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天过去,我和王峰逛遍了宫里的角角落落,无聊的日子越发无聊。见状,王峰好意劝我找襄王打发时间,我重重赏他一记栗暴,他再也不敢擅自开口。
这天,苦闷难当的我坐在院子里的树桠上,仰望着湛蓝的天空,重复着做了一上午的事:“唉!师公不许我翻墙,我又没有令牌,不能出宫,怎么办?……怎么办?”
树下,坐在石桌边的王峰忍不住笑出声,边笑边道:“小蛮姑娘,你吃过早饭后就坐在树上发牢骚,这都一上午了,你说得不累,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要不,你换换词,让我听着新鲜新鲜。”
我随手从身边扯下一截枯枝,稍稍注入内力向他掷去。王峰不以为然,笑盈盈端坐不动,发觉时已晚,枯枝距他已近,避之不及的他被打中右腿。他边苦着脸揉腿边小声道:“一个姑娘家,力道这么大,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的手又往另一截枯树伸去。
见状,他慌忙摆手:“我耳朵没起茧子,小蛮姑娘,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小人就陪你逛园子,哪宫的园子都成,不不不……小人说错话,除了塍宇宫……不……小人又说错话……”
那日从塍宇宫出来后,本担心赵泽珏会来纠缠,没想到他非但没来,还刻意躲着我,好几次远远碰见,他就转身离去。虽说这样也好,可心里还是隐隐地难受,没有伤害人的意思,却一再伤害人。
小心翼翼观察我脸上表情的王峰,见我没有生气,大着胆子嘟囔起来:“在大殿当差虽说心累,也比整日被你捉弄好受。”
我心里暗叹,脸上却涌出丝坏笑,手中枯枝再次对准他:“你是想留下来继续被我捉弄,还是想回大殿?”
王峰连连告饶:“能在小蛮姑娘身边当差是小人的福气,就是有人拿刀架在小人脖子上,小人也绝不回大殿伺候。姑娘,你能不能先把手里的树枝扔了?万一你一不小心弄伤了小人,明日谁来侍候你。”
我笑着把枯枝扔到墙外,正要开口赞王峰留下是明智的选择,墙外已传来赵泽皓不悦的声音:“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往外扔东西。”
我心里有丝不耐升起,他来做什么?
见我既不下树也不应声,气急败坏下王峰开始口不择言:“你前几日是不是得罪了襄王,无处可去,才整日躲在院子里?今天又砸到陈王,小祖宗,现在这宫里能担大事的主儿就他们俩了,你……你是不是想小人的命断到你手上才心安?”
“你这个王峰,我哪有……”我话说一半,师公推门而入:“小蛮何在?”
王峰往树上看过来。师公拿着枯枝,朗声笑问:“蛮丫头,是不是你扔到墙外的?”
见师公并不责怪,我收起矢口否认之心,一跃下树,挽着师公软声央求:“蛮儿整里待在宫里很无趣,师公,我想出宫,一天就好,宫门关闭前一定会赶回来。”
师公含笑拒绝:“不行。”
我满心失望松开他的袖子,恹恹朝房中走去。
“道长,既然小蛮姑娘想出宫,就让她出去一趟也好。她不是宫里的人,不习惯整日待在深宫中也属正常,您若不放心她的安全,本王派轩宇宫的亲卫随身保护她就是。”
出宫就是为了见阿桑他们,当然不能让不相干的人跟着。我虽渴望出宫,赵泽皓的话对我并没有吸引力。
师公知道我的心思,笑看向赵泽皓:“王爷有所不知,蛮丫头顽劣,你若同意了一次,下次她会加倍缠你。皇上龙体违和,宫门禁严,岂能为这个小丫头破例。”
赵泽皓收笑,面色沉痛,道:“道长方外之人,本应游山赏景怡情自得,可为了父皇的病症委屈宫中拘泥于礼法。别说小蛮姑娘想出宫一趟,就是她提出其他要求,本王必定全部满足。”
我懒懒朝赵泽皓施一礼,道:“谢陈王有心,民女刚才只是和师公闹着玩,不必当真。”
师公笑斥:“丫头就喜捉弄人。”
我趁赵泽皓不备,向师公伸下舌头,用唇语道:“人家就是无聊嘛!”
