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长相思兮长相忆
玉朵朵2025-11-11 17:3310,515

  邯郸,自发展成汴梁陪都后经济飞速发展,因此,城内店铺林立,街道上行人熙攘。

  自出山谷,我一直挑荒僻之路向汴梁而行。但随着距汴梁渐近,而乔装打扮所用男子衣袍尚未购置,因此,才选择落暮时分入城购衣,顺带买些干粮,可没有想到人还是很多。

  刚拐进一家成衣铺,街道上便传来兵士们呼喊着清理道路:“钦差路过,行人让路。”

  我慌忙面朝里躲在柜角。

  衣铺伙计望着铺外大队兵士,轻哼一声,道:“一个月前去北奴送贡品,今日又去庆贺公主大婚,这一箱箱的银子白送过去,还不如养一批英勇善战的兵士驻守边关。”

  另一个接口道:“上次送往西越的毓葶公主,直到现在生死未卜,这才几天工夫,又一位公主远嫁异国。”

  我这才明白,原来外面的队伍是去北奴庆祝笙诺大婚的队伍。不禁向外看去,最后那顶轿子的轿帘恰好掀起一角。我心头一震,他怎么会去北奴?

  “姑娘,你买哪一件?”

  听到伙计问话,我随手指向一件白色的,这种圆领衣袍南鸿境内读书人常穿,混迹于街头不易被发现。

  月华清丽,大地一片朦胧。

  我俯在房顶,一直观察着对面厢房的动静。厢房门口一直恭立着的六名侍卫分方位把守着,两人在门口,两人在两边窗子边,另外两人来回在周围巡逻。

  蹲得脚踝都有些酸,可依然没有机会过去。抬头看看银月,我心中有些着急。看来我不可能从房门或是窗子进去见他。

  于是,我猫着腰沿着房脊快速向厢房位置移去。掀开一片瓦,向房内看去。只见赵泽珏长身立于桌前,正在挥毫,在我这个位置看不清楚,他是写字还是作画,但是,他的神情却是很专注,很忘我。

  我取下包裹里的明黄长坠,控制好指力向他面前的桌子飞掷而去。

  坠子准确无误落在目的地。

  他站立姿势未改,手中毛笔也仍握着,默看长坠一瞬,才忽地醒悟过来,猛地扔下手中毛笔,快速拿起坠子,看向四周开始找人。最后,他才想起抬起头来望向屋顶。

  我从洞中看向他。然后伸手指指房外。

  他支开六名士兵,我飘然落地闪身进房。

  他把桌边的羹碗递过来:“桂花银耳羹,清热的,我还没有动,你先用一些。”

  我接过一气喝下,然后把糕点碟子端到跟前,连吃两块后,才问:“恭贺公主与宇文隆绪大婚,你为何要亲自前去,没有必要的?”

  他皱眉静静打量着我,好半晌后,才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北奴传回来的消息说你身染恶疾,王府谢绝任何人探视。为何会有这样的消息?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有,你如今的模样像多日没吃饭,到底出了什么事?”

  心虽然早已平静下来,但听他一连串的问询,我心头还是有些泛酸,但我想表现得坚强一点。

  于是,我努力抽动嘴角,欲挤出丝笑,可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嘴一瘪,两行泪顺腮而下,止都止不住。

  他起身绞了帕子,静静地为我拭着泪:“出了什么事?”

  自出王府的那刻起,我一直倔强地忍着不让自己流泪。可没想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但是,以后的路需要自己走,我必须坚强起来。

  我深吸口气,问:“我娘亲和爹爹最近可安好?”

  他一愣:“他们在你大婚的前一天,被宇文将军的人带回了北奴。你没见到?”

  中秋宴上,阿奶对外宣称我爹娘已不在世,宏光自不会让他们出现在婚礼现场,而礼成之后我就出了府,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们。

  我垂目苦笑:“他们是安全地回到北奴的吗?”

