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己酉,静芬懿旨,授袁世凯全权,再次同南方政府展开谈判。
善耆闻讯匆匆赶进宫来,溥伟跟着他。
“皇太后做了这样大的决定,怎么都没和亲贵大臣商量?”善耆问。
“我和谁商量去?”静芬看着满头大汗的两人——其他亲贵都踪影不见。御前会议这些天来是照常开的,但是,人一日少似一日,开会的时间是一日短似一日,主战的呼声一日低似一日——到如今,就只剩两个坚定的主战派了。
“这袁世凯他是曹操……”溥伟道,“皇太后怎么能让他全权?”
曹操,曹操。这比喻静芬听得腻烦极了。“都到了这个地步……”她皱着眉头道,“你们还有谁能全权的?肃亲王,你的日本朋友,见到了没?恭亲王,你三年前就说要用白虹刀杀了袁世凯,他的头怎么还好好长着?”
两人都不响。
静芬叹气。
“内务府总管世续大人到了。”外面报。
好,总算又来了一个。静芬望着如临大敌的世续。
“禀皇太后——”世续呈上电报来,“段祺瑞来电,历数……历数皇族之败坏大局罪状……”
静芬挥手打断:“行了,他这种电报都发了不知多少——还有别人来电报么?”
“有。”世续接着念下一封,“直隶总督张镇芳领衔,两江总督张勋、湖广总督段祺瑞、安徽巡抚张怀芝、山西巡抚张锡鸾、河南巡抚齐耀林、吉林巡抚陈照常、山东巡抚张广建……”
联名电奏,请求共和。静芬不用再听下去。
世续也看的懂颜色,就此打住——然他抱着一个匣子,整匣都是请求共和的电报,有北方各省咨议局,驻各国公使,犹如冰雪暴压顶而来,读与不读,听与不听,共和之呼声,之“叫嚣”,紫禁城四面楚歌。
善耆,溥伟,世续和静芬,四个人默默相对,良久没有一言。
还是静芬叹了口气。
“你们都是忠臣,我心里明白。”她说,“要还和我翻袁世凯的旧帐,我何尝又不怕他谋反?但是,你们也看到,也听到,外面这么多人要共和——你们还和我说了,连革命党也要叫袁世凯出来做总统。左右这国家都要落到他手里,万一让他去共和了,不是连个君主的虚名也担不上?他做曹操,皇帝可是连汉献帝也当不了,那要叫我死后……”
死后如何去见慈禧和光绪,这话不说也罢。
“可是皇太后——”溥伟激动插了一句,但什么也没“可是”出来,咬了舌头般,哑了。
静芬微微摇了摇头,望向善耆,他一脸沮丧。
“这当儿,不是咱们把袁世凯让给革命党的时候。”静芬道,“他不是犒赏了勤王的军队么?你们还是趁这机会到潼关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了,这军队老也不见进京的——你们就把兵领来,到袁世凯真成曹操的时候,起码皇帝和我,还能有个保全。”
善耆听了,跪下碰头道:“皇太后明鉴。既是要冒险出京,奴才还是去联络日本人,勤王之师请恭亲王办理。”
溥伟发了大半晌的愣,这时应道:“奴才千难万险,也要把勤王的兵队领进京来。皇太后放心。”
世续也跟着跪了,老泪纵横,道:“奴才愿和徐世昌策动禁卫军和巡警,一定卫护皇上和皇太后的安全。请皇太后放心。”
放心。静芬胸口空落落的。那心早就跟着光绪死了,胸膛里塞的是江山社稷,如今也要让到他人手中,只争一个虚名——只争一个虚名啊,不要连这样卑微的目标也达不到。
善耆和溥伟离去了,慈宁宫御前会议终止。
世续也不见来,袁世凯虽然有例行回报,但是静芬还是觉得这个隆冬的紫禁城刹那变得死寂,与世隔绝。
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
吃也吃不下,睡更睡不着,没几日,人已消瘦得变了模样。
当初张兰德撺掇她修建佛殿和水晶宫,落成后诸多事端,她没有去过。这时候穷极无聊,她就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前去参拜,那些除了请安外,久不来往的妃嫔们亦协同前往。
她见到同治的瑜、珣、瑨三妃,个个面上带着肃杀之气——溥仪继承同治,后宫正统却落在静芬身上,这三人当然怨恨。她又看到瑾妃,面目倒是和善的,担忧的。
“皇太后这一向太劳心了。”瑾妃道,“奴才们都恨不能帮皇太后分忧呢。”
静芬勉强笑了笑——倘若是珍妃,恐怕真的能分忧。
瑾妃朝张兰德使了个眼色,亲来扶了静芬进佛殿去,放拜褥,然后规规矩矩退到外面,和众妃一齐跪下。等静芬礼拜完毕,出了佛殿,她又亲来扶了,直送回慈宁宫,才告跪安。
她没和静芬多说话。
“这也真怪了。”张兰德道,“都是一个娘生的,珍主儿有什么就说什么,瑾主儿就藏得深。”
静芬道:“我同她向来没有话的,你乱猜疑什么?”