师公无奈地轻摇下头,我暗叹一声,转身回房。
午饭桌上。龙须紫茄、玉笋金砖、白玉珍珠、腐卷飘香……一席素菜,白的雪白,绿的青翠,煞是好看。
师公执箸品一口,笑赞道:“陈王有心了,这菜入口素淡,后味却幽香,老道极是喜欢。”
赵泽皓笑道:“道长不喜俗物,本王只能以此聊表寸心。父皇的病全仰仗道长了。”
我充耳不闻两人谈话,埋头品尝各个菜色。
许是见我半晌无语,师公转而看向我,道:“皇上病症已有起色,我们出宫的日子不会太远,再忍些日子,可好?”
我心中一喜,忙不迭点头。
赵泽皓若有所思默看我一眼:“道长,父皇病痛本是旧疾,已不可能痊愈,况且,这次病疼延续时日又这么长,若道长刚走父皇的病又复发,道长仙踪难觅,本王该如何是好?”
我怒瞪赵泽皓:“若他……皇上的病一直不见好,我师公是不是得一辈子留在这儿。”
“蛮儿,不可胡说。”师公皱眉斥责。
我闷闷低下头,有些食不知味。师公显然听进去了赵泽皓的话,脸上带出犹豫之色。
“王爷。”王继恩闪身进门。
我满腔愤懑找到发泄的地方:“吃饭也不得安生。”
王继恩面色微愠瞪我一眼。
赵泽皓面色不悦:“有何急事要这时候来报?”
王继恩看一眼我和师公,神色颇为踌躇,显然心有顾忌。
我把手中银箸放到桌上,向师公道:“我吃好了,先下去了。”
师公轻一颔首,我正要起身离开。赵泽皓已冷声斥责王继恩:“道长是我南鸿的恩人,朝事国事连带着后宫诸事都不用避讳他老人家。”
我脸上全是嘲讽,王继恩眼里几欲喷出火来,身影交错时,他阴猾一笑:“奴才方才得报,前些日子潜入汴梁的北奴奸细再度现身街头。”
我双脚再也迈不动。宇文宏光的身影涌入脑海的那一瞬间,强自压着的思念如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现在,我已清楚地知道,自己对韩世奇不是这种情感,虽然也想念,但没有像现在想念宇文宏光时强烈,对韩世奇的思念里掺杂的更多是担忧和疑惑,不愿意那翩翩浊世的佳公子有什么不测,而对宇文宏光的思念则纯粹得多。
赵泽皓双眉微蹙沉默不语。
师公见我立在房门既不出也不入,便淡淡开口:“小蛮,王爷厚爱,你不必回避,还是回来再吃些!”
我心中暗喜,师公明白我的心思。只是,转身时还是瞥一眼赵泽皓,千万不要落了痕迹才好。赵泽皓却误会我确实是因为回避才要求离开的:“是奴才不懂事,小蛮姑娘你不要在意,这桌膳食是御厨精心准备的。”
我这才走过去坐下,拿起银箸装模作样吃几口菜。
王继恩面色青黑:“王爷,奴才……”
赵泽皓面色一沉:“继恩,你且退下。此事容后再议。”王继恩应下后转身离去。
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听下去,王继恩离去,就意味着什么消息都不会再听到。心里全是沮丧的我吃完最后一口菜,准备离去。
师公识破我的心思,笑瞥我一眼,状似随意提醒赵泽皓:“王公公入宫事君已数十年,做事极有分寸。此时来报定是十分紧要,王爷心意已到,老道心领,王爷不必再陪我们祖孙俩,还是先去处理朝事要紧。”
我心中一阵欢喜,师公真好。
赵泽皓轻轻一叹,道:“道长没有猜错,确实紧要。”
“哦?那个北奴人是什么来历?”