  他拿起我随手放在桌上的帕子,再次洗干净后递过来:“你娘亲她虽没有受什么伤,但武功失去后体质差了许多,几个月的牢狱生活,身子大损,得仔细调养。至于你爹爹……”

  他停顿一瞬,声音低沉起来:“他手足俱残,行动不便,在地牢时又困于水台之上,湿冷寒气早已侵入关节骨髓,晴天还好,若是风雨天气,那滋味会生不如死。”

  冷气从脚底直蹿心窝,我伤心地说:“爹爹疼在身上,娘亲则是痛在心里。娘亲奔忙半生,竟是这样的结局。”

  他轻叹口气,没有接话。

  我挤出丝笑:“不过,只要爹爹活着,娘亲就会觉得幸福。”

  他含丝笑点了下头:“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离开王府的?如果是这样,你可以回去了。宇文将军一心系在你身上。说来,我也是你皇叔,你跟着他我心里也觉安慰放心。”

  娘亲和爹爹,宇文宏光必会尽心尽力照顾。等我先解决了心中一直思索的那件事,然后生下孩子,身体轻便的时候我会带他们离开,回我们的山谷,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

  他静静打量着我神色的变化:“难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敛去思绪,露出笑靥:“当然是这个原因了。宏光他或许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因此,才瞒下娘亲、爹爹已经回去的消息。我现在既已知道,明日就动身回北奴。所以,你如果是为了我才往北奴的,现已不需再往前走,明日就返回汴梁吧。在北奴,不止宇文宏光、韩世奇见过你,宇文隆绪同样可以认出你。”

  北奴既然有南鸿所有将领的画像,皇子皇孙的画像怎可能没有?赵泽珏如果是奉诏出使,迫于北奴境内南鸿人的压力,明面不会发生什么事。可赵泽珏的轿子是队伍中的最后一顶,肯定不是奉诏前往北奴。这就无法确保他的安全。

  他淡淡笑了,没有诧异,也没有惊奇。仿若这些对于他来说,都不是新消息。

  脑中突然想起成衣铺伙计们对南鸿朝廷的不满。虽对南鸿朝廷并无好感,可是,他却是真心关心我的家人。因此,我沉吟一瞬后道:“我既可算是南鸿人,也可算是北奴人,而且我也不愿见到战争。但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经皇爷爷一朝,国基已然稳定,绝对不会出现五代十国时军队频频生乱、三两年便有一个朝代诞生消失的现象。况且,以南鸿目前的经济实力,完全有能力壮大自己的军事力量,完全有可能抵抗外侵,可以驱逐屡屡犯境的西越,甚至是北奴。可是你父皇似乎没有这个打算,难道真是百姓们中间暗中流传的那样,你父皇担心有人效仿皇爷爷?”

  他仍微微笑着:“恐有人效仿先皇,那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你在南鸿境内也有些日子,觉得百姓生活好吗?他们的负担重吗?”

  南鸿境内,不管是首都汴梁,还是陪都邯郸,甚至是不起眼的小城小镇,均是商铺林立货品繁富,手工作坊几乎一家挨着一家,虽然世风奢靡,但不可否认,百姓生活比较富足。

  我侧头想一会儿:“没有大规模的对外征战,也就没有强行征丁强加赋税,除了边境及四川的百姓,其他地区百姓生活得很好。你没发现吗,这里街上的农夫走卒竟然穿着丝制鞋子。”

  他点头同意我的说法:“你观察得很细。去年国库收入16000万贯,农业税只占三成,工商业税占七成。这说明我南鸿财政收入不是靠增加赋税剥削农民,我们的百姓生活怎可能不富足。可如果发动大规模战争,效仿武帝,倾一国之力驱逐胡虏,结果是什么,胡虏虽暂时退去,可本国国力衰退,男丁稀少,国家会千疮百孔,最终走向没落。而现在他们索要的贡品数目,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毫,虽然名声上不好听,可是百姓们却能安居乐业。”

