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右侧,辔輧阁。
屋宇房舍在初升红日的照射下如被镀上一层金辉。碧草、假山、花树等一景一物一花一树都别具匠心,只是,让人觉得诧异的是整体布局多了皇宫的温雅,少了些草原上的广袤大气。
丫头仆役们来来往往,收拾着工程结束后地上的杂物。虽知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和宇文宏光,我脸上还是有些热:“为何带我来此?”
他凝视我的眼睛,声音极其轻柔:“这院子可还合你的心意?若不合意,着工匠们再改。”
这院子是我们成婚所用?这个想法一入脑海,我有片刻的失神,来王府已半月有余,客栈所发生的事我还是无法出唇相告。我甚至分不清,不能说出的原因,究竟是这件事的本身无法出唇,还是因我恐惧说出后将会发生什么。北奴民风开放,或许处子之身并不为男子所看重,可是,对于汉化极深的燕京王族男子,宇文宏光会有什么反应?况且对象还是韩世奇。震怒之下,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情?
因而,说,还是不说?徘徊我心头,缠绕不去。
宇文宏光误以为我的沉默是羞涩,笑着伸出手臂揽我入怀:“我们成婚后就住在这院子里。喜欢吗?”
他真诚待我,我似乎不该瞒他。我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宏光,我……”
“怎么了?”
“我……”我不敢再与他对视,撇头望向院墙上方的天空。怎么办?我真说不出口。
他扳着我的肩膀:“蛮儿,看着我。”
他沐浴在瑰丽的清晨阳光中,朱鼻丹唇轮廓越发清朗。此刻,眉宇轻蹙,问:“蛮儿,你曾答应过我以后不会再瞒我。可自从回到燕京,你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经常沉默发呆,不只躲着阿奶和母妃她们,甚至连我都刻意躲着,为何?”
阳光刺疼了眼,我忍不住落泪:“以前在王府身份是客人,只要做到谨礼大方即可。可这次进府身份是未来少王妃,既要适应王府生活,又要融入你们的生活里。我可能有些不适应,可能这就是让你觉得怪异的原因吧?宏光,这院子很好,温雅灵秀,我很喜欢。只是,为什么要取这么怪的名字?”
他粗糙的大手轻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是我考虑不周,只顾自己高兴了,没顾及你的感受。蛮儿,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我泪流不停,脸上却笑容灿烂:“就不告诉你。”
“怎么还哭不停了。”宇文宏光打趣,“这一大早的就梨花带雨,不知道的人我以为我欺侮你了呢。”
“去你的。”我强自压下心底的难受,瞋他一眼后再问:“为什么叫辔輧阁?”
他伸手抚一把门上的暗纹:“上古时期,有一男子乘着白马,一女子驾着青牛,两人相遇于辽水,互生爱慕后结为夫妻,从此之后就幸福美满生活在一起。那男人是奇首可汗。”
奇首可汗是北奴祖先,传说中婚后他育有八子。八子所率部落分为八部,居松漠之间,也就是北奴起源之地。取名辔輧阁,寓意应该是用北奴始祖夫妇相遇的传说祝福我们永远幸福。
我这才发现他手下竟然雕着同色暗纹,左首为飞腾的马,右侧则是温顺的牛,神态惟妙惟肖。七十紫鸳鸯,双双戏亭幽。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鹿车共勉鸾凤和鸣对我来说是不是一种奢望?
