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家粮铺售于柴滟的一半粮食运到四川后,李顺勇猛的冲势越发张扬,并且大军所经之处必会号召乡里富户大姓按照家中人口留足所用,余下存粮均被征调用以赈济贫乏,川民正饥,闻讯自是纷纷投身参与起义,故旬日之间,兵众增加逾六万之多。
赵光耀口中的乱党,百姓口中的义军队伍如此庞大,经这群虎狼之师奋身冲杀,仅用半月不到的时间又攻占了许多州县。
王继恩是名义上的两川招安使,因此一身铠甲领着大军向四川方向疾驰,而行军作战的真正主帅娘亲却一身副将服饰随在后面。
大军行进的左侧官道上尘沙飞扬,而离官道有一些距离的林子这边的小道上,宇文宏光勒马刹住前驰冲势侧过身笑着对我说:“蛮儿,已疾行一日,你身子可受得住?”
我仍遥望着娘亲:“受得住。”
他轻叹一声,我的目光还没有从娘亲身上收回,已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面朝上背朝下被腾空拉起,我惊呼声还未出唇身子已稳稳落于他身前。
他揽着我轻盈落地后方道:“我们比大军出发得晚,这么一路赶来,你会受得住?还有,你即使受得住,马也要吃些东西。”
我朝他轻一颔首。
萧达石翻身下马走到跟前递过来干粮及水囊,然后和十骑云狼向道旁河溪边走去。
溪水清澈异常,水底小鱼顺着水流游动,我弯腰掬把水净了下脸,对递干粮过来的宇文宏光微摇了下头:“我吃不下,柴滟藏身之处隐秘不隐秘,还有她身边的人身手怎么样?”
溪水边既潮且湿,宇文宏光找了两块较为平滑些的石头放好,自己坐在右侧的那块,自顾用饼卷着牛肉,我无奈之下只有坐到左侧的那块朝他伸出手,他把卷好的饼递过来:“即将上战场的将士应该身子康健精神抖擞,并坚信自己能打胜仗。还要谋略在前沉稳在后,你这么个恹恹歪歪的样子,不如留在汴梁等消息。”
我咬了口卷饼,愤愤地道:“因为从头到尾的计划你都没有给我说,我才会这般失措担忧。娘亲能不能脱离幽月宫,全看此举。”
他喝了口水后笑瞟我一眼:“不给你说,你还会老老实实待在身边,给你说了之后,你肯定会火急火燎跟着去凑热闹,如果你惹出乱子来,受难的是你娘亲,后悔的是你自己。我话已至此,你如果还坚持知道全盘计划,我会告诉你。但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必须老老实实随贺一他们一行先回北奴,把这里的一切交给我。”
回北奴虽是我一直希望的,但如果娘亲没随着回去,我即使回去了,心也不会安定下来。
接过他递来的水囊:“就透露一点点,柴滟现在居于何处?”
看我拿着水囊想喝却又不喝,他唇边含着丝坏笑:“你是想就着我的口水喝,还是忍着渴不喝,都随你。不过,川乱越演越烈,大军扎营歇息的时间会很短,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停下休息,也许以后的几天都要在马背上,你还能忍多久?”
我轻哼一声塞上水塞扔还给他,探身掬了把水正欲喝下,却听到上游萧达石那边的几匹马“咴咴”欢叫起来,我扭头看过去的同时水已自指缝中流下。
云狼二十骑所骑之马不只是皮毛油光发亮,且每匹马都有一个不俗的名字,有绝尘、踏雪、盗骊、骐骥、纤离……枣红色的绝尘朝着来的方向依然叫不停,踏雪、盗骊随声附和,其他的几匹有的扭着脖子看着来路,有的虽然啃着青草但鬃毛直立,似是吃完嘴里的那口草马上就能撒蹄狂奔一般,只有纤离站在溪水中饮一口水,然后打一个响鼻,把方才喝的水自口鼻之中喷射出来。
幸亏我方才没有喝下去,若不然,没有喝宇文宏光的口水,却和纤离间接之中亲密接触了。
见状,宇文宏光轻笑出声,看向萧达石等十一人。
萧达石尚未发现这边的状况,见我面色微怒便一脸微蒙看向站在溪边看马饮水的萧天仰,萧天仰瞅了一圈,看到纤尘撒着欢喝进又喷出方醒悟过来,于是,含着歉意赔笑道:“属下见少爷和你已净过面,就没有留意那只畜生会站在溪中。”
绝尘轻嘶声不断,萧达石站起身朝来路看去,而云狼们虽不动声色,依然或坐或站地吃着喝着,但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我看向宇文宏光,他却恍似不知,唇边甚至还噙着丝笑递过来一张卷好的饼:“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再吃一张。”我轻颔首后站起走到他身边,一手接过饼一手拿起他腿上的水囊。
