为什么要为你擦……”语毕,推案站起就往房门方向急走,走到门槛处心中蓦地一动,只顾说旁事把来的目的都忘了,遂停步转身问:“有消息了吗?”
他脸上笑容褪去,眉头稍皱:“柴滟极少现身,甚至很少去见军中的赵德睿,截至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我略感失望,怏怏向房外走去。他随后跟出来:“吃过早饭了?”
我边摇头边看向他刚才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剑:“怎么用起剑了?你不是一直用软鞭吗?”我拿起来,见剑身碧幽幽的,笑赞声:“好剑。”
他侧头朝咄贺一房中扬声道:“贺一,拿你的剑过来。”咄贺一应声而出。
宇文宏光道:“咱们北奴武人用刀者居多,我却自小喜欢剑,云狼二十骑个个都是用剑的好手,他们每个人都是我的启蒙师父,我十二岁起剑术便已抵得上江湖上的一般剑客。”
原来他还有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我疾翻手腕,“呛”的一声寒光电闪,剑已然出鞘:“宇文大侠,听闻你武功超群无人能及,小女子初入江湖尚未混出名堂,虽然剑术尔尔,也只得前来挑战来扬名立万……”
我话还没有说完,却见他脸上的笑慢慢转为苦涩,我咽下没有说出的话,手中长剑也垂下:“那为什么后来改用软鞭了呢?”
“咱们大北奴虽然日渐强大,但制度却相当落后,不仅表现在官制上,刑罚上也是如此。南鸿人对待囚徒只采用死、流、杖、徒,但我们却采用活埋、射鬼箭、铁骨朵、烙等,这些都异常残忍。爷爷、父亲是朝廷重臣,我自小便跟着出入宫廷,每逢见到这场面,心中总是很难过。那时的大王和我一样也是个半大孩子,所以,两人总偷偷溜进大牢问重刑犯人的心愿……”他声音渐低,脸上神色颇为沮丧。
宇文隆绪当时虽是半大的孩子,但毕竟是北奴的王,上面有英明精干的萧太后及枢密院使韩德让,他们会维护统治者种族制度的利益,当然不会让他们两个孩子肆意妄为,只是这些与他不再使剑关系吗?但如果没有关系,他怎么会忽然说这些?
他看着咄贺一递来的剑没有接而是轻摇了下头,咄贺一狐疑地看看他然后又看一眼我,但什么也没有问,转身大踏步走进他的房间掩上了门。
他唇边挂着丝自嘲的笑走到石桌旁坐下,看向跟过来坐于对面的我:“这类重刑犯的心愿无非是不受任何折磨,干净利落地死去。”
我心头一震,不可置信盯着他问:“你们杀了他们。”
宇文宏光默思一会儿,眯着眼望了眼太阳后看向我,不知是不是太阳光太亮太耀眼,刺了他的眼,还是其他什么。眼前的他双瞳之中像是迷茫又似惆怅:“我以为这样是帮了他们,让他们一剑毙命总比受尽折磨之后再死强,我一直以为大王也是这么想的。”
我心头又是一惊,宇文隆绪利用了他?但宇文隆绪与他年龄相仿,也只是个孩子,利用他杀些死囚似乎没什么用?
我默默想了会儿,一个念头跃上心头,遂失声道:“宇文隆绪杀这些死囚是为了练习胆量?”
宇文宏光凝视着我的眼惨然失笑:“不错。有一次,我和大王偷偷翻过宫墙出宫游玩,岂知太后安插在他宫中的耳目也随着跟了出来,你知道大王做了什么吗?”
我隔桌握了下他的手以示安慰:“大王杀了跟来的人。”
他反手抓住我欲收回的手握着,我有心抽出来,但见他双瞳之中又闪过一丝说是迷茫又太不像的神色,我轻轻一叹,安静地任由他握着。
他唇边漾出丝古怪的笑:“看到大王挥剑刺向那人时神色的瞬间,我一下明白了,明白了大王为何会每隔几日便邀我同去为死囚们解决痛苦……从那之后我不再用剑。”
原来是这么回事,宇文隆绪虽是大王,但亦是他儿时的玩伴。被人愚弄受人欺骗的滋味不好受,遂含笑安慰他:“他是大王,他不可能成为他人的朋友。”
他眉梢一挑:“他这么做有他这么做的道理,我虽不认同但理解他。咱不说这个了,走,出去吃点汤食。”
见他满身低落情绪一下褪去,只是瞬间便和满院春光溶一起,我心下一松,随他站起来,走了两步,轻声道:“为了我,你又重新拿起了你不愿拿的剑。似乎每个人都在为我付出,而我只是坦然接受着……”
他打断我的话,笑瞟我一眼:“别一个劲儿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铲除幽月宫我是王命在身。”
他不想这些成为喜欢他的理由,他不想让我背包袱,我心中一暖正欲开口,他已抬起我的手细看起来:“纤纤玉手柔若无骨,你们女人的手和我们男人就是不一样。”
我狠狠瞪他一眼,手还没有来得及抽出,院门被推开,萧达石两手拎着食盒站在院门口怔了一瞬儿,含笑错开身子:“少爷,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这些日子,萧达石这个耿直的汉子在咄贺一的熏陶下,言语之间诙谐许多,虽比不上咄贺一,比以前亦改了不少。
我大窘,宇文宏光放开我的手笑对萧达石说:“往日都是贺一前去买吃的,何以今日变成了你?”
萧达石掀起食盒盖子,宇文宏光信手拈出一个灌汤包子递给我,我饥肠辘辘,却不好当萧达石的面吃,朝宇文宏光摇摇头,萧达石盖好盖子后方笑着道:“今日达石说错了话,所以抢先把早饭买回来堵堵咄贺一的嘴,省得回北奴后成为他们一帮人的饭后笑料。”
宇文宏光大笑起来,萧达石笑嘻嘻地看向我:“这第一楼的灌汤包子是我排了很长的队买的,少夫人你不尝尝?”
我气结,怒瞪一眼萧达石:“你不是说成婚前不这么叫吗?”话已出唇就后悔得直想咬断自己的舌头,果不其然,宇文宏光又是一阵大笑,道:“成婚后才能这么叫,少夫人的吩咐达石可听到了?”
萧达石望着又怒又羞的我,嘿嘿一笑,边往咄贺一的房间走边道:“总之,叫少夫人肯定是没有错。”
宇文宏光脸上笑得很灿烂,人很得意。
我哭笑不得,一跺脚挣出身子向院门冲去:“我回宫吃。”
刚冲到门口,猝不及防间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身形向侧面轻飘,站定后方看清来人是萧天仰,曾经暗中保护自己的云狼之一。
他的发髻中落有灰白土尘,看他神色着急,我心中一动,回身看向宇文宏光。
宇文宏光面色沉静,瞟了眼大开的院门,萧天仰回身闩上院门,走到宇文宏光身边低声道:“找到她了。”
我心猛跳起来,这么多天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但见萧天仰神色凝重,我心一沉,欲跟着他们进书房,但咄贺一跨出房门站在檐廊下,先朝宇文宏光笑颔下首,然后笑着扬声道:“小蛮姑娘,来吃早饭了。”我脚步一顿,宇文宏光与萧天仰已大踏步跨入房门并随手闩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