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宣统三年十二月丁巳,静芬写好封摄政王的懿旨,叫人把溥仪带来,告诉他,袁世凯进来行了礼,他要亲自去扶。
溥仪老大不愿意,倔脾气劝了半天也没劝住。
静芬训斥他道:“才说要当好皇帝,怎么皇额娘的话就不听了?”
溥仪嚷嚷道:“袁世凯要夺朕的天下,朕不杀他就不是好皇帝!”
静芬连忙去捂他的嘴:“这话不能乱说——你要是这次不对袁世凯好,他就真的要夺你的江山了。”
溥仪道:“他夺朕的江山,朕还要对他好?皇额娘,传说德宗皇帝还是袁世凯害死的,是不是真的?”
静芬心里也不晓得是什么个滋味,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赶忙敛容正色,把溥仪一拉,强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那边通报声起,袁世凯就进来了。
并不像头几次那样老泪纵横,也不像更早的时候踌躇满志,他微胖的圆脸紧绷着,满是肃然的神气,步伐不现一点老态,稳稳地走到了静芬跟前,才利索地一抚袖子,跪了下来:
“臣袁世凯,叩见皇上,皇太后。”
静芬看溥仪,溥仪的小脸憋得通红,死不开口。
静芬无奈地瞪了他一眼,赐袁世凯平身,同时伸手拿炕桌上写好的懿旨。
“总理大臣近来和南方和谈……”她声调异样地开口,“皇帝和我心里都感激得很。总理大臣辛苦了吧?”她顿了顿,看看袁世凯是否要插话说和谈的结果——她是已经打了几十回腹稿,倘若和谈得好,摄政王头衔是赏的,倘若暂时不好,就算是勉励的,她要接个话茬儿。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凯一人辛苦,算不得什么。”
冠冕堂皇,四平八稳。静芬的手指在装懿旨的瞎子上轻轻敲着。
“说……是这样说。”她尽量把话题弯回来,“可是,皇帝和我,孤儿寡妇的,想辛苦也辛苦不到点子上。亲贵里又没一个能和总理大臣相比的人。这要是没以来总理大臣,国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样。”
这一次袁世凯没有答话。
静芬拔开了匣子的插销:“我和总理大臣说明白话吧。这和谈,无论谈得怎么样,国家都得靠总理大臣。方才说,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为了大清的千秋基业,我要封你做摄政王。
这是最后一张筹码。静芬一咬牙。
可是袁世凯在她咬牙的当儿,静静地接上了后半句话:“请皇太后懿旨,实行共和。”
“懿旨——”静芬也正说到这两个字,但是后面的话突然就从记忆里消失了,两腮僵硬,嘴合不拢,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
说……什……么……
袁世凯头也不抬,呈上一封折子来。
“已和南方代表伍廷芳详谈,此系皇室优待条件八条,皇族待遇条件四条,满、蒙、回、藏待遇条件七条,请皇太后过目。”
薄薄几张纸,压在静芬半开的匣子上。
“此系皇上退位诏书。为张謇起草、参议院通过,请皇太后过目。明日之前用宝,诏告天下。”
一匹黄绫,附带唐绍仪将张謇诏书稿电达袁世凯的一纸报文,又压在那几张优待条件之上。
千钧重。静芬只觉抚着匣子的手快要骨节尽碎,要抽离,又动弹不得。
溥仪忽然尖叫了起来:“袁世凯,你是妖怪。朕不怕你,朕刺死你!钉死你!”边叫着,边从炕上跳了下来,挥舞着拳头向袁世凯扑了过去。
袁世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稍稍朝后退了一步:“请皇太后切勿拖延。”
“刺死你!打死你!踢死你!”溥仪一扑不中,抬脚来踹。
袁世凯依然没有理会他,再次向后退了一步:“一旦延误时日,则违背与民军所定条约,届时民军北伐,再求优待,恐怕难如登天。”
“条约……”静芬终于瑟瑟地发出了声音,“袁世凯……这究竟……我那里亏待了你?”