赵泽皓道:“据报,此人若不是宇文休哥之孙,就是宇文斜轸府中子孙。这两人是北奴重臣,若能擒获他们的子孙,即刻可解边城危急。”
师公默一瞬,道:“北奴暗助西越扰击边城,无论是宇文休哥还是宇文斜轸都不会出面,相传他们的子孙都是骁将,现正是用他们的时候,理应不会此时来汴梁,王爷确定消息可靠?”
师公虽是寥寥数语,却句句在理。赵泽皓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应是疑惑早生,起身含笑向师公致歉:“泽皓初理朝政,不能有失,这次未能尽兴,改日泽皓必定补上。”
师公起身,道:“王爷客气,请。”
大步走到门口的赵泽皓却突然停步,看向师公,面色有一丝犹豫:“泽皓几次试问道长,道长一直没有明确回复。今日当着小蛮姑娘的面,泽皓想再问一次。”
师公轻叹一声,望向我。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师公都觉得难以开口的事必定不是什么好事。赵泽皓眼神柔和下来,盯着我,温言道:“你可有婚配过?”
我头一蒙,进皇宫不过三个月,前有赵泽珏,后有赵泽皓,两个皇叔都对自己有想法,我还没有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他们看上我无非因为师公是现在赵光耀身边最近的人,心里突然一阵恶寒,再次有了马上离开这里的冲动。
赵泽皓凝望着我,静等答案。
我想也不想,径自道:“小蛮谢你们厚爱,只是,小蛮已有未婚夫婿,待师公这边事了,就会回去完婚。”
听我口气不善,一脸尴尬的赵泽皓眼里全是惊疑:“你们?除了泽皓之外,还有其他人问过小蛮姑娘同样的问题?是不是三弟?”
我心里暗责自己大意,脸上却平静无波,道:“小蛮姿色平庸,并非绝代佳人,唯有陈王抬爱,并没有他人问询过。”
赵泽皓满脸失望:“泽皓无福。”说完,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我心神纷乱,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害怕宇文宏光行踪暴露,一会儿担心不知道赵泽皓会怎样重新调查宇文宏光的身份。无意间抬眸,恰对上一脸笑容的师公。猛地想起刚才的事,面上一热,道:“我回房午睡一会儿。”
师公抚须大笑:“蛮丫头,你的未婚夫婿是谁呀?”
我头脸一阵火烫,拔腿就往门外走,边走边道:“师公就会取笑蛮儿。”
我才出房门,师公又道:“偷翻宫墙时避着点人。”
我高兴地提气在半空滴溜溜转个圈子:“蛮儿谢谢师公。”
凉飕飕的东西在我脸边蹭来蹭去,睡意蒙眬的我抬起手臂拔一下,那凉东西竟就势缠上手腕。我猛地惊醒:“晃晃。”
灰暗光线下,手腕上缠着的果真是晃晃,小脑袋紧贴着我的手背不动弹,显然已是累极。我抚着它的小脑袋,一脸不置信:“晃晃,你从宫外游进来的?他来了,是不是?”
晃晃一动不动,我看得一阵心疼,小家伙不知游了多久,肯定是累坏了。
天色将明未明,我掀被下床,据我这两天的观察,这时候除杂役太监外宫里的其他人都未起床,正是翻墙出宫的好时机。穿上米白蚕衣,腰缠淡粉束带,拿出同色耳坠子对镜正准备戴,心里微微一动,盯着荷包里的各色饰品,脑中浮现出韩世奇的身影,现在的我还能若无其事戴他精心为我准备的饰品吗?一丝酸涩从心底升起,匆匆把耳坠子收入荷包,并把荷包塞到包裹最下面,仿佛这样心里就能少愧疚一些。
房内光线一点一点变亮,我轻叹口气,目光从包裹上收回,转身走出房间,拉开门,突见院子里的树下站着一个黑人影,心骤然急跳:“谁?”
