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蛮姑娘,你这么做只是浪费衣料。”微胖的刘裁缝皱眉对我说,“对方尺寸都不知道,怎么做衣袍?”
刘裁缝乃是宫中裁缝,他本来极不情愿过来,但经不住王峰打着师公的旗号软兼硬磨连哄带吓,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如此心态,当然教得极不尽心。因此用了整整五日时间,我才学会裁剪衣料。
“等我全部学会,当然会去量尺寸。”我不紧不慢。
刘裁缝面露苦色:“天气转冷,这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都要添置新衣,我一直待在这里,被顶头赵大裁缝骂是小事,可家里的十几张嘴全凭小人的俸禄养活着,这差事是不能丢的。小蛮姑娘,你差王公公给我们尚衣监赵大裁缝言语一声,小人方可待在这里名正言顺专心教你。”
我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前两天王峰没有打招呼吗?可你却敷衍了事。”
刘裁缝头如捣蒜赔笑作揖:“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哪会跟小人一般见识。”
我轻哼一声:“这宫里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吧?”
刘裁缝连声道:“不敢不敢。”
我撇撇嘴,道:“今日你我都没有心情,你先下去吧。”
他苦着脸走到门口停步犹豫一瞬,回过身,小心翼翼地轻声提议道:“若陈道长让王公公交代下去,或是襄王吩咐一声,赵裁缝是无论如何都会放我前来教你的。”
他口中的王公公显然是王继恩而非王峰。原来症结在这里,王峰身份太低,让他为难了。
“若让师公或是襄王他们开口,哪还敢劳你的大驾。我只想学做件衫子,不需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挂着丝笑闲闲地道。
他惊惶地甩手给自己一个耳光:“小蛮姑娘教训得是,若他们开口,赵裁缝必会亲自来教,小人多嘴了。”说完,忙不迭退出门外。
“小人……小人见过襄王。”刘裁缝恐慌的声音在院中再度响起。
我把案子上衣料叠起后起身来到房门,赵泽珏面色清寒看着刘裁缝,刘裁缝苦脸站着,显然是怕赵泽珏听到刚才和我的谈话。
我暗叹一声,笑着扬声道:“襄王是想让民女在院子里招待你吗?”
赵泽珏面无表情冷声对刘裁缝道:“王峰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前来教小蛮姑娘;若不叫你,你就待在尚衣监候着。切记,要随叫随到。”
刘裁缝道:“小人谨遵王爷令。”
赵泽珏挥挥手,刘裁缝如获大赦匆匆退下。他唇边涌出丝笑,进房望向案子:“宫里尚衣监做出来的衣袍手工精细,想做什么,叫他们前来交代一声即可,不需亲自动手。不过,若是想亲手为别人……”
“襄王来此何事?”我打断他的话。
“穿上心爱之人亲手做的衣衫,我这辈子不知有没有这种机会?”他凝视着我的眼睛。
“你若来闲谈,我还有别的事,恕我不奉陪。”我眉头一皱,起身就准备出门。
他摇头轻笑:“皇兄已向陈道长提亲。”
我愣了:“陈王?”
他盯着我点点头:“在皇上寝宫,皇兄趁皇后和几位皇贵妃在的时候提出的,她们都赞成。”
“她们赞成有何用?本姑娘不答应。”我干净利落地撂下话,又突觉不对劲,赶紧问他:“皇上会同意?我师公没有拒绝?”
见我不以为然,根本不把这事当成一回事。他眉皱微:“你不着急?”
“我为何要着急,这事谁赞成都没用,皇上不会同意。”我悠然笑着道。
他听得不住摇头:“浑金璞玉的丫头,全然不通宫中之事。我既然说皇后及几位皇贵妃都赞成,那就是父皇没有意见。”
我心中大惊,赵光耀想干什么?他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有些坐不住,赶忙问:“赵……皇上怎么可能没意见?还有师公也不可能同意!”