我用手轻轻抚摸门上的纹路,默默发呆。半晌后才回神,抬头时恰见宇文宏光静静打量着我。我心微动,他刚才随着我的话走,并不是被我岔开,而是不再追问!他仍在担忧我。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告诉他,因而,敛了纷乱思绪,推门而入。
正厅朱红色的几案桌椅映入眼帘,显得古朴而大气。两侧各有圆形拱门,细风灌入,门边明黄水晶帘叮当相撞,声若环佩。
我正打量间,他已跨入左侧拱门,我随后跟进,书房陈设得极为雅致,一架一架的古书,摆满四壁,间或点缀着一二幅字画、一二件古玩,看着满阁书卷,鼻息间似有墨的清香。他随手挂起黄色纱幔,窗外明亮阳光瞬间泻入,我眯起眼睛望着这一切,胸中滋味难述。
他笑指着窗下贵妃躺椅,道:“冬日不想出门时,我可读些书籍,而你可躺在此处看书养神。”
我脑中不禁神往。
见我如此,他脸上漾出幸福的光芒,拉起我的手出书房,过正厅,撩开水晶帘,进入西侧房间。
明黄缎面,绣着同色百子迎福图。我有些窘,他却扬声笑起来,这么一来,我脸上更热,遂撇头看向床边屏风。却另有新的发现,屏风后似是有门。我狐疑地回眸,不待我开口相问,他已率先步入,走向那道门。
卧房后竟别有洞天。
我瞠目望着眼前翠青色的玉浴池,道:“若说王府有奢靡之处,就是此浴池。”
他轻颔下首,沿着池子边,走到对面推开窗子:“迁都燕京后,王族中人均忙着选址建府宅。爷爷、宇文斜轸他们那批老臣子府邸均是太后所赐,当时,其他人均欣然接受,而爷爷却推辞不要,众臣不解,有的甚至暗中讥嘲爷爷,他老人家却不理会这些,独自转了月余,寻到这里。当时,这是一座破落的宅院,没有人愿意要。”
我走上前,站在他身侧。缭绕水汽铺在汤面,竟是眼温泉。温泉边上围栽着娇艳的花,清风徐来,一股含着淡香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我心中一动,问道:“爷爷此举,是否因阿奶旧疾?”
他笑着轻颔下首后郑重地道:“一夫一妻,乃王府家风。”闻之,我心中既窘又暖的同时,担忧更甚,他话中含义甚丰。
对面窗子也大开着,隐约可见阿奶身边婢女阿箐在房中忙碌着。
看到她,我心中倏地想起一事。抬头看向他,道:“那只鞋子葬了……”话刚出唇,我觉得有些不对,遂咽下口中想说的话,怔怔盯着他。
我们许是离窗外的花太近,他两颊竟染上丝绯色,此刻,他的双眼正专注地盯着我的左耳。
两颊倏地火烧,心中忐忑的同时,又有丝狐疑升起:那晚,我似有感觉,触到了他背上伤口,第二日指甲缝中甚至可见干涸的血丝。可是,醒来时为何是韩世奇?另外,他回府之后,时而若有所思盯着我的双耳发愣,到底为什么?
可是,这些,我如何能开口问?
于是,我在内心苦笑一下,续问:“哑仆跟阿奶有关系吗?”
他脸上窘意瞬间褪去,边向外走边道:“她是阿奶堂妹,亦是儿时最好的玩伴,她们同为东丹一支。那只鞋,阿奶已埋于自己院中,权当姐妹团圆了。我本不想告诉阿奶此事,但仔细斟酌后,觉得与其让阿奶对堂妹念念不忘,不如让她知道真相。东丹后裔这个身份在北奴意味着什么,幽月宫存世又是为了什么,阿奶心中有数,她会想开的,你不要担心了。”
难怪当初阿奶见到紫漓仿做的吊坠之时会失神惊问。
我叹口气点了下头,前行两步,脑中灵光一闪,赶忙扯住他的袖子,失声轻呼出声:“太后、大王他们知道阿奶的身份?”
宇文宏光淡淡苦笑:“东丹王宇文倍投后唐的计划,谋划得甚是细致,过海前,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所带亲眷只是部族男子及未成婚女子。当时阿奶已出嫁,因此并不知情。太后、大王及部分老臣子均知道阿奶身份,但忌于爷爷威名,且王府几代皆忠心护国,所以,阿奶不曾被人怀疑。”
我轻抚心口,放下心来。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阿奶知道你这么关心她,会很高兴的。”
我笑容刚起,倏地想起皇宫之中的阿奶、爹娘,心中不由得一沉。我和他刚步出院子,便见咄贺一沿着廊子匆促而来。宇文宏光眉稍皱。
咄贺一亦是愁眉不展,他先掠我一眼,踌躇一瞬方道:“少爷,事情有些棘手?”