“是我。”赵泽珏边说边走过来,“本以为还得再等一阵子,没想到你起这么早。”
我心里很是尴尬:“襄王在夜游吗?这天还不见亮,就来这里当门神。”
灰黑天幕下,赵泽珏双眼很明亮,他默盯着我柔声道:“父皇前阵子病症重,我分身乏术无暇兑现诺言,这几日才闲下来,你今日想出宫吗?”
师公已允诺我可以偷翻宫墙出宫,他的邀请已没有任何吸引力。况且,发生书房里那番表白后,欠他人情的事还是不做的好。想到这里,我赶紧拒绝:“谢襄王费心,不过,小蛮今日有其他事要忙,并不想出宫。”
“小蛮,我……”
他眼里有种东西呼之欲出,我不敢再听下去,匆匆截断他的话:“襄王,小蛮要忙的是急事,先走一步。”
身后,传来他哀伤绝望的声音:“小蛮,难道我在你心里竟没有丁点位置?”
本就着急出宫,想飞的心都有了,况且,自己对这个皇叔真心不知道怎么样去解释,只能加快速度向前急掠,瞬间工夫,我已掠到东侧宫墙,四下打量一番,如我所愿,一个人影也无,遂提气跃上墙头。
时隔数月,再次走在汴梁的街头,清风拂面,只觉得神清气爽。若不是街道边有早起的商铺打开门板开始做生意,真想仰天清啸几声,以吐胸中的浊闷之气。
心里既迫切想知道来人是不是宇文宏光,又挂念阿桑他们一行的安危,于是,步子奇快匆匆前行,没走多远便隐约觉得身后有人,我快他快,我慢他慢,看来身后的人并不是咄贺一,会是谁?如果是王继恩的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天已渐亮,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脑筋急转间,突见右前方有个胡同,于是,心念一转,信步拐进胡同,掌中暗中蓄力,待身后脚步声近,猛地转过身子,向来人平推一掌。
“蛮儿,是我。”宇文宏光身手虽敏捷,掌风还是蹭着他的前胸削过。
我心里一紧,扑过去,双手在他胸前按来按去:“痛不痛,有没有怎么样?为什么不早些出声,伤了你怎么办?”
他低头默看一眼我的手,抬头时双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我的心像被烫了下一样,手一颤就准备收回去,他比我快,温热的大手紧紧攥着我的手重新放在他胸口上:“你放心,你的身手还不足以伤到我。告诉我,翻越宫墙出来时为什么魂不守舍?在想什么?”
我心跳加速,快得似是要蹦出胸膛:“我哪有想什么!”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似是想看到我的内心深处:“还没想什么,你刚出宫我就跟着你。你过了刚才那个街口像是才回魂,发觉身后有人跟着,却又古古怪怪,为什么不回头看一眼?”
我边抽手边强辩道:“我早知道后面有人跟着,想着街上人多不便出手,才引你进胡同准备下手。”
“看来这几个月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你以为是谁跟踪你?”他倒没再坚持,松开我的手,只是,目光仍是裹在我身上。
他面容俊朗如昔,眉宇间神采却不似往日那般飞扬,两颊也凹进去一些,看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也不是太好。静静盯着他的我忘记了回答,忘记了置身何处,和他一样,眼里只有对方。
“小蛮,你想我就像我想着你一样,你心里也是想着我的?”有了答案的他粲然一笑,眉宇间全是飞扬的惊喜。
我的心突突直跳,慌忙撇过头,不再与他对视,啐道:“谁心里有你了!”