  我知道他有说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南鸿朝廷冗兵时日太久,已不可能在短期内集结军队力量对抗外敌。但他既然已经这么解释,我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唇舌。

  外面有轻微脚步声传来:“大人,已过了四更,该歇息了。”赵泽珏答应一声后,来人蹑着步子轻轻退了下去。

  我站起身欲离去时,再次忍不住开口提醒:“北奴经济不如南鸿,每年冬季来临,牧民生活困难时,便是他们索要贡品之时,南鸿对于他们来说,就如狼面前的肥肉。若你落入他们手中,便是他们手中的长期饭碗,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向南鸿伸碗索要。轻重缓急,你比我清楚,我走了。”

  他站起来,指了下里面的床铺:“连饭你都没吃,肯定也没有银子住店。晚上先在这里凑合一宿,明晨让他们送来足够的盘缠后你再启程。”

  已多日没睡上踏实觉,身子极感疲惫。因此,那张床对我来说,极具吸引力,于是,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点头同意他的安排。可是经过刚才他挥毫的长案时,不经意的一眼,让我心中顿时生出一丝踌躇。

  身后的他走过来,折起画纸:“想象不出你嫁给宇文将军的样子,只好画一幅你和亲西越出发前身着嫁衣的样子。不要多想,我是你皇叔。去,好好睡一觉。”

  他的话语自然柔和,口吻更是像长辈对待晚辈一样。但我心中仍然有些别扭,再次悄眼看过去,却见他只是随意放在案子角,我这才安心。

  我刚走到床边,他又道:“如果娶你的不是宇文宏光,而是一国帝王,你将会是他身边出色的谋臣。”

  我心中忽然想起宇文隆绪,再想想今日之事,心没来由揪了起来。身子本来极感乏困,但躺在床上的我却无丝毫睡意。思绪纷杂纠结,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远处几声鸡鸣声响起,我轻揉了下干涩的双目,起身下床,却见赵泽珏以手支头坐在桌边睡着了。

  而他面前,那张画像铺开了。

  我打消了和他打个招呼再走的想法,推开窗子一角,向房外打量一圈。或许是赵泽珏交代过了,并没有人把守。我翻窗而出跃上房脊。天已微亮,已不可能在房舍上穿行,寻个僻静胡同处飞身下地,疾向城门方向而去。

  趁着夜色潜回燕京城,本以为必是街无行人、店不掌灯。

  可是,燕京城内每条街道上都有人缓步游走,这极不合常理。试想,在夜深人静的初冬夜里,哪家的人不是在自家炕头上酣睡,即使有晚归行人,也应是脚步匆匆。另外,几乎每家药铺都是店门半开,伙计即使哈欠连天,也守在灯下,不敢上板关铺子。

  我隐身暗处,心中惊诧莫名。

  难道有重要事情发生?王宫中有了刺客,又或是大臣遇刺?可搜寻人犯跟这些药铺有关吗?而且,进城之时,觉得城防一如平日,并没有异常。

  我轻跃上房,紧盯着街心慢行的一名黑衣人。他时不时便向身前身后打量一番,因此,房脊上的我也是走走停停。

  那黑衣男子走了会儿,拐进我脚下的房子。

  我蹲下身子欲揭开瓦片,但转念一想,他万一是高手,我稍出异声便有可能让他发现。因此,屏心静气凝神听着房中动静。

  ……

  “大人,哪会有人晚上抓安胎药,你瞧,开着铺面守了二十多个夜晚,除了要饭花子想进来躲上一宿,根本没有人上门……对……对不住,大人,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是花子。前几日下雨时,真有叫花子借光进来躲避的。”听声音应该是药铺活计。

  “让你守你就守着,哪来这么许多费话。若真能等到那姑娘,王府会有重赏。”是黑衣男子低沉的声音。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比少王妃还重要吗?听闻少王妃病重,但王府似乎没有遍请名医。”

  “你胆子不小,敢打探王府中事。”

  “小……小人不敢,以后再也不敢擅问了……”