赵泽珏长长叹口气:“精怪起来也是心有七窍。可有些事怎么这么不开窍呢?皇上病重昏迷不醒而皇兄恰好提亲,皇后一干人同意,意思很明确,皇上既然药石无效,冲冲喜也是好的。”
我失声道:“冲喜?”
他轻颔了下首:“冲喜不止民间有,宫中也有。当时陈道长一口回绝,理由是你已婚配。”
我心中一松,拍拍心口:“还好师公在,若不然,莫名其妙被人决定了终身大事。”
他摇头轻笑:“你会任她们决定?”
我笑起来:“当然不会。”
他敛笑静静看着我,黑瞳之中闪着两簇炫目的光芒:“你心底一角有没有我的位置?”
我一呆,掩饰地笑着嚷嚷:“刚才就准备出宫,恰好你来了。时候已不早,我要走了,谢你前来说给我听。”
他微微笑着,没有起身的意思:“此事还没有结束。”
我皱眉沉吟一瞬:“还有什么事?”
他徐徐开口:“皇兄既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出,便有让陈道长反驳不了的理由,也有让后宫们支持的缘由。你急着出宫,这事容后再说。”
见他站起身子,举步欲走,我忙为他倒杯水:“皇宫大内里的人说话总是不痛快,你能否破下例,一次说个明白。”
他坐下抿口茶水,方道:“父皇病重,皇兄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人选。皇后、皇贵妃们为以后打算也必会随声附和皇兄的提议。陈道长说你已婚配,这理由太弱。你想想,皇兄既然开了口,心中肯定是看好了你,皇后、贵妃们必会想到这一层。她们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陈道长同意,来向陈王争功示好。退一步来说,若有媒妁之言,双方长辈又同意,这桩事也算是名正言顺。”
我心中怒气直蹿脑门:“大不了我们一走了之。”
他笑着颔首:“此计甚好,陈道长闲云野鹤,而你的亲眷皆不在汴梁,都没有任何牵挂。”
这是什么计?他居然还称好。
脸上得意之色还未褪,转念一想,心中不由大惊,师公正在为赵光耀医病,而赵泽珏的意思似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师公的去留我不能左右,也不想左右。至于此事总有解决的办法,皇后是你的生母,若你开口陈述利弊,皇后应该会拦阻此事不让它发生才对。赵泽皓是不是喜欢我,他心中打的主意你会不知道?”
他手中杯子一晃,唇边漾着丝苦笑:“民间子女均是爹娘的骨中骨血中血,但宫里没有父母兄弟之说,只有君臣上下之分。在皇后心中,大哥泽轩是她最棒的儿子。泽皓虽不是他亲生,但也比我这个亲生儿子分量重。”
他面色黯淡,口气低沉。静默一瞬后浅浅笑起来:“本王言尽于此,至于你想不想做陈王妃,你自个儿考虑好。”他站起来,向外走去:“宫外那冷肃男子若是王族中人,便不适合你,那温和如水的男子会是好的伴侣……时候到了,自然有佳人相陪,只是这时候希望早到……”
我一愣,有些不解他为何一直重复后半截这段话。
他轻叹一声翩然出门。
赵光耀未醒,师公必不会跟我前往幽月宫。但赵泽珏既然刻意来告知赵泽皓提亲一事,我显然也不能掉以轻心。师公出宫不行,最好的方法只有我出宫居住。只是出宫居住,怎么能坦然面对韩世奇?这也是近日来我心中一直苦恼的问题。
但是,我却必须出宫一趟。宇文宏光有没有找到紫漓?这件事进行到哪个地步了?即使不说出宫住的问题,这些也是要出宫才能知道的。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不管什么事自己总要面对的。另外,韩世奇生意虽然没有入南鸿境内,但今年收购的粮食似乎数量太大,而现在他亦没有留在汴梁的必要,与其让北奴大王坐卧难安,不如劝他早回燕京。
心念及此,全身一阵轻松。
我刚跨出院门,便暗呼倒霉。但这行人显然是冲着自己而来,已躲无可躲,除非现在就提气飞跃躲出宫去,她们虽无可奈何,只是避过初一还有十五。
被妃嫔簇拥的皇后面寒眸冷,她左侧,一个满头珠翠身上佩环叮咚直响的女人笑着恭维:“这位外表清丽脱俗,面容晶莹华彩,双眸亮若寒星的姑娘想必就是小蛮姑娘了。”
我心里一阵恶寒,上前敷衍一礼,道:“民女见过各位娘娘。”
皇后冷冷盯着我:“相貌不俗气度高华,堪配泽皓。”
我毫不客气一口回绝:“民女早已婚配,一女岂会嫁二夫。民女还有事,先行告退。”
众妃愕然相顾,皇后凝目看我一瞬,唇边现出丝冷笑:“一女当然不能嫁二夫,你也只会嫁给泽皓。至于你婚配过的男子,本宫会赐给他百名千娇百媚的女子。”
我抿唇轻笑起来:“别说百名,纵是千名他也会不屑一顾。”
皇后脸上无一丝表情,道:“那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问:“什么办法?”