他爽朗一笑:“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提步就往胡同外走:“别太自以为是。”
他跟上来,笑着道:“是与不是,你心里清楚。”
我脸更热:“你再不正经我就回宫了。”
他赶紧收笑,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咱们还是早些回去,省得和咄贺一错过,他每天都去宫外接应你。”
我心里一暖,点点头。
阿桑方起,见我和宇文宏光一前一后进院,面色一黯冲过来:“小姐,你终于出来了。”
我眼窝也有些酸,拉起她的手:“阿桑,这些日子我最想的就是你了。”
阿桑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小姐,我最想的也是你。你可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阿桑度日如年。”
宇文宏光笑盈盈盯着我和阿桑。闻声而出的咄贺一和萧达石走过来,咄贺一看见宇文宏光后轻叹一声,然后打趣阿桑,道:“可不是嘛,姑娘不在的日子,桑丫头连一日三餐都无心做了。”
阿桑杏眼一瞪:“我家少爷留我在此地是照顾小姐的,捎带给你们做饭是帮忙,不做也是本分。”
咄贺一赶紧赔罪:“是贺一说错话。桑丫头不要生气。”
一直沉默的萧达石不满地看咄贺一一眼,咄贺一觉察后又是一声轻叹:“达石,王爷已经安全等到姑娘,你就别生气了。”
暗自生闷气的萧达石并不买咄贺一的账,敷衍朝宇文宏光揖一礼:“王爷,你昨晚明明答应属下和贺一不再出去的。这幸亏是等到了姑娘,也幸亏没出意外,如若不然,属下和贺一该怎么向老王爷交代。”
宇文宏光一直在宫墙外等我?心念及此,我心头一甜,转身看向他。他深深看我一眼,走过来拍一把萧达石的肩膀,语带歉意:“达石,你放心,在汴梁期间我不会再单独出去。”
萧达石面色这才松一些,只不过,心里似有什么话不吐不快,双拳握着松开松开又握着,来回数遍后,才开口道:“王爷,有些话属下一直隐而不说是因为认为您有自己的考虑,但今天,即使王爷不爱听,属下也想说出来。属下一个粗人,不懂什么风花雪月。但是却觉得作为将领您不该这时候来汴梁,南鸿皇帝病重,李继镔打着头阵,正是您建功立业的机会。”
咄贺一一直打量着宇文宏光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悦,赶紧阻止萧达石:“达石,别说了。”
萧达石似是豁出去了:“即便您不在意功名,可身家性命总得在意吧。您的命可不是王爷您一个人的,是咱们整个王府的,您若出了什么意外,属下与咄大哥万死都不足惜,可府里的老爷、老夫人他们您也全然不顾了吗?”
萧达石虽拙于辞令,道理却说的极是明白。我听得心头一震,想起两日前赵泽皓说的那些话,萧达石的担心与赵泽皓的希望倒是不谋而合,心头隐隐不安,下意识看向院门,发现院门紧紧闭着,才放下心来,若赵泽皓真找到这里,这道木门将挡不住一兵一卒!
宇文宏光默默看着我:“你很担心?”
“我是很担心。”我并不否认,直视着他的眼睛,希望能说服他:“现在南鸿监国的是陈王赵泽皓,他有擒人和北奴谈条件的想法,接下来必会想尽办法搜捕你们。王继恩与你打过照面,你留在这里很危险,我希望你即刻离开这里回北奴。”
他面色仍是淡淡,但双眸生辉,唇边漾出的笑全是惊喜,手朝咄贺一、萧达石一挥。两人看一眼后无奈转身,萧达石大踏步冲向房间,咄贺一却走向阿桑:“桑姑娘,姑娘过来得早,肯定没吃早餐,贺一和你一起去准备。”
阿桑狐疑的目光在我和宇文宏光身上游移,好大一阵子后神情略显哀伤:“小姐,不知道你今早会来,没有提前准备,栗粉饼怕是吃不上了,今天还是有什么吃什么吧!”