出门在外,不能讲究这么许多,纵是以后被他拿来取笑,也只得先解了眼前的口渴要紧。况且眼前似乎要有什么不寻常的情况发生,也容不得自己矫情。
他帮我拔开水塞,我吃一口饼喝一口水。
“嘚嘚嘚……”人未至,急如骤起的蹄声已先传入耳。
转瞬间,一个三十出头的劲装男子,身着绛紫衣袍,发现溪边的我们,脸上并无异色,马速不减,依然身子前探疾驰着。
我心中一松,只是过路的人。
宇文宏光脸上波澜不惊情绪无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黑瞳之中闪着冷辉,他猛地站起身大声道:“云狼们,赶路。”
萧达石本来就站在自己的那匹马边,闻言一个翻身稳坐在马背上,一抖缰绳,绝尘“咴”的一声怒嘶昂首竖鬃直冲到路上。云狼十骑更是动若脱兔,站起上马一气呵成,速度如暴雨来临之际的闪电一般迅猛快捷。
宇文宏光接过水囊放入马鞍边的行囊里,然后拦腰抱起我放在马上:“水囊在你脚边,渴了随手可以拿得到。”见我点头,他飞身跃上自己的马,软鞭空挥“啪”的一声,两马前蹄扬起如离弦之箭一般追向众人。
如飞的速度不是一般马匹可比的,因此只是瞬息之间已接近绛衣汉子。激扬飞腾的尘烟中,见正和我并行的绛衣汉子面上微露焦色,但又极力抑住。
宇文宏光淡淡看一眼萧达石,萧达石悄无声息放慢速度。我心中虽然讶异,但事有急缓,不能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遂咽下口中想问的话。
夜色低垂,空中仅有几点星子闪烁,我独自站在漆黑的林子边,透过火把的亮光默看向南鸿军营地。
这次能否成功擒获柴滟?
赵德睿知道柴滟的真实身份吗?如果知道,娘亲会怎么对待他?如果不知道,赵德睿若回心转意随娘亲回山隐居,娘亲会同意吗?关键是,这一切的一切在宇文宏光的掌握之中吗?
我内心其实不愿想,却又不得不想,这里面有太多我即使放下自己也难以舍下的人!
“小蛮,早些歇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宇文宏光不知何时过来。
天地之间仿若除了黑,再也没有其他颜色,火把光芒照到这里已弱得不能再弱。灰暗的光线下,凝望着我的他一脸担忧。
我心头一股暖流淌过,怎么能怀疑他,一切必定在他的掌握之中。于是,我轻点下头欲举步朝林子里走,他却忽地紧揽了下我的肩头,然后又马上放开:“相信我。”
我步子缓下,声音虽低但却异常坚定:“我若不相信你,哪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你,这里面有娘亲的安危,还有我的将来。”
他紧盯着我默了一瞬,然后朝漆黑的林子里望一眼,忽地粲然一笑:“你娘亲的安全没有问题,你把将来交给我,也就是说你的将来里有我,我的将来里有你。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中听的话。”
我心中暗叹一声,我所说的将来有两个意思,并非他想的那样。如果此行不能顺利擒获柴滟,娘亲必会一生为幽月宫奔波,我不可能心安理得弃娘亲而独自去北奴。即便一切顺利,事情完全按照我的意愿发展,我能不能永远地摆脱东丹后裔这个身份,能彻底摆脱幽月宫的控制?
“你不希望这样吗?”静静盯着我的他向我伸出手。
救娘亲回北奴,摆脱东丹后裔身份和幽月宫的牵制不就是为了他的将来里有我,我的将来里有他吗?我心头一阵激荡,把手放在他掌心:“自然希望。”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未行几步,尚未走到我们的歇息地,蓦觉身后不远处传来急速的衣袂破风之声,且正朝着我们这边驰来。
循着风声看去,只见疾驰而来的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甚是魁伟高大。
宇文宏光静静地看着渐近的来人:“来人方向是南鸿营地,但却一身武功,应该是幽月宫之人。”语毕,不着痕迹地把我扯到他的右后方。我心中感叹一声后又觉得有些好笑,他是真的不愿我与幽月宫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更不愿意我见到除娘亲之外的任何一个其他幽月宫之人。
“萧狂见过小姐,宫主吩咐属下前来领众位过去,南鸿军营地早已备妥各位所用之物。”原来是右护法萧狂。
原来娘亲已经知道我们一行暗中跟着。
见宇文宏光轻颔一下首,我收回目光含着笑:“烦劳右护法,宇文清垣也随着来了?”