“死人眼中不知会容下什么?”
众妃面色平静,仿若皇后口中所说的杀人是杀鸡宰猴一般。一群没有感情的女人,我一愣过后冷冷一笑,正欲开口,却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奶双眼迷离道:“皇后娘娘,你很长时间没有去本宫宫中了。本宫昨晚做了一个梦,又见到先皇了。”
众妃脸上露出嫌恶,阿奶仿若不知径自走到皇后身边。皇后秀眉微蹙:“本宫正准备带着姐妹们去看你。”
阿奶笑涌满脸:“本宫很高兴,今日弟媳们几乎全在。”
皇后冷冷望我一眼,握着阿奶的手缓步离去。阿奶头未回,絮絮叨叨说着谁也不感兴趣的话题。我心中暗自难过,数十年苦心经营很有可能一朝化为泡影,她与赵德睿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我得不到答案。重重叹口气,自大路拐进小径,身形奇快向那片僻静的林子行去。
“小蛮。”乍听见赵泽皓的叫声,我心中一怒,今日不想见的人全见了,愤愤转过身子:“民女见过陈王。”
“你出宫?”午后日光斜照在他的笑脸上,竟也有几分俊朗英气。他身后的王继恩抬脸看了眼宫墙,又垂下头。
我心中不耐:“陈王特意在这里等民女?”
他点点头:“我会立你为正妃,以后也会一心一意对你。”闻言,王继恩飞快抬头看一眼,双目既愤又惧。
我心头的怒再也无法抑制直冲脑门,道:“民女再说一遍,民女早已婚配。若想逼婚,最后灰头土脸的绝不是我。”
他双拳握起:“三弟也喜欢你?”
我气极反笑:“小蛮自问还不是国色天香。”说完,提气跃上墙头。
汴梁最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
对面店铺门楣上四个烫金大字“刊家粮铺”如烙铁一样灼着我的眼烧着我的心,他不是说没有在汴梁开铺的理由吗?短短五天,这理由已经出现了吗?这个理由和我有没有关系?
正忙碌的阿风对我视而不见。阿桑满面愁容:“这粮铺牌子都挂好了,眼见就要开始做生意,你去劝劝少爷,少爷肯定听你的。”
我苦涩一笑:“他会听吗?恐怕他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我了。”
阿桑快速摇头:“少爷怎会不想见你!后院里少爷特意给你留了房间,房间的桌椅板凳窗幔帘纱都是他亲自去挑的。生意越做越大固然是好,可若因来汴梁做生意被人误认为是通敌卖国,这罪名不止少爷担不起,纵是老爷也背不起来。小蛮,少爷心里最看重你,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
我心里一痛,他亲手为我布置的房间。
阿桑悄悄望阿风一眼,走过来,挨着我轻声问道:“这几天少爷情绪很低沉,你是不是亲口对他说了?”