  原以为平静下来的心再起波澜,并且汹涌而起翻卷扑来,牵动着我所有的思绪,开始思念起宏光、爹娘、阿奶……

  腹中孩子似乎有了动静。我心绪一下回笼,有些不可置信,他怎么会动?如印证我的怀疑一般,腹中孩子又踢腾一下。虽然只是一下,但我却真切感受到了,他的确在动。

  心底有丝异样感觉生起,把胸中酸楚慢慢挤出,继而占据我整个思想。

  我就势坐下来,轻柔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脑中则急转不停,找笙诺去证实客栈的圈套是她设的,让她知道我的幸福已经毁在她的手上,并且告诉她,我也可能亲手毁了她如今拥有的一切,有意义吗?真的重要吗?

  与腹中孩子比起来,似乎没有这么重要。这个认知使我迷茫,也令我不安。但是,确实是我心中所想。

  我坐在屋脊茫然默想,直到晨光初现方回神,街市已有行人朝这方向指点,我心微惊,遂提气纵身落地,混迹于行人之中,快步向城外走去。

  药铺都有人守着,客栈当然不能进。白天只能出城躲避。

  快到城门之时,却见三十余辆粮车迎面而来。这些粮车前有官兵开道,后有军队护送,按理说,跟车的伙计们应该喜笑颜开才是,可是,他们却一个个愁眉暗锁,面露气恨。

  粮食袋子上的“刊”字赫然入目,我慌忙扭过身子撇过头,心却无法平静起来,韩世奇与朝廷联合,是因为他的身份已是驸马,还是因为笙诺的计策已开始施行?

  如果是后者,我该做些什么?

  得悉有四个月身孕时,心中虽对韩世奇生出怨恨,但经过一个月的思考,明白客栈之事实非他的本意,他同样也是被人设计。我虽不愿意见他,可也不愿因为我而让他受制于人。

  与他面谈,让他知道笙诺的计划?我根本做不到和他面对面。

  随着人流出了城门,望向官道边光秃秃的树时才忽然意识到现在的林子里哪有繁茂的枝叶,根本不可能隐藏形迹。但是,昨晚几乎一宿没有歇息,再熬下去我真不敢想象,我还有没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我没有料到孕妇会这么嗜睡易困乏。

  看来马上进王府找娘亲已刻不容缓,若不然,只有等到生产之后才能带走他们。只是不知鬼叔叔还在不在他们身边。如果不在,身形已不便的我如何才能把他们两个人带进深山,回到谷中家中。

  看来燕京城内我只有一个去处,只是希望他不在园子里。

  绕到寒园后面的胡同里,先左右打量一眼,恰是无人经过。提气翻跃墙头,落地时双腿却倏地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我再次暗叹,看来我已不能擅用武功。

  我轻车熟路避过常有行人经过的小径,暗中走到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

  房内很整洁,窗前妆台上甚至插了新鲜的花。我心中微惊,难道是律樨常来园子?走到妆台前,打开精巧的妆奁,果不其然,那碧绿的翠镯子躺在里面。

  我抽出一枝花,放到鼻端轻嗅。原来寒园主人并非不喜欢花,而是当时种花、插花的人没有出现。只是,没有料到表面风火的律樨竟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

  熟悉的香味飘来,侧过身子发现桌子上竟有一盘栗粉饼。我哑然失笑,原来喜欢这口儿的还不止我一人。

  我早已饥饿,坐下来,一口气连吃几个,方觉腹中好受一点。

  只是,考虑到不定什么时候律樨就会前来,还是不能在此地歇息。起身正准备走,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口音远远地传来:“桑姐,我入寒园已近两个月,少爷只来过园子一次,主人不来,你费心准备这些点心做什么用?”

  被她称作桑姐的人并未出声。

  我刚在屏风后藏好身形,门已被来人推开。

  自间隙缝中看到,阿桑端着冒热气的栗粉饼换过桌上的那盘。随后进来的面生丫头准备把茶水换成新的,她提壶摇一下:“真奇怪,水怎么少了,园子里的丫头奴仆很规矩啊!”