得知来人是右护法,宇文宏光悚然一惊后面色立刻转为淡然,瞥向我的幽幽黑瞳却暗露赞赏。我抿嘴一笑,萧狂已微侧过身子,边向前疾行边道:“左护法奉命留守宫中。”
宇文清垣冷静沉稳,不似萧狂性急火爆。如果他留守幽月宫,会不会使咄贺一的进攻更加艰难?我略为担忧了会儿,心念一转,幽月宫第一次与南鸿结盟,此次战役正是向南鸿展示实力的时候,幽月宫所出必是精锐,且娘亲已知宇文宏光的计划,心中也必定会有计较。
这么想一阵,不安的心绪渐渐稳了下来。
大帐内灯火通明。
萧狂微垂首向娘亲请辞而出,一回头,恰见宇文宏光的面貌,他目光炯炯快速上下打量一眼,眉头轻皱一脸迷惑掀开帐帘出了大帐。
我心中担忧,而宇文宏光看着我,思量一瞬,又看向娘亲。娘亲行军之时身着戎装,在自己帐中仍是一袭白袍,如瀑银发随意插了个白色玉冠束着。肤色如雪,肤色却不如以往,细看过去,娘亲的脸显得竟越发瘦小,在谷中居住时我有时候还能偶见到她黑眸中一闪而过的粲然,现在,娘亲是会微笑,但浑身上下一点生气也无。
我暗自叹口气。
他道:“宏光来时并没有交代我们的去向,蛮儿既已安全到您身边,我现在回去交代一声。”
娘亲走过来看一眼兀自飘忽的帐帘,轻摇下头,提高声音道:“传晚饭。”
脚步声起,军队里的伙夫端着碗盘鱼贯而入,他们摆好刚刚退下,王继恩大笑着掀帘而进:“我道是谁?原来是小蛮姑娘……”
我前脚刚到,他转瞬而至。他是无意中看见,还是时刻注意着娘亲大帐内的动静?
我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不屑地冷声讥嘲道:“王将军有心了。”
王继恩脸上略显尴尬之色,目光移到宇文宏光身上,待看清宇文宏光的面容,脸色立变。好一阵子后脸上惊疑才隐去,笑着问道:“我们虽已见过几次,但始终不知……”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他想知道宇文宏光的身份。
宇文宏光冷冷瞥他一眼,盘腿坐在我身边。
早已坐于案子边的娘亲淡淡地截口道:“王将军所言不虚,确实是随叫随到。不过,这次本宫叫伙夫们传饭,没有想到你也应声而入。劳你大驾,本宫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么下去,本宫真不敢开口了。”
领兵作战的指挥实是娘亲,娘亲若不再开口,只会苦了王继恩。
王继恩抑下双目之中蹿起的怒火,赔着笑正欲开口。娘亲又道:“这位年轻人乃本宫未来爱婿,以后会随在军中协助杀敌,王将军可有异议?”
王继恩一怔过后迭声道:“没有异议,当然没有异议……奴才只是代宫主发号施令,宫主说什么,奴才都会遵从。”
宇文宏光把切好的牛肉分别放入娘亲和我面前的碟子里,娘亲慈爱地朝他一笑,然后头未抬朝王继恩道:“王将军如果没有用饭,可坐下一起用。”
这是逐客令,王继恩岂会听不出,他微黄的圆脸立时成了猪肝色:“宫主折杀奴才了,奴才得此圣眷,还不都是你们主子们的恩泽,若奴才言语之中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您担待,此行奴才必会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娘亲听得秀眉微颦,我早已是心头微怒,他话中含义分明是在暗示我是赵光耀遗留民间的女儿。宇文宏光啪的一声把刀放在案子上,冷冷扫一眼王继恩。
王继恩身子一矮,告辞的话哽在喉中匆促掀帘离开。
我长舒一口气,低头间却见宇文宏光面色沉静,但眼珠转动,似是有些事正在犹豫不定间。我默思一瞬,便已猜出是为了何事。
我看娘亲一眼,然后侧过头看向他:“用过饭,你向萧达石他们交代一声后再回来。”
只有看见宇文宏光和我时,娘亲才会有发自于内心的笑容,此时,她笑看着宇文宏光:“所率八万兵士之中,幽月宫宫众有万余人,这里面只有小部分武功不弱,大部分功力一般但战场杀敌时却比平常的兵士强太多。因此,你们的行踪被发现是迟早的事,与其被他们发现,不如直接大大方方跟在我身边。你们在军中可以来去自由。”
宇文宏光略一沉吟,点头后若有所思地问娘亲:“这一万人听从你的号令,还是听命于右护法?”