许是碍于我在宇文宏光身侧,咄贺一无法往下说,见状,我朝他展颜一笑,迈步向廊子方向走去:“我先回了。”
宇文宏光轻颔下首,道:“去陪陪阿奶。”
阿奶已是花甲之年,哑仆之死她会理解,但是或许仍是个打击,于是,我轻声应下。
咄贺一朝我歉意讪笑了下。
“李继镔”、“毓葶公主”……隐约之中,这些字眼飘入耳中。
依听到的这些分析,必和宇文隆绪截了笙诺有关。和“毓葶公主”有关,对我来说,就不是小事。心绪本就隐着浅忧,这么一来,更如塞进一块巨石,堵得我越发难受。
心中郁悒,低头而行,直到似有似无的争执声传入耳中,方惊觉回神。抬起头,原来已到了阿奶房外。
我觉得有些异常,但打量了眼周围,又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王府之中奴仆人数本就不多,此刻更是不见一人。我微摇了下头,欲甩开纷乱的思绪,正在这时,忽听王妃,即是宇文宏光的母亲恳切的声音传出来:“太后的意思似乎是欲把律樨公主许配给宏光。”
我心头一窒,律樨公主似乎是太后萧绰最宠的女儿。萧太后此举,对王府来说是莫大的尊荣,而这桩婚事似乎不能推?
“你和磉跋的婚事,我与他爹并没有参与意见。”阿奶略为沉吟一瞬,但声音中透着不容拒绝的沉稳。
宇文磉跋是宇文休哥与阿奶唯一的儿子。
夫人轻叹一声:“媳妇并没有干涉之意,只是如今朝堂上形势迫人。近几年,大王虽显示出其过人的政治才干,可太后依然大权在握。爹爹为太后一手提拔,且掌握兵权,而大王似乎无所顾忌,竟然重用宏光,这其中原委,您可曾细想?朝中武官唯爹爹马首是瞻,对于自己唯一的孙子能掌握兵权,爹爹自不会反对。大王这么做,是信任宏光,还是别有用意,母亲斟酌一下,便知其用意。此次宏光摧毁幽月宫,瓦解东丹残孽,大王借势把王宫卫队总领这个职位交到宏光手中,加上配合李继镔攻南鸿兵力,娘亲,你可曾细算,宏光手中现在兵力有多少?”
阿奶没有接话。
夫人续道:“媳妇岂会不知宏光的心意,辔輧阁原本就是为小蛮准备,小蛮当然会是您孙媳,只是正妃这个位子,就给了律樨公主吧?媳妇我没有攀附王亲的意思,只是太后自景宗时开始临朝,国事决于她一人,迄今她并没有放手之意,逆她意比违圣意更甚。媳妇已细思几日,不为你我,但为府中上下百余人,只得委屈两个孩子了。”
倏地憬悟宇文宏光领我前去“辔輧阁”用意,他唯恐我听到风声,因此先许诺了我,一夫一妻乃王府家风,这句话再次响在我耳边。
我木然苦笑,欲举步踅出檐廊回自己房间。脚步甫动未动之时,阿奶不悦的声音再度传出:“若他们祖孙三人不能护王府周全,还留王府何用?遣散奴仆,咱们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过着逐草而居的日子。每日看着白云碧草,心性必会豪迈奔放。远离了政治,未尝不是件好事。我身子乏了,你且退下。”
夫人再次轻叹。
阿奶不同意,则意味着宇文休哥也不认同。夫人如果已经应承了这桩婚事,对她来说无疑是件棘手之事。接下来,她会做什么?去宇文宏光那边游说,显然行不通。我心头一震,她会前来寻我商量?念头甫起,形随心动,身子已飞纵而起。在夫人步出房门的那一刻,我已轻点墙头,落于一墙之隔的我的住处。
闲坐在廊子下的阿箐倏地站起身,一手掩口防惊呼出声,一手遥指着我:“你……你会功夫?”
我默然颔首后,一言不发向房中走去。她踌躇一瞬,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我头未回,淡淡地道:“夫人已经走了。”
她“哦”一声,步出廊子,往阿奶房间走去。
我坐在床沿边怔怔出神,若夫人前来晓以利害,我该如何应对?反对?还是推给宇文宏光,让他作决断。另外,在这之前,失身之事是不是要对宇文宏光明言?最终,决定权在宇文宏光手,他若同意,我就离开,他如果接纳我,我就留下?只是这么做,是不是难为了他?