我咬唇点头。阿桑像被烫了般后退几步,离我远了些,像看陌生人一样看我很久:“少爷在后院。”
我心里苦涩:“阿桑,你家老爷对世奇做粮食生意有何看法?”
阿桑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道:“听韩伯无意中说起过,少爷自懂事起就立志不入仕,夫人欣然同意,老爷虽不情愿也没有办法。因而,少爷刚开始做生意时老爷没有过问,但近几年少爷的生意越做越大,老爷很担心,每每有空就会叫少爷回府劝阻,只是少爷在生意上并不听老爷的,老爷的劝阻没有用。”
我心里越发难受,他性情明明淡漠,他明明不是争强好胜的人,为什么唯独在生意上是这种态度?韩德让权倾北奴,韩世奇不仅不以为然,隐约之中还有抵抗朝廷之意。他们父子之间有什么问题,难道说就像我和赵德睿一样,有什么隐晦不明的事?
“阿桑,你家老爷对你家夫人怎么样?”
阿桑神色不安,欲言又止。
一旁的阿风突然开口:“那也算不得秘密了。为了少爷,给她说了吧!”
我看着阿桑:“若和你家少爷有关就说出来,若无关不说也罢。我问那些只是想找出症结所在,才能劝阻他。”
阿桑微不可闻轻叹一声:“夫人和老爷的睡房从来都是夫人收拾,从不假手府里奴婢,也不让奴婢们进房间。有年盛夏,夫人午睡梦魇了,连声惊呼,老爷和少爷都不在府中,她的贴身奴婢担心她出事冲进了房,发现一件怪事……夫人房中有两张床,老爷和夫人竟然同房不同床。”
人前恩爱有加的夫妻俩其实是貌合神离,这与韩世奇的生意有什么关联?我想不出答案。
阿风走过来瞪阿桑一眼:“连话都不会说,说半天尽说些没用的。”
阿桑脸一沉:“那你说。”
阿风抬眼冷冷瞥我一眼,道:“老爷和太后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太后的父亲为了家族势力的壮大,将太后嫁给了先皇。先皇去后大王年幼,太后倚重老爷,外间疯传两人旧情复燃,大臣中甚至有人私下风传,说太后有下嫁老爷之念。”
我心里一紧,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韩世奇之所以这么做是逼迫韩德让退朝还家。不入仕的原因,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愿为父亲旧爱出力。
阿风又道:“少爷并不想外人知道这些,我和阿桑觉得你能劝回少爷才说出来。”
阿桑赶紧点头:“小蛮,在少爷面前能不提尽量别提这些。”
我略一思量,目光从阿桑身上扫过望向阿风,道:“我没有把握能劝得了你家少爷,但无论结果怎样,你们说给我听的都会烂到肚子里。”
阿风走过去,掀开通往后院的帘子:“姑娘,请。”
古槐树下,一人一几一椅。
韩世奇默望着湛蓝明净的天空,如雕塑一般半晌不动。我呆呆望着他,心中暗恨自己伤了这个儒雅淡然温润如玉的男子。
微风吹过,一截枯枝落下,啪的一声轻响。
我一惊回神,他也收回目光看过来,唇边漾出丝笑:“见了大哥为何苦着脸?”
我咧嘴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短短五日,在此地开设粮铺的理由就出现了?”
他唇角上扬,不接话,盯着我,微笑不语。我心里全是苦楚,坦然与他对视,缓步走到他身前,问:“我想知道理由是什么?和我……有没有关系?”
他笑容微顿,却瞬间如常:“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大做强,我亦不例外。局限于一朝一国,终不是我所愿。”
我直直盯着他,唯恐露掉他神色的微末变化:“燕云十六州虽归北奴,但女奴大王采取的是南鸿人治理南鸿人,北奴管理北奴事务,律令言明不分身份,但实际上南鸿人身份仍不受尊重,这是实情。因此,你口中所说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我能体会到。你的心中粮食界是一个王国,在这个王国里你可以受万人推崇,你这么说我也相信,也赞成你这么做,可是,这真是你做生意的初衷吗?”