  阿桑恍若没有听见,捏起桌上的饼屑在眼前仔细端详,好半晌,她才淡声嘱咐:“从今日起,这间房我会亲自拾掇,其他人不得擅入。”

  那丫头迷茫地挠了下面颊后点了点头。

  阿桑端起换下的盘子向外走几步后停下来,声音依然淡淡:“府中人都忙着少爷的婚事,目前园子里不会有人前来。”

  那丫头跨出房门:“桑姐你说这个做什么,我自然知道现在没有人来园子里啊。”

  阿桑没再开口,关门离去。

  自邯郸到燕京,不眠不休地赶路。昨晚又在房顶坐了大半宿,劳累外带受凉,困意早已上头,脑中混沌已无暇分析什么,听脚步声远去,我倒头便睡。

  梦中,似乎有人坐在床边,轻柔地把缠在我脖子里的长发撩开,试图让我睡得更舒服。

  我身子不自觉移过去一点:“宏光,我冷。”

  他离去后瞬间而回,我觉得身上又盖了一层,身子果然暖和起来。

  只是,诱人的香味不断飘来。

  我真想一直睡下去,可肚子实在很饿。我舒展了下身子,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睁开了双眼。

  韩世奇默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我,背虽然直挺着,但仔细看去,却分明能感觉到他疲惫冷寂。见我睁眼的刹那,这些一下都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愧疚欣喜。

  我顿时呆了。

  “起来喝点肉粥。”他温和的声音里隐蕴着激动。

  阿桑这丫头用了缓兵之计,先稳住了我后寻了韩世奇来。

  我掀被坐起来,想下床离去。可却突然想起高隆的肚子,人顿时清醒过来,身子向里移动直到背靠到墙上,弓起双腿膝盖把被子顶起,试图掩饰腹部。就这么默坐着。

  他看一眼我刻意遮掩的腹部,唇边漾出丝苦笑:“你一人吃饭养两个人,若不多吃些营养的饭菜,孩子就会吸收你身上的营养,还有五个月,会拖垮你的。现在的你,太瘦了。”

  我冷漠地盯着他,双腿慢慢放下去。

  他回视着我,自嘲道:“没有想到我韩世奇会以这种方式拥有了自己的孩儿,更没有想到这个孩儿会和我一样,不是因为父母的爱来到这个世间。”

  来寒园,本意就是想等夜幕降临后把消息传给他。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这个孩子的到来,我已还清对他所有的亏欠。

  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和他再牵扯不清。

  于是,我撇过头,不看他脸上的神色:“如果是因为笙诺而与朝廷做粮食生意,你大可不必受她要挟。因为她如今已没有要挟人的资本。从我嫁给宇文宏光那天起,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不愿欠别人的情,也不愿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更不需要有人为我默默做些什么。”

  我相信他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没有嫁人,我会允许孩儿叫他一声父亲,可嫁人之后,即使他是孩儿的亲生父亲,也是枉然,他不可能与孩子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见我径往房门走去,他沉痛的声音又起:“小蛮,你的意思我懂。可你行动日渐不便。严寒冬日,你在何处安身,何以为生,又去哪里生产?如果不愿见我,就回王府去,宇文宏光会接纳你和孩子。至于我,会带母亲离开燕京,漂洋过海去东瀛,从此之后,我们永不相见。我也不会让孩子知道他的父亲不是宇文宏光。”

  我步子微顿:“那你多年的经营岂非前功尽弃。”

  他笑声悲凉:“经营?你新婚之日离开王府,但却没有前来寻孩子的亲生父亲,我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即使父亲辞官归隐,他的心仍在朝堂上,仍在他们母子身上,强行把他带到母亲身边,让母亲每天眼睁睁看着他惦念别的女子,母亲会更伤心更绝望,与其让两个人痛苦,不如分开他们,远离了燕京,娘亲会淡忘这里的一切的。”