思绪飞转,但心中却没有定论。不经意望向窗外,发现已是晚上,看了眼尚未动箸的午饭,在心底暗叹一声,与其这么折磨自己的心神,何不快刀斩乱麻。于是,旋身出房,跃上墙头,避过仍未歇息的奴仆,潜入宇文宏光房中。
他房中漆黑一片,人并不在房中。我摸黑走到书案后,褪掉短靴,整人窝坐于大靠椅中,过了许久,直到月色黯淡下去,他仍未回,我心中忧虑顿起,李继镔究竟做了什么?令老成持重的咄贺一惶然失措前来传讯,且宇文宏光在宫中昼夜不归。
一直这么默想着,终还是捱不住困倦,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正睡得香甜时,忽听到人语声响自院子里:“咄贺一未回,王爷定然不在。王爷不在,小蛮姑娘岂会在这里?”
是萧达石的声音。
虽然王府中人均默认我少王妃身份,可在成婚前传出我清晨出现在宇文宏光房中,总归不太好听,我赶紧跳下椅子,套了短靴,藏身于屏风后。
门被推开,阿箐焦急地道:“宫里的人一大早就来接小蛮姑娘,可她不在房中。老夫人吩咐,来王爷这边找找,说是估计小蛮姑娘早上寻王爷有事。”
我一愣,王宫之中有人来王府接我?
待阿箐脚步声远去,萧达石轻咳一声:“她走了。姑娘可以出来了。”
我转身出来,径问:“李继镔撤军了?”
萧达石踌躇一瞬,点了下头:“李继镔有一远房堂兄,早在南鸿立国时,便随父以献所辖四城归了南鸿。南鸿皇帝虽给了他们世袭爵位的殊荣,可他们在南鸿并不受重用。今年李继镔在咱们北奴的支持下,得南鸿边境数城,李继镔的堂兄便曾暗中联络李继镔,欲借助李继镔之力夺回所献南鸿那四个城池,重新回去自立为王。少爷在南鸿时得悉此事,与大王商议后决定让李继镔胁诱其堂兄降服我大北奴,我大北奴会帮他夺四城,并让其堂兄做这四城之王,李继镔说服了他堂兄。可自大王截了毓葶公主,李继镔态度突变,撤兵不再攻打南鸿边城,其堂兄献马五十匹,重新乞求南鸿谅解。内乱不止,赵光耀恐再生事端,同意重新接纳其堂兄。”
南鸿皇宫有暗通北奴之人,所以,宇文隆绪轻易掌握南鸿朝廷动向。当然,也会轻易知道南鸿朝廷与毗邻小国的邦交情况。虽然没有挑起西越与北奴之间的争战,但解除了边乱,也算达到赵光耀预测的结局之一。只是,宇文隆绪韬光养晦,不该毫无对策就截了笙诺才是。可是,宏光一夜未归说明此事的颇为棘手,为什么?
见我默而不语,萧达石恭敬地低声道:“对于大王来说,眼前最主要的是王权,而非扩张领土及其他。”
我心中一震,默默深思起来。
幽月宫之战,使得王宫卫队总领顺利交接,宏光在军中地位渐渐巩固。截了笙诺,也许不是为了破坏赵光耀计划,而是另有所图?图什么,我心中已有了模糊的认识,只是不敢往深里想。如果这个认知属实,那今日的宫中之人,只会是她。
湖边翠屏小筑。
我与笙诺临窗而坐,她仍是一袭淡紫,仿若和以前相同,但仔细打量后,又觉不同。那紫仍是以前那种颜色的紫,可质地手工异常精细,明显出自宫中师傅之手。由此看来,她在王宫并没有受到冷遇。
这是她想要的,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她为何柳眉微颦,双目暗含哀怨,平素里冷艳迫人也丝毫不见。另外,她身子似也单薄了些,看起来竟有小女儿家楚楚可怜的风致。
只是,在这节骨眼上,她应该静等结果。但此时却约我出府见面,她必定有不得不为的原因。
她目光自窗外收回,脸上漾出丝似笑非笑的神情:“大王欲把笙诺许配给宇文宏光。”
虽然我已猜出,但心中仍是一沉,脑中思维甚至有片刻的停顿。但我不愿让她看出我的慌张,遂静静看着她:“现在的笙诺是你,你喜欢宏光,却没有静待事情发展,而是选择约我出来,可见事情并没有按照你预期的发展下去。所以我不必担心。只是心中尚有一事不明,你为什么冒充我?还有,你此时约我出来,仅是为告诉我这个消息吗?”