他脸上笑容渐无,默默和我对视一会儿后道:“这确实是我做生意的原因。”
我苦笑着摇头:“我想相信你,但你说的这些却不足以让我相信。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最大利润是最终目标,可你呢?北奴王室以正常市价购粮,你非但不卖,还转移存粮。为什么?是大北奴的军队真是缺粮草辎重,你为什么不想挣这份钱,你做的一切不符常理。若你真当我是你妹子,就说给我听。”
他面色一白,低头重复道:“妹子,妹子……”
我心头一紧。他起身朝东侧厢房缓步走去,我随后跟过去。两人上阶站在檐廊下,他褪下鞋子,两手向侧面拉开房门。
我心中纳闷,道:“东瀛人用的门。”他点头进房。
我进去踩着平滑如镜的木板地,心中讶异:“东瀛人房中都是用木板铺地面?”他走到矮几旁盘腿坐在垫子上,慢悠悠倒上两杯水才点点头。
我坐在他面前,坐了会儿,双腿觉得不甚舒服,遂放弃盘腿两腿平伸着,打量一圈房中摆设:“这是……你为我准备的房间!”
他轻一颔首:“看看可喜欢?”
我起身拉开右侧的拉门。房中该有锦凳椅子的地方全被软垫代替,梳妆台、床榻也是低矮,窗帘床幔皆是米白轻纱,房间除了必用品简洁得有些空旷。
“喜欢吗?”他已起身站在我身后,轻柔的声音响在耳际。
“简洁明快,无一物多余,我喜欢这样的摆设。”我转身,绕过他坐下来。
他坐于对面,温和地笑着,道:“房中饰品等你去布置。”
他黑瞳有种东西满满欲溢出来,我心中莫名一慌,撇过头,望向房外:“你很喜欢东瀛人所用之物?”
他轻声浅笑:“说不上喜欢,我只想适应。”
我心头微惊,脑中灵光一闪,看向他:“这是你的退路?”
他淡然一笑:“若这样能让父亲回头,即使一家人漂泊异乡,母亲心中的苦也会少几分。开始做生意时,心中只是想长大了不必依附朝廷,能在北奴人面前仰首挺胸,十四岁时便觉得这个想法可笑至极,但生意已然上了轨道,我亦很感兴趣,本来一切都很好,但却在无意之中了发现了娘亲愁眉不展的原因。”
阿风所说是真的,我惊得呆了一呆,他苦苦一笑:“这也怨不得父亲,真心相爱却被棒打鸳鸯散,他心中必定也是苦的。但我却怜悯母亲,她心中的悲苦难于启齿,却还要向外人昭示她是幸福的女子。父亲已帮助那女人的儿子稳了王位,现在国基牢固国库充盈,父亲理应功成身退。”
我无一言可以相劝,但又不得不说:“可你把粮食自北奴运到南鸿,大王会容忍到几时?大王他知道其中隐情吗?”
他嘴角现出丝嘲讽的冷笑:“他不掌握军权就会一直容忍下去,而他一朝得了军权,我们都是他俎上之肉。这事宫中民间皆有流传,他岂会不知。前几年,他羽翼未满需老臣子扶持,心中虽愤恨也会忍着,可现在他英明睿智年轻有为,不说我们,太后虽是他的生身母亲,但结果也未可预料。”
我惊得手一抖,杯中茶水洒出少许,道:“他难道会为难自己的母亲?”