“桑姑娘,要我做什么?”跟着阿桑走的咄贺一问。
阿桑硬邦邦说一句:“跟平常一样,等吃即可。”
咄贺一尴尬止步。
盯着阿桑的背影,我心里难受起来,现在只是面对阿桑我已是满腹愧疚,若站在韩世奇面前,我该怎么办?
“小蛮。”
我回头,看着他:“你在这里很危险,速速离开,近期不要再踏足南鸿境内。”
他鄙夷一笑:“就凭南鸿的将士来捉我,似乎有点困难。”
“没听过双拳难敌四手吗?”我心情有些烦闷。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在皇宫里生活得可好?赵光耀有没有难为你?”
我摇头:“他哪有工夫难为我,自我进宫到现在根本连面都没见过,他病得很重,已不能理朝,以后估摸着再见的可能性也不大。南鸿是重文抑武,将士们活得窝囊了些,但宫里皇子的贴身亲卫身手可不差,赵泽皓既有意擒你,必会派出精锐,你不可自以为是掉以轻心。”
宇文宏光举步前行,边往自己房间走边道:“你放心,我不会被他们捉住的。”
我尾随他进房,扫一眼榻上整整齐齐的被褥,道:“一夜未睡,困了吧?要不要补一觉,吃饭时我叫你。”
他默盯着我,“比起补眠,我更想和你说说话。”
我的心一阵急跳,虽然明白自己的心,可乍一听到他这样说,下意识地还是想逃:“我先帮阿桑做饭,做好了我叫你。”
“小蛮。”见我要走,他声音温柔地叫住我。
我止步,却不愿意回头。
他微不可闻轻叹:“这个月一直没有出宫是因为赵光耀病重?”
我慢慢转过身,声音极低,道:“赵光耀病重,宫门禁严,师公怕惊扰侍卫,不许我翻越宫墙,整日待在宫中,气闷得差一点要学刺绣女红来打发时间了。你呢,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见我目光闪烁,终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他收回目光,为自己倒上一杯清水,润润唇后突然轻笑一声:“女儿家学点刺绣女红总比舞枪弄棒的好。”
我底气不足地辩驳:“舞枪弄棒怎么不好了?”
他朗声大笑:“虽说各有各的风光,可女儿家精通女红刺绣琴棋书画也没什么不好,你想想,男子成婚后若能穿上妻子亲手做的衣袍,心里该有多么幸福。还有啊,你想想,在秋日的午后,男子舞剑,女子弄琴,生活多么惬意。”
我心中一怔,这是他向往的生活吗?
仿若是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他笑着道:“那可是每个男人都向往的生活。”
朝日朗朗,金灿灿的霞光透门而入洒在脚边,一寸寸把我的身影拉长。我抬头,凝望着他的笑脸,心神有些恍惚,他就是这样不经意地装进我的双眸里,慢慢地闯进了我的心房吗?
他敛了笑,面色平静默盯着我。
“包括你吗?”我知道我不该这个时候问,却忍不住问出了口。
“包括我。”他仍盯着我,起身,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掩饰住窘态,飞快转身,想夺路而逃:“我去瞧瞧阿桑早饭做好没有。”
他一把拉回我,盯着我的眼睛:“丫头,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使劲挣开他的手,边往外跑边道:“我什么时候看你了!”
身后,传来他的笑声:“我不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还相信自己的感觉。丫头,你逃不掉了。”
我冲进伙房,心还在怦怦直跳。
被灶火熏红脸的阿桑抬起头,略红的眼睛里全是怒火:“你不是陪着宇文公子闲话家常吗?过来干什么?”
我面色讪讪走过去,凑到她身边往灶里续柴火:“赵泽皓要抓他,我得把宫里的情况告诉他。阿桑,别生气了,赵光耀病重,宫门森严,我不是不想出宫,是想出也出不来。”
阿桑夺下我手中柴火:“不用续了。小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要老实告诉我。”
我心中忐忑:“想问什么?”