笙诺深深看我一眼:“宇文将军不惧违懿旨,拒娶律樨公主,这样的男人我没有信心征服。我喜欢他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对他的心思只是情窦初开时朦胧的好感喜欢,并不是爱。至于为什么冒充你,我想,如果真正想换重身份,没有比王宫之中更隐秘也更安全。小蛮,其实我们也算是姑表亲的姐妹,在这世间,除了姑母和姑丈,我们两个算是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以后的路上,我们理应互相帮扶。”
我一怔,她又道:“我今日约你前来,一是想知道毓葶公主的一切,二想细致谋划一下,如何让你顺利嫁给宇文宏光。”
我默盯着她又是一愣,她唇边漾出丝笑,道:“以后的日子,我必会需要宇文宏光的协助。”退而求其次,她谋划得很细致。
只是,如果她如愿嫁给宇文隆绪,协助她就等于插手了北奴后宫。宇文休哥、宏光周旋于萧太后与大王宇文隆绪之间,王府已是如履薄冰,我岂能不知轻重再雪上加霜。默思一瞬,我道:“以后的日子,我不能允诺什么。但你冒认南鸿公主,虽说是为你自己,毕竟也帮了我,我自会把知道的告诉你。”我向她简要地介绍了南鸿皇宫的情况。
她听得很仔细,听完后盯着我道:“有朝一日我能在大王面前说得上话,姑母、姑丈的事我不会袖手旁观。”
我淡淡一笑,道:“他们名义上是你的父母,你若不闻不问是有些不正常,可是我父母之事并不想假手于他人,此事容后再说。笙诺,我只希望以后你我各有立场时,不要波及王府中人。”
她脸上笑容淡了些:“以后若有南鸿朝廷来使,仍需你鼎力周旋。”
我一怔,望向她。
她笑容凝在嘴角:“记得你曾说过,太子赵泽珏和你素来交好。”
我们微微一笑,欲起身回我们各自应该回的地方。正在这时,却看见楼下随笙诺而来的车夫态度谦恭向一华服青年说着什么。我一愣,居然是他,那个喜欢乐于助人的男子,宏光的朋友。
笙诺眉微皱,望向华服青年。这时,华服青年突然抬头望过来,双眸深邃有神,身上有种难以描述的迫人迎面扑来,我有点不敢与他对视,笙诺却只是静静地望着华服少爷。
“小蛮。”宇文宏光的声音响在门口。
我快步走过去,满心喜欢摇摇他的手臂:“宏光,我很担心你。”
宇文宏光拍拍我的手,用目光安抚我,然后看向我身后的笙诺,眼里有不悦之色:“蛮儿,以后出府让萧达石跟着。”
“嗯。”
笙诺讥讽一笑:“宇文将军,我和小蛮算起来还是姑表亲,而你,与她截至目前似乎没有丝毫关系。韩公子,回见。”
我的心漏跳一拍,赶紧侧头望向宇文宏光身后,不知何时走来的韩世奇白衣飘然,眉宇之间平静得似初春雨后的竹林,让人不由自主想过去亲近:“世奇,过得可好?”
微风拂过,竹林随风摇曳,他声音里却无一丝波澜:“还好!你呢?”
我心口莫名一窒,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宇文宏光微不可闻轻叹一声,低头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是啊,我这样算什么?赶紧收拾心情抬首望向宇文宏光,但见他面色平静,脸上并无不快,我心下一松,朝他微微一笑。
他凝望着我的眼睛,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伤一时,或是伤一世,往往取于人的犹豫不定间。”
宇文宏光说的道理我懂,但要我不顾及,甚至无视韩世奇的感受,我做不到。可做不到的结果却是伤他更深。袖中紧握的双手指甲深扎入肉,我却丝毫不感觉疼痛。
一时?还是一世?任谁都明白的道理,一时是多么短暂,一生又是多么长久。还要犹豫吗?我在心中坚定地告诉自己,不!