韩世奇隔桌自我手中接过杯子放下,微微一笑道:“宫中无父母亲情。”
我猛然想起赵泽珏的话,他说宫中没有父母之爱兄弟亲情,有的只有君臣之分。太后萧绰令北奴大王宇文隆绪蒙羞,宇文隆绪得了军权,会怎么对待萧绰还真如韩世奇所说无法预料。前情今事连在一起,胸中豁然开朗,韩世奇这么逼迫父亲,一方面是逼迫父亲辞官伴母,另一方面其实是牵制宇文隆绪保护父亲。
我心中波涛汹涌,原想好相劝的说辞无法出口,而对面的韩世奇微微笑着,幽幽黑瞳如两汪深潭,让人看不清最深处是什么。
两人静默着呷着茶水,半晌无语。这么一来,我竟觉得有丝说不清的东西在心头蔓延,时间越长我越觉得沉重压抑:“生意进入南鸿境内,是你最后一着棋?”不愿承认缘由是自己,但又无法说服自己,我终是忍不住开了口,心中太想问太想知道。
他唇边漾着丝似有似无的笑,道:“这虽不是最后一步,但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我心中一凉,问:“为什么做这个决定?最后一步棋是什么?”
他接口道:“三个政权并立,不管谁强谁弱,谁都不会轻易挑起战争,因为都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所以说,我的生意入南鸿或是入西越,都是对北奴皇室很重要的决定。”
我恍然憬悟,道:“之所以不算最后一步,是你的生意虽入南鸿境内,但没入西越境内。即使南鸿皇室想购自北奴境内运来的粮,亦不敢明目张胆,况且李继镔刚被宇文隆绪互为盟约,赵光耀担心两国一齐对其用兵。”
韩世奇笑着轻颔了下首,然后又是默默注视着我。
我撇过头,但仍觉得他目光灼灼,声音不自觉低下来,道:“迈出了这一步,不管是对北奴皇室还是对你父亲,都是一个重要的态度。你可知道,我心中很不安,害怕……做这个决定原因是我。”
他脸上笑容仍是极淡:“虽说计划赶不上变化,但这么做也算是预定计划之中的决定。”
他说得模棱两可,我听得却是心头暗惊:“计划之中可有我的存在?变化是否因我而起?”
他淡然笑了下,道:“蛮儿,我们第一次相见,其实就是我巡查各地粮铺的实际库存,那时正是青黄不接时,若生意入了南鸿境内,对北奴才算是真正的威胁。可是我们相遇了,我不想错过,因此计划缓了下来。没有想到,错过了一次,接下来竟次次错过。”
一直心存侥幸,希望这个决定和自己没有关联,没有想到不止有关系,关系还相当大,大到影响到他的整体计划。一时间,我心里有些接受不了,木然枯坐着发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突然间,我泪流满脸,猛地起身,向外冲去。
“小蛮。”我刚跨出门槛,他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刹住步子,默站门口,不回身,也没有勇气去看他脸上的神色。
他走过来,扳过我的身子,两人面对面站着,四目相望间,他道:“小蛮,感情不是怜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亲眼目睹不相爱却成婚的悲剧,不会强求你什么,更不要你怜悯我。这几日我一直不停地问自己,若早些把事情的始末说出来,我们彼此分担,会不会不是这样的局面?”
泪肆意横流,眼前他的脸显得模糊,我默盯着他大声道:“来汴梁之前等你的那晚,希望你能赶回来,但又不愿你涉险。”
他面色一喜:“你当时是喜欢我的。”
我摇摇头:“当时的我混沌未开不知情为何物。当时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现在已没有任何意义。大哥,从今日起,蛮儿不希望再影响你,也不希望你做决定的原因里有我。我不想背负太多,我怕自己捱不住。”
他笑容惨淡,动作却极其轻柔,拭去我眼角的泪:“从今日起,大哥不会让你为难。”
我泪流不止:“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真不想欠你太多,心怀愧疚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他把我轻揽入怀,抚着我的长发,久久不语。
“我走了。”我未抬头。
他声音低沉:“路上慢些。”
铺子里等待的阿桑和阿风一见我摇头。阿桑一脸失望:“小蛮,你……”
阿风满脸愤懑打断阿桑的话:“她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不该相信她,少爷为什么会在这里开设粮铺,她比我们俩心里清楚!”