张兰德道:“奴才不是乱猜疑瑾主儿,奴才不过是觉得,宫里谣言多得很,说瑾主儿也是德宗皇帝的妃子,现在连个太妃也不是——倒是怪了,不听瑾主儿自己说呢?奴才见她方才同主子嫌殷勤,还以为她要提这事呢。”
静芬道:“这什么太后太妃的尊号,都是宣统元年议的,瑾妃心里要是不舒畅,早该来抱怨,我看她是敦厚的人。唉,也该给她上太妃号了……”
张兰德知道这一叹不是为了瑾妃的事,而是想到珍妃了,忙道:“珍贵妃……主子恩准她移灵到德宗皇帝的身边,不就成了?”
身边。静芬愕了愕,难道她不是从始至终都在光绪身边的吗?
“这也算是一桩事儿吧。”她眯了眯眼睛,“等过上太平日子再说吧。”
张兰德晓得她是乏了,赶忙服侍她歇午觉。
静芬道:“睡不着,我只歪着就好——你注意打听肃亲王他们有没有消息。”
张兰德道:“奴才警醒着呢。主子好歹歇一歇,歇好了,后面就是太平日子在等着主子。”
静芬苦笑了一下:还真相信有太平日子?只当梦里有吧。
她就歪着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凤凰楼的梦了。那挖掘的小女孩,面孔都已经模糊,手里还依旧是那树枝么?
小格格,你究竟在做什么呢?静芬问,那底下是什么东西啊?珍妃说她看过了,亲爸爸和万岁爷现在一定看过了,荣寿大公主恐怕也看了,就只剩她静芬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剩下她一个人?
还在苦苦的撑,苦苦的撑。
她在炕上蜷缩成一团,从来渺小无助。为什么剩下她一个人?
“主子……”张兰德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恭亲王……”
“呼”静芬猛地坐了起来,感觉有点眩晕:“回来了?快传!”
“不……不是……”张兰德有些犹豫,“恭亲王从潼关那边有电报来,世续大人说很急,奴才……”
静芬心里“咯噔”一下,强撑着道:“既然很急,拿来我看。”
张兰德抖抖嗦嗦的,捏着电报不肯呈上。“扑通”给静芬跪下了,道:“主子,奴才不怕主子发怒,奴才求主子,为自己打算,为皇上打算,共和吧!”
静芬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你……你……说什么!”她喘息道,“电报拿来我看。拿来我看!”
张兰德还是不肯给,哭道:“奴才求主子,咱们没本钱和人家硬打了。共和吧!”
静芬眼前一黑,使尽力气一把将电报夺了过来——潼关军队受袁世凯命,驻扎原地,和谈期间,不可妄动。溥伟费尽唇舌,未得半分人心,如今转去青岛,向德国人求助。
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未料自己还有这等勇气,或者,是已经被打击得麻木了。还好,还好,至少不是新军叛变,至少是袁世凯的所为。只要袁世凯还在乎那个“摄政王”的头衔,总还有希望。
她安慰着自己,极力冷静,梳理混乱的思绪:溥伟的事,恐怕袁世凯已经知道了,这又多一层嫌隙。肃亲王的日本朋友也不知何时才有消息。如今孤注一掷,只能绑住袁世凯。
“张兰德……”她叫那趴在地上号啕的奴才,“给我传见袁世凯……笔墨伺候了,我要写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