“姑娘过得可好?”华服青年出现在韩世奇身后,韩世奇未回头,笑问笙诺。
笙诺举止得体优雅,毫不造作,连我这个曾苦练月余礼仪的人都不禁暗中叫好。她身子虽仍隐着冷寂的影子,但黑瞳之中总算还漾出丝笑意:“韩公子,一别数日,风采依然。至于我,此宫换彼宫,不适虽有,但会习惯的。”
她言辞之间进退有度,有大国公主风范。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既然如此有心,定是对宇文宏光已经放手,这点无须置疑。只是,她所选择的也是条布满荆棘的路。后宫佳丽三千,要在三千人之中脱颖而出,笙诺该如何做?
华服青年静静打量笙诺,然后宇文宏光身边的我,眼里略带迷惑,问宇文宏光:“她们两人中,谁是南鸿公主?”
宇文宏光有些吃惊:“您未与公主谋过面?”
华服青年看一眼笙诺后静静打量宇文宏光:“与她成婚的人是你,我与她谋面与否不是重点。”他目光慑人,宇文宏光能坦然面对,但我却忍不住撇过头望向别处。
韩世奇不着痕迹退后一步,站在华服青年右后侧,他静静盯着笙诺。笙诺仪态端庄缓步走到华服青年面前:“你是宇文隆绪?”
有数面之缘的华服青年竟然是北奴大王?我压下心中震惊看向宇文宏光,他轻颔下首,我突然明白与娘亲分别那个早上,华服青年戏谑宇文宏光说的那番话。
北奴大王宇文隆绪唇边涌出丝笑:“姑娘从何得知?”
“帝王之威是遮掩不了的。”笙诺看一眼宇文隆绪,转身径回房门。
我心神微动,笙诺此举谋略过人,一般女子无此胆量。宇文隆绪身为大王,王宫妃嫔只会仰望他,大王也是男人,也会需要一个平视他只把他当作男人的女人,让他高傲孤寂的心找到依托点,笙诺这么做,无疑会吸引宇文隆绪的目光。
果不其然,宇文隆绪望着笙诺的背影,若有所思。
我心里不自觉紧张起来,宇文宏光牵着我的手随宇文隆绪走进房门。待一行人落座,坐于笙诺对面的宇文隆绪,凝望着笙诺的眼睛:“不错,我是北奴大王宇文隆绪。”
笙诺冷声质问:“我乃南鸿与西越和亲公主,身上系着南鸿边陲子民的希望,你作为一国之君,为何强掳本公主?”
韩世奇面上神情不变,但眸中现出担忧。宇文宏光脸上却全是赞赏之意,我手心渗出细汗,侧耳细听着两人一对一答。
宇文隆绪道:“赵光耀卑辞厚礼,向西越送上千金财物,本意是和亲吗?若是和亲,对象会是北奴,而不会是西越,赵光耀既然这么选择,显然本意并非和亲这么简单。而今,赵光耀目的已经实现,李继镔已归南鸿,赵光耀对其抚赉甚厚,边境之危已然解除。你身上背负的使命只是自己想象而来,并非实质存在。”
笙诺半晌无语,我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她表情漠然,目光投向窗外。
宇文隆绪眸中冷辉渐淡:“你想通过一己之力,让南鸿边城晏闭,牛马布野,可能吗?或许,你更希望效仿王昭君,让后世文人骚客们选韵赋诗擘笺觅句,塑造出一位绮年玉貌的南鸿公主别乡离国、和亲西越的形象,让吏官们记录南鸿安危系于你一身,只有你才能挽狂澜于既倒。”
笙诺娇靥骤寒:“既然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掳我何意?”
宇文隆绪唇边噙笑,先看了一眼我,又望向宇文宏光:“见到你们后,才知是个错误。”
我愣了,宇文隆绪自然知道宇文宏光为何入南鸿,他掳毓葶公主原来只是为了宇文宏光。所以,才会一直未见笙诺,才有把笙诺嫁给宇文宏光的决定。
笙诺面无表情盯了会儿宇文隆绪,唇边漾出丝若有若无的浅笑:“既然如此,可否允笙诺回南鸿?”