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听宇文宏光突然提起,心里暗惊。即使擒获柴滟,若有万余人追捕,我们该如何脱身?
娘亲满眼赞赏望着宇文宏光:“头脑灵活的孩子。知道幽月宫宫主上面有首领的宫众只有东丹王直系的亲属,也就是爷爷嫡系血脉的女子及左右护法,范围并不是很大。所以,这万人宫众只听我一个人的号命。”
宇文宏光面色稍松,站起身:“我先去安排手下,您和蛮儿骑一天马,想必身子也已困乏,早些休息。”
娘亲微微笑着:“萧狂已备妥你们的帐篷,你回来后也早些歇息。”
宇文宏光笑着颔首后掀帘快步离去。
宇文宏光带了云狼中的五骑随在身边,另外五人跟萧达石仍跟着大军,娘亲虽没有说什么,但看宇文宏光时眸中赞赏却遮也不遮不住。
一路西行,大军尚未到蜀,李顺已派手下大将杨广率众数万进逼剑门。王继恩大惶,再顾不上在众军士面前显扬大将军的威风,随在娘亲身侧恳求她寻良方。
未到蜀地,尚不能见到柴滟,因此对这次战争还不能不闻不问,于是,娘亲令传令兵士快速入蜀谓剑门都监上官正死守等援军,若不能守住提头来见。
王继恩疑惑丛生,但又不敢擅问,似是不相信娘亲所颁之令能奏效。
但紧接着娘亲又颁一令给成都监军,令其趁夜色行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方包围杨广。宇文宏光听得频频点头,王继恩脸色才由阴转晴。
颁给上官正的乃是死令,于是,上官正集合疲卒百名豪言鼓舞,并允诺兵士战后将被皇上嘉奖。这么一来,兵士们一个个勇气百倍力战守御,杨广围攻三日,均被矢石击退。但毕竟双方力量悬殊过大,上官正一方能支持三日已是万幸,正当杨广欲冲入剑门之时,成都监军宿翰自杨广后方包抄,前后夹击,杨广落荒而逃。
这次战争取得了叛乱开始南鸿朝廷的第一个胜利,消息传来,数万大军振臂高呼。可见南鸿军压抑太久,太多年没有得到过军事上的胜利,因此,只是小小的战役中的小小胜利,兵士们已难掩喜色。
宇文宏光见了,暗自叹息。我知他感叹好兵无良将,但王继恩却不知,对宇文宏光的不屑甚是反感,但碍于娘亲又不敢口出妄言,只得默默忍着。
大军距剑门越近,宇文宏光神色越凝重。娘亲似有所觉,看似平静的脸上虽波澜不惊,但幽深黑瞳中时而隐怒时而伤痛,更多时候却是那种淡淡的却是令人不忍多看的绝望……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却不能感同身受。
于是,我的心一直揪着。
大军进入剑门,和上官正会合。战事在即,接风洗尘甚是简单。本觉十分枯燥无味的宴席因上官正的侃侃言谈增色不少。这其貌不扬的黑瘦汉子竟对叛乱有自己的独特见解,更早在王小波起义之时已和附近州县同僚达成一致意见:募练士卒,为城守计。修城凿壕加强工事,并备粮缮械,时刻准备与贼众作战。
王继恩兴奋异常,似觉可以不用再依靠娘亲,言谈举止之间态度渐变,娘亲恍若不知,只是淡淡笑着。
未等撤席,娘亲、宇文宏光我们三人便已退出。上官正不知娘亲身份,但见宇文宏光不似南鸿人,随行的两个女子,一个白发红颜,一个少不更事,便只是微欠了下身子,连客气挽留也省去。
我们三人心不在此,自不会在意,只是淡然一笑了之。
啪的一声轻响,似是有人自房顶上跃下的声音。我能听到,娘亲当然也觉察得到。
我翻身坐起来,屏气细听,脚步声径向对面宇文宏光房中而去。
娘亲起身穿上雪白长袍,抽出束发白玉冠,银发如瀑倾泻下来柔顺地贴在背上。然后把床边衣衫递给我,唇边漾着丝极淡的笑:“该到面对的时候了。”
我心头一震,匆忙披衣坐起快手快脚穿好衣衫,娘亲笑着轻摇头,走来轻柔细致地为我缠好束带:“幽月宫的事,宇文宏光会处理得很干净。但柴滟,这是娘亲自己的事,也想自己亲手解决,你们不许再插手。”
娘亲语气淡淡,但却透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
曾听师公说过这些,心中虽不愿,但不想拗娘亲的意思,只好退一步央求道:“我们解决一些她身边的人,省得绊在你们中间碍手碍脚。”
娘亲含笑轻柔至极抚了把我的额头:“有此一女,便已足够。”
我心中一喜,娘亲放下了吗?她和柴滟一战仅是宫主与首领之间的决斗,与赵德睿无关,与感情无关?思绪纷扰,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对还是错?