  我走到桌边倒上一杯水:“以茶代酒,为你送别。”

  他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拿出镯子:“今日一别,永无相见之时。这镯子你拿着,若是女娃,可作嫁妆。若是男娃,就留给儿媳妇。”

  我摇头:“我刚才说过,我与你之间,过了今晚便是路人。”

  他并不坚持,把镯子放在桌边,微笑道:“寒园不会易主,阿桑会留在这里打理。如果真不想回王府,就住这里吧。”

  我摇头:“事情办完后我自会离开。”

  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运足目力,就着府里各房各屋自窗棂子门缝投射出的微弱光芒,在院墙廊顶上轻跃,以躲避不时挑灯路过的奴仆。

  尚未到辔輧阁,已感小腹隐隐地有些疼,我赶快刹住身形,矮下身子就势坐在长廊顶上。歇息好半晌疼痛才褪,但我再也不敢运气,只好翻身下来,顺着廊子向前缓步而行。

  幸是无人经过,我顺利进入辔輧阁,来到我们新房的外面。

  门楣所挂红色喜幔已然撤去。

  卧房内有灯光,但房门紧闭。不知他在干什么?

  蘸了些唾液把窗子糊纸戳一小洞,悄悄向里望去。

  一张小床赫然出现在我眼前,就摆放在原先放置桌子的地方。

  灯光下,小床旁,宏光正聚精会神来回打磨着小床的栏杆,他打磨几下,便用手细细抚摸一遍,似用自己手的感觉来确定栏杆是否光滑。

  他的神情太专注太认真,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右侧手肘拐到了烛火上方。

  他的衣袖遇火便烧起来。

  “小心……”

  “谁?”房内一声怒喝。

  我飞纵而起,脚尖一点人已落于假山半腰,矮身藏身于一个半人高的洞里。

  这洞穴是我无意之中发现的,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我按着腹部,咬牙忍着又一波突然而至的隐疼。

  房门声响过,宏光带着丝不确定的声音传过来:“小蛮,是你吗?”

  “王爷,少王妃回来了吗?”是阿碧的声音。

  “可曾见到有人出院子?”

  “奴婢从伙房过来,廊子里、院门口都没有遇见有人经过,这是夫人交代奴婢端来的夜宵,夫人吩咐,让您务必吃完。”

  腹痛轻了些,我半支着身子,透过假山石孔,向房门望去。

  宏光仍站在门口到处张望。

  阿碧手提食盒恳求:“夫人亲自下厨做的,王爷多少吃点吧。”宏光面无表情接过后,阿碧退了下去。

  黑漆长夜里,他站在门口,直直盯着夜空,我窝站在假山里,呆呆目注着他,两人就这么默默站立许久。

  半个时辰后,他叹声气,道:“蛮儿,这就是你的最终选择吗?这就是我们最终的结果吗?”他仰天凄凉一笑,转身回了房。

  我颓然滑坐在地,脊背被凸出的石块划拉得火辣辣的,可是,我却觉得比起心里的绞痛,那根本算不上什么。

  心里犹豫着、矛盾着,房中小床已说明他会接纳这个孩子,韩世奇也明言会渡海离去,我的决定是不是应该做些改变?

  留下来,做宏光的妻子,做王府的少王妃?

  不知想了多久,忽然意识到自己来此地的目的不是决定去留,而是寻找娘亲。

  思绪顿时集中,暗中猜测王府最有可能让娘亲他们藏身的地方。

  伙房、马厩、仓房都在后院,且奴仆丫头的住处也在那里,人多口杂,娘亲不可能在后院的空房。

  而府中的院子,只有阿奶和夫人的是院中有院。

  阿奶对待下人极是慈祥,因此,丫头们应有的规矩也只是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娘亲似乎也不会在那。