置于死地而后生?是这样吗?我心中忐忑,既希望她离开,让我在北奴的生活有好的开始,又怕她真的离开,让我真正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从此我的生活再无平静。
宇文隆绪看着她,神情怡然:“有些错误,或许是另一个美好的开始。”
揪着的心骤然落下,是笙诺计高一筹,还是宇文隆绪果真找到了平视他的女子?他们两人用目光对峙,宇文隆绪唇边一直挂着淡淡的笑,而笙诺面色虽然未变,可眸中神色却没有定下来,显然脑中正在思虑应对之策。许久之后,笙诺忽然开口问:“传闻中公主被何人所截?”
宇文隆绪道:“贺兰山土匪。”
笙诺唇边现出丝苦笑,道:“被人蹂躏过的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不会得到世人谅解。更遑论自土匪窟中逃出来的女人,即使身如洁玉也不会有人相信。”
宇文隆绪含笑颔首。
“蹂躏”两字一入耳,我身子止不住轻颤起来,心中更是隐痛不止。
“蛮儿,怎么了?”宇文宏光声音里全是担忧。
对面,韩世奇撞倒手边茶杯,他手忙脚乱收拾桌上残茶。
我暗咬着牙,定了心神后抬起头,努力在众人面前保持着盈盈笑靥,宇文宏光狐疑地盯着我,我在桌下悄悄握住他的手,他面色才稍缓。
韩世奇眼底现出疲色,唇边逸出丝淡而至极的微笑:“大王,今日行程可有变动?”
宇文隆绪未答,但却笑问笙诺道:“公主可有兴趣看看我们大北奴规模最大,设计最合理的粮食仓库?”
原来他们三人聚到此处是为了这件事。
笙诺含笑点头:“愿往。只是公主既已被土匪所截,这里则只有笙诺,没有毓葶公主。”
宇文隆绪微点了下头,含笑离座欲往外行。
郁悒心绪被压制许久,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受。且昨晚睡得不好,我觉得很累,本欲请退,却没有合适的借口。于是,放开宇文宏光的手,低头恹恹坐着,不想起身。
“表妹,陪姐姐一起去。”笙诺走过来,站在我身边,笑靥酡红,一脸娇态。
宇文宏光皱了下眉头,盯着我问:“蛮儿,可是困了?”
感受到众人灼灼目光全盯在我身上,我挤出丝笑:“惊见天颜,惊恐不已,失礼之处,望请海涵。”
宇文隆绪脸上有些讶异,扫了眼宇文宏光。宇文宏光眉梢微扬,但笑不语,宇文隆绪见状大笑着率先向楼下走去,笙诺随后跟着。
韩世奇一语不发随后跟去。
刊家粮铺燕京总店内院。
韩世奇指着晒场里码放得相当整齐的粮食包,道:“大王,新粮水分较大,需暴晒过后方能入仓。”
宇文隆绪探身抓一把粮食在手心里来回观察后目光投向旁边的木马流车,饶有兴趣看一会儿,笑指着它们问:“此木马做工精细,马身顺滑,像是打磨了许久。它们出现在晒场上,有何用途?”
那根本不是打磨过,而是驮运粮食时摩擦而成。
韩世奇瞥我一眼还未来得及未开口,宇文宏光已面露惊色:“木马流车?”
宇文隆绪脸上的笑容不着痕迹散了,声音夹杂着丝冷意,道:“韩公子,刊家粮铺内竟然有这等高人,可否请出来,让我见上一见?”