“当当”两声轻叩房门的声音,我醒过神见娘亲拨开门闩,宇文宏光闪身而入:“那女子行踪极有规律,每隔五日必会入军营探……赵德睿,今夜正好是她探望的日子。”
娘亲温和的目光自我脸上移到宇文宏光脸上,唇边仍挂着浅笑:“宏光,你要切记一点,小蛮的安全便是你此行的目的。若不然,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娘亲的言外之意即是如果我受到了伤害,便不再承认他这个女婿。娘亲不是逼他而是迫我,迫我不参与她与柴滟之间的决斗。
我知道,宇文宏光当然也清楚。
他默默看着我神色有些犹豫不定,我惨然一笑朝他轻一颔首,示意他应下。见状,他双目一亮竟然大力地摇摇头后看向娘亲:“您与柴滟的决斗我们不插手,但我已答应过蛮儿,会护您周全,我既然答应了她,就会兑现承诺。所以,您不能受伤,我也不能眼看着蛮儿难过伤心却什么也做不了。至于小蛮,我也不容许别人伤她分毫。”
我瞠目看着他,他竟然……竟然反过来逼迫娘亲,逼娘亲不能让自己受伤。
娘亲沉吟着,我心中甚是忐忑,娘亲生气了?
宇文宏光也有些不安,双拳紧握,等着娘亲的批判。
半晌后,娘亲笑叹一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罢了。”我和宇文宏光相视一笑,随在娘亲后面跃上房顶踏着月色向剑门南方驰去。
梁山,山中多砾岩。
我们三人站在半山腰,仰见皎月显得越发耀眼明亮,如此一来,远近峰峦清晰可见。俯首却见由上至下,砾岩层次由多变少,砾径由大变小,这么看下去,竟似一个倒三角一般。
娘亲轻叹一声:“天然屏障关隘险绝,难怪书上常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丝毫没有夸张,确实如此。李顺所率兵众现在研石寨?”我顺着娘亲目光,但见山下林阴间隙的白色帐篷顶子。
悄眼打量一下娘亲,她面色平静目光清澈,我暗自松口气正欲开口打破这沉闷的静寂,忽见娘亲面色一紧,并示意我和宇文宏光噤声。
隐身后方树上的萧达石飘然落地,走到宇文宏光面前,压低声音道:“她正在下山。”宇文宏光颔首,萧达石再次轻跃上树。
蜿蜒山路上,柴滟缓步走着。她左拐右躲,趁着月色挑平坦之处落脚走着,步履沉重,犹若是不谙武功的寻常女子一般。
渐渐走近的她云鬓雾鬟,月光之下,淡黄衣衫衬得她越发温婉娴静,如果不知她的身份,我会暗中喝声彩,可现在,我有种冲动,有种想撕下她这张面具的冲动。
她显然也知路边有人,但我们身处树阴暗处,她看不清我们的面孔。因此走到我们跟前时,她并不停步依然朝山下慢行。
“首领,青寇终于见了你的庐山真面目。”语毕,身侧的娘亲走到月光下。
柴滟倏然转身,柳眉轻蹙冷声轻喝:“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何不老实待在军中执行我的命令。”
娘亲仰天长笑,笑声凄厉悲凉,我心中一窒,本欲冲出的身子被宇文宏光锢着。柴滟面色平静默看着娘亲,我暗中咬着牙,再次看向娘亲,那悲怆的隐痛仍蕴着她的眉梢嘴角。
“你认为你还有资格命青寇为你卖命?”娘亲已平静下来,唇边甚至还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柴滟眸闪冷辉:“身为东丹人,死亦东丹鬼。不管何人是首领,身为宫主的人必须为东丹卖命。你速速离去,打好这一仗便是幽月宫转暗为明的第一步,也算成是你的将功补过。”
娘亲摇头:“你既然有这雄心壮志,我就成全你,从今日起,这宫主之位让给你。”
柴滟冷冷一笑:“既然如此留你何用,本首领今日清理门户。”
娘亲袖子露出一物,在月光的照射下闪着金色的光,而柴滟这边,束带边呛的一声,她手中已多了一把寒光利剑。
萧达石与云狼十骑纷纷落下,把两人团团围在中间。宇文宏光这么做意思很明显,若娘亲占上风,外围站着的十一人便不出手,如果柴滟占上风,这十一人必会出手救助。
圆月光芒一点一点褪去,黎明之前短暂的黑暗来了。
我心中暗自焦急,已过了几个时辰,而柴滟却没有落败迹象。
漆黑一片,连山中虫鸣都已隐去。我屏住呼吸运足目力注视着酣斗的两人。
精神太过集中,已不觉外界有什么变化。
忽听萧达石一声轻喝,下方已传来刀剑击鸣声,我悚然一惊,场中两人也同时后跃。
东方泛出几丝金光,天际的黑暗慢慢褪去。
待看清来人是谁,柴滟惊呼出声:“哑仆,宫中出了什么事?”