“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袁世凯顿首,同时第三次避开了溥仪的拳打脚踢,“请皇太后……”
后面的话,他也不用说了。
他退了出去。
溥仪哇哇大叫着要追赶,张兰德匆匆跑出来拦住。磕头如捣蒜。“主子,奴才求主子别固执了……共和吧……主子!再不共和,真的连优待条件也没有了!”
静芬思绪已经转不过来,喃喃道:“袁世凯,我封你摄政王啊……我哪里亏待你。我不敢亏待你的……不能共和……不能共和……”
“主子,别糊涂了!”张兰德碰头道,“袁世凯反了,已经撕破脸的反了。主子封他什么也没用了,他这是要当革命党的皇上!”
“朕才是皇上!”溥仪叫道,“袁世凯造反,杀掉!杀掉!皇额娘,叫天兵天将把袁世凯杀掉!”
杀,杀。静芬只听到这个字——杀,早想杀,又想杀,还想杀,是为“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一次次,从没有成过。
国家没有袁世凯,亡在革命党的手中。
国家今有袁世凯,就亡在袁世凯手中。
左右是亡,静芬心里忽然有个声音道,还不如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杀,就豁出去杀了他!
静芬急召世续和徐世昌进宫,要二人立刻策动巡警和禁卫军,包围袁世凯府,将国贼就地格杀。
可是两人动也没动。世续表情古怪地看着徐世昌,徐世昌则露出袁世凯般肃然的神气。
“皇太后,再无他法,共和吧!”世续顿首。
“不能共和!决不能共和!”静芬略带癫狂地叨念,“不能做对不起列祖列宗的事!”
“这不是您说不共和,就不共和的。”世续道,“没路可走了,皇太后。您看这诏书上说,授权袁世凯以全权成立临时共和政府。意思是,现在退位,临时共和政府还是大清的朝廷授权设立的,将来写进史书里,好歹也算是禅让……”
“禅让也是亡国。”静芬道,“袁世凯是德宗皇帝的仇人,孝钦太后临终也命我诛杀奸贼。现在要我把大清朝都给他,我有什么脸去见祖宗?宁与外邦,不与家奴。我非杀他不可。”
世续急得直跺脚,连连朝徐世昌使颜色,叫他开口,徐世昌却仿佛没看见,站着不动。
静芬道:“如今这光景,不杀袁世凯,明儿就要亡国,杀了他,诏书我不用宝,和谈我不承认,怎么着还能拖两日,也许就有转机也说不定……”
“这时候,还有什么转机!”世续道,“只有往坏里转的。”
“日本人。”静芬道,“肃亲王去寻日本人了,好歹也等到他回来吧?”
“肃亲王回不来了。”世续道,“他在旅顺日本租界里,被日本人扣留了。不等国家太平,不放他回来。”
“什么?”静芬虽料到日本的救兵遥遥无期,但善耆竟被扣留,实在令她骇然。“那……那恭亲王动身去青岛了,总得等他……”
“等他被德国人扣留?”世续打断,“南方政府承认过往同洋人签定的一切条约,洋人为何还要帮朝廷?乐得作壁上观。”
静芬的心一点一点往下陷,泥淖冰冷腥臭。
总之是没有希望了。本来就没有希望了。所以还说肃亲王、恭亲王,不过是找个理由说服徐世昌和世续罢了——这两个人也赞成共和,原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外间的大臣,也不晓得有多少赞成共和的。或者是全部。
“皇太后,袁世凯不比唐绍仪。”世续道,“皇太后当初可叫袁世凯罢免唐绍仪,但是谁能罢免袁世凯呢?文武百官,满、蒙、回、藏,都是他的人了——”
“我不是要罢免他,我是要杀他!”静芬切齿道,“我是要杀他,你们两个就给我去办,再有什么事,我担待着。”
“还能有什么事儿啊!”世续出了一头的汗,“皇太后您也担待不了什么事。”
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一句实话
我是担待不了什么事。静芬想,但是,就要以我的一命,换袁世凯的一命,也不枉亲爸爸和万岁爷当年的一场托付。
世续倒是陡然发觉自话说重了,自打了一个耳光,道:“奴才无状。奴才是说,皇太后什么也没有了,袁世凯什么都有,斗不过他,何况还要和革匪斗。斗不过呀!”