刊家粮铺掌握着大宗粮食,本就等于扼住了北奴的咽喉,宇文隆绪今日会不带一兵一卒,偕同宇文宏光前来看刊家粮铺,本就有亲自拉拢之意。可没有想到,在此地居然惊见失传于世的木马流车出现。此刻,他心所想的,任谁都能猜得出来。
木马流车在战略上虽然意义非凡,但在粮铺之中,却只是驮粮之用。宇文隆绪想多了。但是,这事我知道,韩世奇知道,粮铺所有工人都知道,关键是宇文隆绪并不这么认为。
韩世奇先扫了眼整齐排列的十余架木马,然后目光在我身上停驻一瞬,最后面带微笑,淡漠地道:“做这些木马只是为了节省工人体力。小小粮铺,哪会有高人。”
此时我若再不开口,宇文隆绪心中疑虑会更甚于刚才。于是,我悠悠然走到一架木马前:“我就是那位高人,韩公子,怎么少了两架?是不是马腿关节处木轴坏了?”
韩世奇神色复杂点了下头。
宇文隆绪眼中一丝迟疑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捕捉不到,但只是瞬间,他脸色已恢复正常,轻咳一声后笑看向宇文宏光,道:“宏光,你小子装模作样的本事够高明,王府里藏着这么个高人,你却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
我心中暗自叫苦,早知道会出现今天这局面,我打死也不做这些东西。解了韩世奇的围,却让宏光陷入困境。怎么办?回过头,看宏光静静盯着我看,仿若没有听到宇文隆绪的话。我赶紧走到他跟前摇摇他的袖子,娇声道:“我下山找面具,你却公务在身不在燕京。我闲来无事常来粮铺转悠,发现工人扛粮食扛得辛苦,就瞎鼓捣做的。如果不是今儿来这,我都忘记做过这些马。”
宇文宏光微不可闻轻叹口气,目光中的淡然转为宠溺:“大王恕罪,这丫头平日里就爱鼓捣些稀罕玩意。”
笙诺自到粮铺便一直沉默不语跟在宇文隆绪右后侧,此时见气氛尴尬就缓步走过来笑拉起我的手:“我只是在史书上见过木马流车的图形,可否演示一遍它们如何驮粮?”
我轻舒口气,轻颔了下首。
韩世奇挥手招来站在仓房门口等待装粮的工人,吩咐道:“开始入粮。”
待木马之上全驮到了粮食,我走过去,轻扳了下其中一架的马头,木马迈着缓慢的步子向仓房门口方向走去。见状,几个工人挨个扳下木马机关,十几架木马流车步伐统一,向前走去。
宇文隆绪深深看我一眼后向仓房方向走去。韩世奇随后跟上。
宇文宏光握着我的手跟在后面,轻声道:“小丫头,净给我惹事。”
听他说得轻松,我心下一松。可是,笙诺经过我身边时,压低声音道:“我现在理解首领为何十几年如一日追踪姑母了。”
我一怔,她已快步越过我跟上了宇文隆绪。心情再度沉重,步子也就越发缓慢。
“你是小蛮姑娘吧?一年未见,变得不敢认了。”一个刚从仓外其他地方赶来的黑胖敦实汉子没有看见已经走进仓房的韩世奇与宇文隆绪。
记忆中,他似乎是负责管理仓房的。我正要开口,他又赔着笑恳求:“姑娘若得空,可否多造几架?自从有了它们,既为东家节约了人力物力,我们也轻闲不少。用坏的那两架,我们琢磨了很长时间,也尝试各种方式修整,可谁承想,看着是修成了原先的样子,可它就是不走,不知怎么回事?”
这汉子嗓门极高,前面的几人听得清清楚楚。宇文宏光听得剑眉紧蹙,我心中更苦,慌忙用手势制止那黑汉子再继续说。
宇文隆绪却从仓房走了出来,笑着问:“这木马流车,只有小蛮姑娘一人会做?”
那汉子不知他的身份,因此,嗓音依然未低:“是呀,我们试着做的都是死马,不会走,当然也不能驮粮食。”
随后出来的韩世奇脸一寒:“其他库里的活忙完了?”他很少训斥手下人,那汉子一愣后脖子一缩,转身一溜烟跑了。
宇文隆绪掠我一眼后向外缓行。但我心中却“咯噔”一下,这种目光曾在南鸿地牢之中赵光耀眼中见到过。
宇文隆绪刚才有算计我的念头!我心里倏然一惊,步子跟着一顿。
宇文宏光也一直留意着宇文隆绪神色间的变化,感觉到我的异样后,他紧紧握了下我的手:“一切有我,你不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