哑仆头发蓬散,前襟下摆,以及两袖均破了几个口子,口子小的露出了里面的中衣,口子大的露出渗血的皮肉。
娘亲叫住萧达石,哑仆飞扑过来跪于柴滟面前:“幽月宫已成一片废墟,留守宫中的宫众悉数战死,左护法也没能幸免。”
我心头一阵激荡,第一步计划已经完成,比我预期的还要干净利落。宇文宏光唇边也逸出丝满意的微笑。
柴滟身子轻颤,咬牙恨声道:“调虎离山之计,是赵光耀?”
哑仆声音凄苦:“不是,是北奴人。”
见柴滟愤而转身望着人,宇文宏光不等她开口问,已淡淡地开口道:“我奉大王命铲除东丹余孽。”
柴滟惊疑不定,看了宇文宏光半晌方苦笑起来:“以为你不过是流连女色的纨绔子弟,殊不知竟身带王命。是我柴滟看走了眼,没有在汴梁就结果了你。”
“你”字刚落,她身形忽然暴起,径向宇文宏光方向驰来。我心中大骇,娘亲站在她对面,显然已是来不及,而我和宇文宏光两人显然不是她的对手。
萧达石他们迅速向这边靠拢,但柴滟还没有到宇文宏光身边,身形忽转向我而来。我注意力一直在宇文宏光身上,仓促之间只能平平向前推出一掌。显然,柴滟的目的显然是我,而非他。
掌风还没触到她的身子,我已觉眼前一花后领顿紧,我已被柴滟带到她身边。
娘亲娇喝一声,还未及跃起,柴滟手中的冷森森剑已搁在我颈中。
情势大转,娘亲及宇文宏光投鼠忌器。
“宇文休哥是你什么人?”站在柴滟身侧,也就是我右后侧的哑仆忽地开口。
宇文宏光面色踌躇,似是唯恐答错了话我会受到伤害。我颈中虽然刺痛,心中却不再惊惧,丝缕暖意涌上心头:“宇文休哥是他的爷爷。”
我话音甫落,忽听身侧的哑仆惊叫一声:“首领。”
哑仆声音惊怒莫名,我心一沉,难道结果果真是坏的?宇文休哥真是哑仆仇人?
柴滟没有应声,我心中既惊惧又绝望,幽幽看宇文宏光一眼,他面容惊诧看着我身后。我心中一怔,还没有来得及分析到底出了什么事时,觉得颈中一松,然后又是一紧。
我心中再次惊疑,不知身后的两人发生了什么事?但宇文宏光往前急跃的身形骤然停下,胳膊兀自搁在半空,神情极是惊讶疑惑。
“哑仆,你……”是柴滟怒极的声音。
“首领恕罪,小蛮姑娘在我手中,没有人阻拦你,你走吧。”是哑仆凄凉的声音。
半晌后,颈中之手松开,宇文宏光抢过来拉我走到娘亲身边后方问哑仆:“你认识我爷爷?”
哑仆仰天悲声大笑,震得林子里的鸟四处飞散。娘亲与宇文宏光两人不自觉把我遮挡在身后默默注意着她的动静。
半晌后,她收笑低下头,满是褶皱的脸上流下两行清泪:“五十年,五十年……总以为有一天会回北奴,还能纵马在茫茫草原上,现在一切都成空了……”
她原就有些佝偻的身子越发低矮,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朝小径的崖边走去。
我和宇文宏光有些动容,我们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甚至认为想回自己的国家回去就行了,哪需要走这一步,可娘亲却只是叹口气缓步向山下走去。
哑仆走到崖边停步,脚边石砾纷纷流坡滑下崖,我心中一阵难受,如果不是她,我仍是柴滟手中的人质,是她是救了我。
或许她是因为宇文宏光……
我想到这里,心里蓦地一动,脑中忆起王府之中的阿奶看到紫漓送给我坠子时的神情,虽然惊讶,但更多的却是心神激荡。
“婆婆,这不是空,你是咱们大北奴的子民,回去理所应当。”
身侧的宇文宏光边朝崖走边开口又问:“你为何认识我爷爷?”