  夫人治家严厉,奴仆在她面前往往都是噤声闭气,说话做事分寸极有尺度,娘亲最有可能在那边。

  我不敢再用武功,只能步行过去。

  幸亏夜已深,奴仆们想必也忙完手头的事回了后院,因此,我不费吹灰之力拨开院门门闩,进入夫人的院子。

  夫人他们许是尚未入睡,房中灯花仍亮着。

  我蹑着步子欲绕过主院,向别院拱门方向走去。

  “……宏光说是他的孩儿,可如果是他的,小蛮为何要离开王府?我问过阿碧,小蛮婚前已经显怀,妇人显怀通常三四个月,那时候正是她和亲西越的路上,会不会真在贺兰山遇匪失身了?”是夫人猜测的声音。

  似乎是杯子重重放在了桌上,啪的一声极是清脆,紧接着宇文磉跋的声音传出:“不管是不是宏光的孩子,宏光说是就是。儿媳很懂事,她婚前知道有孕,但还是礼成之后才出府,那是她不愿王府出丑。宏光是一直等她还是另做打算,都让宏光做主,这种话以后休要再说,更不要在母亲和宏光面前提起。”

  “就我是恶婆婆,你们都是善人。你可曾想过,小蛮失身之事如果传了出去,王府颜面何在?宏光已经二十一岁,当年我们这般大的时候已经生下了宏光。如果宏光执意不再娶,王府岂不是断了后。”夫人委屈的低语声一下击碎我心中才升起的希望。

  宇文磉跋没有接话,只是重重叹口气。

  我在心底苦笑,还要留下来吗?仅仅是宏光接受就可以了吗?

  我步子沉重,一点一点挪着前移了会儿。心中陡然一惊,暗自责怪自己,现在还有工夫操心这些?

  别院里黑灯瞎火,我挨门进去搜寻一番,出乎意料的是,娘亲他们竟然不在。

  去阿奶院子查探,依然没有他们的影踪。

  再想去后院一探究竟时,却发现天色渐明。

  我只得出府返回寒园。

  韩世奇已经离去,前来送一日三餐的阿桑面色淡漠,我赔着笑和她搭讪,可她依然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我只好作罢。

  于是,接连三天,我白天睡觉补足精神,晚上则出园子进王府查探。几天下来,王府的角角落落已被我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娘亲。

  苦无他法,只得暗中监视宇文宏光,期望得到些蛛丝马迹。

  这天晌午过后,先是淋淋漓漓下起了小雨,傍晚时分已是雪粒子直洒而下,用完晚饭,阿桑前来收碗碟之时,面无表情地说:“变天了,晚上不要再出去,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顾好自个儿的身子。”

  我心中一暖,起身欲拉她的手。她扭身向房门走去,根本不给我同她亲近的机会。

  她的好意我心领,可娘亲的行踪是扎在我心头上的刺,不找到他们,我无法安心。

  于是,还是出了园子进了王府。

  雪粒子落在湿漉漉的地上,两者混合很快在地面结成薄薄一层冰。我裹紧身上的斗篷,紧贴着书房外面的窗户旁边。

  房中似乎不止宏光一人。

  “贺一,今冬落雪早,你再进山一趟,给他们带些御寒之物。”宏光声带担忧,“还是多带几名云狼,带齐一个冬天所用的粮食,腊肉熏肉和干菜之类的也多带些,总之,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在大雪封山之前,一定要备齐。”

  原来娘亲已经回谷,难怪我找不到。

  咄贺一道:“属下明日就启程,少爷,用不用送些雪蛤和止痛的药材,还有养血养胎的补品,夫人的爹娘,一个腿经常痛,一个有哮喘……”

  雪蛤给娘亲,止痛药材给爹爹,养血养胎的自然是为我准备的。咄贺一是在提醒宏光,我有可能已经回谷。

  宏光半晌无语,咄贺一请退欲出时,他才开口道:“贺一,这次尽量与赵凌见上一面,如果小蛮回山,让岳母好生劝她。她生产正是大雪封山之时,万一……不行,这么做不妥,若小蛮已经回谷,你设法和我岳母见上一面,尽量把小蛮带回来。”