“你喜欢宇文公子吗?”
“我若喜欢他,你会怎么样?回北奴,还是继续跟着我?”
阿桑慢慢起身,居高临下望着我:“少爷喜欢你,你忍心让他伤心吗?”
我顿时呆愣,不知作何回答。
“依少爷的性子,就算悲伤难过,也决计不会让你知道。自来汴梁,看到你和宇文公子的第一眼起我就担心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果不其然。我现在心里很乱,少爷对我有恩,我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阿桑心烦意乱地打开锅盖。
我苦笑着起身,阿桑是下山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伴。现在因此事要分开了吗?我真心舍不得,可是,韩世奇对她有恩,我怎能要内心备受煎熬的她强留在我身边:“阿桑,对不起,我在此间还有事未了,暂时不能离开。宇文宏光马上就会离开这里,到时候你跟着他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我家公子他……”阿桑话说一半停下,抬眼看一眼我的神色,然后轻叹一声:“我不该怪你,也不该怪宇文公子,要怪就只能怪少爷不主动争取,什么事都窝在自己心里。小姐,你可知道,上次随我们来汴梁的还有一批武功高强的好手,少爷知道你身边有云狼二十骑保护,明明不放心,却还是吩咐他们只能暗中保护,不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露面。我真想不通,既然担心你,为何不能让你知道?”
我心神一恍。
阿桑又道:“而宇文公子则不然,就像这一次,不顾危险千里迢迢亲自为你娘送雪蛤。这样的男人,任何女子都拒绝不了。”
“你是说,他这次来是为我娘亲送雪蛤?”我心潮起伏,这些年都是鬼叔叔为我们操持这些事,我根本没顾虑到的事宇文宏光不只想到了,还想到了我前面。
“你不知道?”阿桑满脸狐疑。
我摇摇头。
阿桑苦涩一笑,道:“是我小瞧宇文公子了,他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一切,事后也没有邀功。”
“你是说他已经送出去了?”
阿桑默然点头:“宇文公子昨天亲自把雪蛤带到赵府,你鬼叔叔现在估计已到嵩山。少爷他……为何事事都晚一步。”
我心里悚然一惊,韩世奇并不知道我娘冬天要服用雪蛤,阿桑此话何解,我迷茫地看向阿桑:“为何这么说?”
阿桑淡然一笑:“来汴梁寻你少爷晚了一步,这一次又是。”
我呆了一呆:“这一次又是?你是说你家少爷也准备来这里?”
阿桑双眼呆呆盯着灶膛,再不愿开口理我。我无奈出了伙房。
宇文宏光闭眼斜靠在椅背上,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我蹑步走过去,默默看着他。他唇角微微上扬,脸上并无平日里刚毅肃穆,显然心情极是欢愉。我心里涩涩的,也许,是到了向韩世奇坦白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辜负眼前的男子,也不想再伤害韩世奇。
他突然睁开眼,静静看我一瞬,一笑道:“三个月未见,你什么时候学会偷偷摸摸了?丫头,其实,我更喜欢你像现在般光明正大地看我。”
我压下心底的尴尬,啐道:“谁有工夫偷偷看你,我是前来质问你的,为什么不等我出来和鬼叔叔一起去嵩山送雪蛤。我娘虽患哮喘多年,可经十数年调养,若不是天特别阴冷,一般不会发作,不差这一两天。”
他轻哼一声:“我在宫外等你两天两夜后抱着一丝希望把晃晃放进皇宫,过了一天,还是没有消息,这才把雪蛤交给赵凌,让他带去嵩山给你娘。你这丫头不只学会偷偷摸摸,牙尖嘴利也学会了。”
晃晃久不下地,却在皇宫内游了整整两日寻我,我心疼地捋开袖子,轻抚它的小脑袋,它的小脑袋在我手臂上轻轻蹭。