“我是什么都没有。”静芬道,“可是皇帝还在,你们都是太保,都是忠臣,难道不要为皇帝的将来打算?”
“奴才们就是在为皇上打算,这才……”
“世中堂,你和皇太后明说吧!”徐世昌冷冷开口,“到这时候,咱们还要把她蒙在鼓里么?袁世凯受命和谈,那旨是谁写的,怎么写的,都和皇太后说了吧!”
静芬愕了愕,目光从徐世昌脸上移到世续脸上。世续低下头,狠命搔着后脑勺。
“究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静芬颤声问。
“国务大臣奉太后懿旨:兹授袁世凯全权与南京临时政府磋商退位条件。钦此。”徐世昌淡淡的,“这是皇太后十二月己酉命袁世凯全权与民军谈判的懿旨,为什么‘和谈’成了‘磋商退位条件’,这自然是袁世凯的意思,他筹划良久了——但是,是谁写的旨?皇太后?”
静芬被当胸一拳。
世续抬不起头来。
“你……你……”静芬指着他,“你这样做,不怕遭天谴么!我和皇帝这样倚重你,从来没有亏待你……你……”
世续扑通跪了下来:“奴才是为了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也是为了皇太后和皇上,日后尊荣不失……”
“贪生怕死,还要抬出皇帝和我来。”静芬嘶声打断,“我们是孤儿寡妇,就只有被你们欺侮的份!”
“奴才逼不得以。奴才……”
“够了!”静芬喝止,“徐世昌,你很好,你告诉我真相,是忠臣。你就给我把这个乱臣贼子办了。”
“皇太后好象还没有明白过来。”徐世昌静静道,“世中堂刚才说了,文武百官,满、蒙、回、藏,都是袁世凯的人。您以为我徐世昌和他们不同?”
静芬倒戏一口凉气,泥淖中的心,又被往下踩了一脚。
然徐世昌还有下文。
“要说不同,还真有一条——奴才在光绪五年和慰庭结拜兄弟,是他资助奴才,奴才才能北上应试,中举人,中进士,选翰林院编修——奴才能有今天,全赖慰庭。所以,满朝大臣见风使舵,奴才却从来都是站在慰庭这边的。”
一脚将静芬踏到了泥淖的最底。
难怪巡警总是不听使唤,难怪袁世凯对亲贵会议了如指掌。难怪!难怪!
“大势已去,皇太后。”徐世昌道,“共和吧。”
静芬的胸膛微微微微地起伏着,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可是喉咙里还发出凄厉地叫声:“不共和!不能共和!大清的天下,不能交到革匪手里!不能交到袁世凯手里!”
徐世昌和世续对视了一眼。世续砰砰磕下头去,而徐世昌大步走上前来:“请皇太后即刻用宝,赞成共和!”
“不共和!不赞成共和!我不赞成共和!”静芬一边往炕里缩,一边喊道。
张兰德见徐、世二人气势汹汹,赶忙护到了静芬的身前:“造……造反了么!”
徐世昌又如何将他放在眼里,厉声问道:“皇太后玺印呢?拿出来盖上。”
张兰德被逼得打了个哆嗦:“这还了得!不……不晓得。不能给。”
“快拿出来!”徐世昌近乎威胁道。
“不……不……”张兰德蚊子哼哼,人已经快蹭到地上去了。
“不盖印就能不共和了么!”徐世昌道,“识大体的,快把玺印拿出来!”
静芬这时已经听不清他在嚷嚷些什么了,只看到一条影子,背着血红的光,朝自己笼罩了下来。
她胸口一窒。最后只看见外面,紫禁城正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