  咄贺一还未及开口,宏光又道:“还是不妥,若小蛮已经回谷,你速速回来禀报,我亲自上山接她回来。”

  我捂住双耳,蹲坐在地上。我不能再听下去,若再听下去,我怕自己无法出府,无法离开这个男人。但夫人的话犹在耳边,我是能让王府、让宏光颜面扫地的女人。

  虽然对我来说,颜面并不重要,可对宏光和王府不一样。

  我面对的只是王府中人,确切一点,只是宏光一人,只要宏光真心接纳我,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可王府面对的却是整个朝廷,整个北奴。一旦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宏光会昂然顶住,他不会在乎传言。可宇文休哥、宇文磉跋还怎么站到人前,他们威严何在?

  我身上斗篷为纯黑色,也许阿桑本就是为我晚上外出而准备的。所以,匆忙步出房门的咄贺一丝毫没有注意到檐廊窗下坐着个人。

  头顶映窗而出的烛光熄了,宏光的脚步声向卧房方向而去。

  咄贺一明日出发,他们的速度定是奇快,因此,我明日出发回谷,只要路上控制好速度,便会比他们晚回几日。只要不和他们照面,宏光便不知我的消息,时日久了,他会忘记我另娶的。

  他会另娶,他会另娶……我用力甩头,欲把这个想法甩出去。

  可是,它还是清晰地烙在了我脑海里。

  要马上离开这里,只有马上离开这里,远离这一切,我才会平静下来。

  扶墙站起,提气向院门轻跃,但体内真气似乎无法聚集,半空的我身子直线下坠,落脚处,冰面已由薄变厚,滑溜溜的,无法掌握身体的平衡。

  我仰面摔倒在地。

  我虽刻意咬紧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身子落地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仍是很响亮。

  听到开门声,我急忙撑着站起来,踉踉跄跄跑向院门。

  “蛮儿。”宏光声音惊喜。

  我努力撑起身子,步子并未停下。

  身后,他的声音越发惊慌失措:“蛮儿,不要跑,我不会追你,地上滑,不要跑。”

  他的话已没有逻辑,竟有些颠三倒四。

  我冲势太猛,前倾的身子有些收不住,眼看就要趴在地上,幸是到了院门,伸手抓住院墙,平衡住身体,忍不住向后看去。

  雪粒子已变成了鹅毛大雪,满地的雪映出了些许亮光。以至于他脸上惊喜、痛惜、爱怜、担心……交替出现的几种情绪被我看得一清二楚。还有,那件本应是春秋季节穿的,我亲手做的衣袍,此时,他却穿着。

  刹那间,泪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止都止不住,况且,心底也没有止泪的意愿。

  他步子向前移得很慢,似恐惊了我。

  我闭目甩下头,泪如雨丝一般洒落在雪地上:“宏光,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不要再找我,我今晚离开后,再不会踏足燕京半步。”

  闻言,本来一小步一小步地前移的他,变成了大踏步地走:“怎会是别人的?你的孩儿就是我的孩儿……况且,即使真不是我的,只要你喜欢,我也会接纳。”

  我知道他不会介意,不会在乎。可是我介意,我在乎。

  两人距离渐近,我强自提气向前掠去,或许是心神集凝,真气通畅许多,身形快速向前飘移。前方回廊迂曲,拐来拐去难保不被他追上。况且,小腹并没有痛的感觉。于是,我飞跃而起,跃上廊顶,向外掠去。

  身后衣袂破风声越来越近,我身子未停,凄声道:“若是想让我失足摔下,但追无妨。”

  啪一声轻响,那是紧急刹身时脚踩破瓦片的声音:“蛮儿,我会一直等你,你会回来吗?”

  我身形微滞,可步子依然不停。

  我无法回答他的话,眸中蕴着泪再一次落下。

  

继续阅读:第三十六章 雪山惊魂 咫尺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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