我心里一苦,出了店铺去寻宇文宏光。
脑中思绪纷杂,明知不该再想韩世奇刚才的神色,可还是禁不住去想,越想心里越恨自己。懊悔中,我拐进巷子里,望一眼前方不远处的院门,猛地回过神。伤害韩世奇是逼不得已,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彷徨不定再伤害宇文宏光?不!绝不能。
不知是因为巷子里来往行人较少,还是心思集中的缘故,疾行中的我隐约之中觉得身后有人跟踪。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我不敢再次轻易出手。于是,突然转身向巷口方向而去。身后两个灰衣汉子来不及躲避,脸上闪过一丝慌张。
我在心中暗自一笑,脸上表情却不变,仿若是突然意识到走错路的行人一般。快到巷口时放慢步伐,身后脚步声很快跟了上来。来汴梁后接触的不过是南鸿皇宫和幽月宫。幽月宫中女子武功不俗,娘亲现在任宫主,即便是想反叛的宫众前来擒我做砝码,也会派出武功高强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擒获我,不会费尽周折选择跟踪,况且身后的人鼻息之气粗重,显然武功低微。另外,既然跟踪,目标必定不是我。
赵泽皓不知我和宇文宏光认识,这两人应是王继恩派来抓宇文宏光的。若能顺利抓捕,并在抓捕过程中牵扯到我,也算一石三鸟。
我悠悠然迈着方步朝皇宫方向行去,离宫墙越近行人越少,两个汉子许是以为我准备回宫,步子渐缓似欲回头。我兜了这么大一圈,岂容他们回去。我无意树敌,不过却需要捎话给王继恩的人。
心思既动,身形已急转闪身欺到两人身前。两人大惊,似是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发难。同时亦不敢怠慢,两人一人向左一人向右拔腿就欲逃离。我冷哼一声,飞身纵起凌空侧飞,一个翻身已截到身形偏瘦的汉子前面。
瘦汉子目光闪烁,道:“姑娘,我们从不相识,你为何……”
我冷哼一声,沉声喝道:“既不相识,为何刻意跟踪。废话少说,把那个胖子叫回来,我无意伤你们。”
瘦汉子两眼滴溜乱转,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叫人。
我心生不耐,道:“你既然不叫,那就仔细听好了,回去转告王继恩……”
听到“王继恩”三字,瘦汉子面色一急,扬声叫胖汉子:“刘大人。”
已奔到巷口的胖汉子刹住步子回过头,却立着原地不动。
我笑看着面露惶色的瘦汉子,道:“你若想单独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要浪费时间。”
瘦汉子声音变了腔:“刘大人。”
巷口的胖汉子这才磨磨蹭蹭回来,面色微愠看向瘦汉子。
急于知道宇文宏光有没有见到紫漓,事情进行到哪个地步了。但眼前之事也是刻不容缓,若不然,宇文宏光一行在汴梁的安全根本得不到保证。于是,开口径奔主题,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把这八个字转告给王继恩。刘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我知你是宫中侍卫,借令牌一用。”
胖汉子心中虽不愿,但自己人受制于我,只好掏出铜制令牌递了过来,我笑着接过,暗中运气把令牌轻轻打一对折。
两个汉子悚容对视一眼,额头冷汗均是淋漓。
我把对折的令牌递回去还给胖汉子,道:“把这个也给王继恩,告诉他,你的令牌被我一不小心捏坏了。”
胖汉子迭声应下:“我会一字不落传给王公公。”
我笑着轻颔了下首,道:“替我问问王公公,人的脖子若打一个对折,会不会和折这个令牌一样?”
胖汉子面色顿时惨白:“姑娘饶命。”
我笑着挥挥手,两个汉子逃也似的奔向宫门方向。王继恩想攀附权贵与我无关,但他如果想用抓捕宇文宏光来博取赵泽皓的宠信,我绝不会让他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