我伸手敲了下他的后背,轻声道:“或许是因为阿奶?”
哑仆又是一阵悲凉的大笑,宇文宏光遮住了我的视线,看不清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看到他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右手抬起似是接到了什么东西。
“交给你阿奶……”哑仆的声音似是飘在半空,忽远忽近。我大惊,跑到宇文宏光身侧怔怔看着方才哑仆站着的地方,只有一只带着血点的鞋子将落未落,颤颤地晃动着,哪还有哑仆的身影。
他伸开手掌,一个龙眼大的珍珠吊坠赫然出现在眼面,坠上刻着两个小字:淑娴。
他盯着我静静地开口:“阿奶名字是宇文淑芬。”
我一怔,果如我所料,她之所以会认识宇文休哥是因为阿奶。北奴已经汉化很深,淑娴与淑芬这两个名字,是淑字辈的两姊妹,还是巧合?但不管是哪一样,哑仆和王府有关应该是事实,否则也不会自柴滟手中救出我。心念及此,把他的手连同珠子一起握住:“不要告诉阿奶。”见他点头后我转身走到崖边捡回那只污秽的鞋子:“回北奴后把它和坠子葬在一起。”
他笑着轻点下头。
小径陡直,崎岖难行。径旁峰壁层层剥落又经风吹雨淋,虽然凸凹不平但甚是光滑,壁缝间隙生满野花藤萝和斜松。我顿觉上山容易下山难的含义。
走到山下,两人已是大汗淋漓衣衫全湿。宇文宏光笑看着我:“哪像从小生活在山中的人,倒像是第一次来山里。”
我把飘在两颊边微湿的头发捋在耳后,笑哼一声:“我们居住的那座山你又不是没去过,只能算是深山老林,林子密,外人担心进去了出不来,只是不敢擅进,真正的险峻之处也就是我们居住的那一片的周围。而眼前的这座山竟似倒立一般,从山下向山上看觉得峰顶接天,且上面大下面小,似是摇摇欲坠,让人觉得随时就会倒塌一样,从山上往下看,侧是觉得整个人挂在了半空,往下走没有落脚的地方。”
宇文宏光大声笑起来,顺手捏起沾在我脸上一根断发,“该回家了,夫人。”我头脸一热,抑着满腔欢愉默看着他不语。
他笑容慢慢隐去,黑璨的眸子直盯着我:“不用担心,也不要胡思乱想。府中阿奶、爷爷早已默认你这个孙媳妇了,至于阿爹和娘亲,心中或许会不乐意,但有阿奶、爷爷在,他们必不会阻拦。我的事我自己说了算,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我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我心稍安,但心头仍有疑虑。
哑仆五十年的心愿仅是有一天能再次踏到北奴的土地上,凭她的身手若想人不知鬼不觉出幽月宫回北奴,相信轻而易举,可她为何在幽月宫土崩瓦解之后还会选择坠崖,而不选择回去?答案很明显,东丹王后人已不容于北奴,与其选择身心不畅躲躲藏藏地活着,不如干净利落地死去。
若王府中他的亲人知道我有东丹人的一半血统,还会不会接受,还会不会默许?虽说他们不认同是他们的事,但宇文宏光是他们唯一的儿孙,我能忍心看着他众叛亲离吗?
我想了会儿,心里像堵了块大石一般,沉甸甸的。
宇文宏光一直注视着我眉眼间神色的变化,此时见我久久不语,拉起我的双手,柔声安慰我说:“爷爷领兵数十年,军中养成火爆性子,朝中将领及府中众人在他老人家面前均是小心翼翼,生怕惹他发怒。阿爹更是自小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娘亲又听阿爹的。但爷爷独对阿奶体贴有加。因此只要阿奶同意,全家人都不会有异议。也许阿奶和东丹王也有关系。”
我担心的不是我,而是他。但把这些亲口说出来,我根本开了口。遂抿嘴含笑颔下首,问:“阿奶会和哑仆是亲姐妹吗?”