“我也不愿你去嵩山。”
娘亲不愿我入幽月宫,让我跟师公进了宫。宇文宏光更是不愿我进入嵩山范围,不愿意我跟幽月宫沾上一丝一毫关系,可是,他们不愿意就能改变现实吗?不说幽月宫和北奴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就说南鸿默许幽月宫存活于自己榻旁,意图昭然若揭。这些,北奴王室知道,南鸿皇宫知道,东丹后裔更知道。只是,处于风口浪尖不是隐于幕后的幽月宫首领,而是身为宫主的娘亲,我根本不可能置身事外,想得正入神,晃晃用脑袋把我的手顶开。
“你压着它了。”宇文宏光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受苦。”
门外,咄贺一和萧达石一起朝伙房走去。经过门口,萧达石冷冷望我一眼,咄贺一面色尴尬朝我一笑,然后看向宇文宏光道:“王爷,开饭了。”
宇文宏光轻一颔首,咄贺一快步离去,他朝我歉意一笑:“达石性子耿直,高兴不高兴都在脸上,他不是冲你,你别放在心上。”
我道:“他没有说错,这时候你的确不该来。王妃给了你生命,王府给了你殊荣,为了你父母,为了你阿奶他们,你也该留在燕京。”
宇文宏光收笑,脸色变得冷肃,声音淡淡问:“咄贺一说了什么?”
我道:“我在汴梁城外见过紫漓,在我的逼问下,他无奈之下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
他面色稍缓:“不是刻意瞒你,只不过不想你知道得太多,不承想,还是让你知道了。”
我盯着他:“其实那个计划仍可实施,只是前提必须保证我娘的安全。”
他双眼一亮,坐直身子:“丫头,你……”
我黯然神伤:“隐居深山外人看来虽然清苦,但对于无欲无求的人来说,却是最好的怡情之所。我娘心已死,入幽月宫不是因为她是东丹后裔,也不是为了赵德睿,她是为了我,为了我的生活中没有幽月宫追杀,为了我能过上普通女子的日子。”
他默思半晌后抬头看向我:“这事要不要让你娘事先知道?”
我摇头:“不能。娘亲明知紫漓和你曾有约定,却装作不知,我估摸着是想让宫众内乱,内乱到一定程度,幽月宫自然会土崩瓦解。只是这样耗时太长,还有,被长期压制的宫众心理必定扭曲,他们犯起乱来会出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我不能让娘亲在那虚度光阴,也不能眼睁睁看我娘应付那些宫众,我要紫漓在宫里推波助澜,我要加速幽月宫的消亡,我还要她暗中保护娘亲安全。”
宇文宏光虽是神情淡淡,眉宇间却全是赞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撇头望向门外:“只是,我不想再事事被蒙在鼓里。”
“你放心,我绝对对你毫无保留。”他话里有话。
这个人,总在说正经事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两句让我脸红的话。我故作不懂,转身往门外走:“吃饭了,肚子好饿。”
我话音还未落,就听见廊下阿桑不满的嘟囔声:“先前说小姐肯定没吃饭,还要帮忙做。转眼工夫就忘了,两人一进伙房,一个刚开口说饭菜做少了不够吃,另一个马上接口说自己很饿,配合得真好。还好我做得多,不然还不得饿着小姐。”
宇文宏光含笑赞扬跟着阿桑进门的萧达石:“跟着贺一,头脑转得比平常快了些。”
萧达石笑容勉强,咄贺一则是满脸欣喜:“吃饭,吃饭。”
闻言,阿桑目光在宇文宏光主仆三人身上游移一阵子后,受伤地看着我:“原来他们是想你和他们王爷多待一会儿。”
“阿桑。”我心里不安。
阿桑眼窝湿润:“我刚才伙房吃过了,你们先吃,我去给你做栗粉饼。”
“阿桑,我……”
阿桑跑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