见我不再担心,他轻舒口气,把我拉入怀中边用手拨弄着我的长发边道:“咱北奴虽汉化很深,但有些细节还是笼统模糊的,阿奶没有姐妹,她的阿姐之中带‘淑’字的多是她姨母所生,用南鸿人的话说,就是姨表亲的表姐表妹。”
不是没被他抱过,但不知为何,这一次脸滚烫得厉害,心也怦怦乱跳,觉得我已不是平常的自己,像是个巨大的火球,不管沾到什么都能点燃起来。
宇文宏光觉察到我的变化,身子陡地一僵,放在我肩头上的手也不再乱动。
听着耳边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我却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这当口,他竟然用手捧起我的脸默看着我。
他眸子有两簇火焰跳跃着,我有点蒙,他为何也像着了火一般。想跑开离他远一些,可我的身子却已不再受大脑的控制,似是受到了什么盅惑一般,身子无法移动,手脚也僵僵的不会动。
于是,只好闭上眼,因为觉得只有闭上眼才能阻止我们,阻止我们燃烧起来。
“王……爷。”
“王”字洪亮而短促,而“爷”字如被哽在喉中,音并没有完全发出来。我一惊回神猛地睁开眼睛,却见宇文宏光的脸紧贴着自己的,这个姿势竟是他的双目对着我的双目,他的鼻对着我的鼻,他的口当然也是对着我的口,中间距离不过一根指头那么宽。我慌忙推开他,头脸又是一阵火烧,他满脸无奈轻叹口气:“什么事,天仰?”
萧天仰头微仰,似是极专心地看着奇险的崖巅,听到宇文宏光的问询,他转过身面向我们但头却低着:“夫人带着原来跟在军营的五名云狼回去了,说是今夜带着留在军营的赵凌去来时经过的那片密林边和我们会合。”
宇文宏光道:“知道了,给达石说一声,你们先行一步,我和小蛮随后就到。”
萧天仰如获大赦,用袖子捋把额头上渗出的汗转身快步离去。
宇文宏光好笑地瞥一眼萧天仰的背影,然后向我伸出手:“我们走吧,回北奴后得让咄贺一好好敲打敲打他们,我和夫人你单独相对时,他们该闪多远就闪多远,省得总是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脸上刚褪去的温度再一次升起来,啐道:“谁是你夫人?本姑娘我名花尚未有主。”语毕,甩开他的手向山下狂奔而去。
背后传来他得意的大笑声。
皎月如银,铺洒一地。
身后的萧达石他们架火烤着猎来的野兔野鸡,不时发出开怀大笑。
宇文宏光一举端掉幽月宫门户,并且宇文清垣、哑仆两人已先后死去,和首领有联系者只余萧狂一人。南鸿境内这边首战告捷,而西越那边攻势愈加猛烈,宇文宏光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向北奴权臣们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当然这也说明了大王宇文隆绪决策的正确。
萧达石及云狼们有他们兴奋的理由。
想到这里,我心里陡然一惊,娘亲仅是回军营带回鬼叔叔这么简单吗?显然不是,她是去善后。柴滟身份极是隐秘,如果没有了传达她命令的这些人,那她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个武林高手,不会有自己的势力。这样,幽月宫才能算是真正的土崩瓦解。
月已西斜,云狼们隐身于树上,而萧达石歪靠在树墩旁,他们早已熟睡,我执拗地站在林子边遥望着剑门方向,宇文宏光也只得陪在身侧站着:“小蛮,一个萧狂不会挡着娘亲她们几人,不会出什么事。”
正欲开口,见一道线细黑影,正如飞向这边驰来。我不由得“噫”一声,看来人身形应该是个男人,且只有一人,不是娘亲。
宇文宏光当然也见到黑衣汉子加速身法赶过来,他语气有点担忧:“是萧十八,难道真出了什么事?”
我一听,心中更急,提气就欲冲向那名叫萧十八的云狼,宇文宏光一把扯住我的身子:“你答应过我,不管出什么事都会理智地分析问题。在这等着,他马上就能赶过来,也不差你跑过去的这一时三刻。”
我的心已提到了嗓子口,心中不住地猜测,是萧狂绊住了娘亲,还是王继恩……想到王继恩,脑中忽地想起赵光耀还曾向义军派有暗探,难道是这方面出了纰漏,是赵德睿出了事?
怕什么来什么。听完萧十八的话,我不由得一阵苦笑。
李顺所率义军所经之地农人纷纷来归,兵士剧增导致鱼龙混杂,赵光耀所派暗探轻而易举混入军中刺得情报。王继恩这才清楚,义军之所以所向披靡,全是仰仗军师赵鑫指挥。因此我们去会柴滟之际,王继恩与上官正两人派人趁夜擒回了赵鑫。
我和宇文宏光回到军营,已不见萧狂踪影。但奇怪的是,亦不见赵德睿的影子,娘亲很平静,仍若平时,仿若根本没有发生这件事,也根本不知道赵鑫是何人?
但晚上睡在身侧的娘亲却总是悄悄出去,几个时辰后又悄无声息的回来,这么过了几天,娘亲忽然吩咐我们连夜启程向汴梁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