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十二月辛丑,良弼在府邸前遇到自称“天津讲武堂总办”的人,这人向他递上名片,他还没接到手里,就有轰隆一声巨响——良弼的一条腿被炸得飞上了天。刺客当场死亡。
消息匆匆传进宫时,慈宁宫的亲贵们还没散,载涛、载洵等场吓得半死,宗社党的“敢死队”、“刺杀组”则是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袁世凯。
“不用问,这必定是袁贼干的!”溥伟道,“咱们这就拿了炸药,把整个袁世凯府炸平了去。”那敢死队、刺杀组的,无不响应,
而当此时,外面报说:“冯国璋急奏。”
众人相视一怔,冯国璋已经满头大汗地进来了,叩头道:“皇太后,恕奴才无状,事出紧急——谋害良弼大人的刺客,身上搜出绝命书一封,证实是革匪,名叫彭家珍。奴才看,上次是袁大人,今日又是良弼大人,革匪怕是遍布京城了”
袁世凯的事,那是良弼做的,静芬和亲贵大臣都明白。那良弼的事,究竟是不是革命党之所为,就值得怀疑。可是,万一真是革命党呢?
静芬望望张兰德,张兰德满面愁容。
“革匪来了正好!”溥伟突然高声道,“咱们宗社党,就是转杀革匪的,来一个就杀一个——冯大人,你的禁卫军不会是吃白饭的吧?”
冯国璋并不和他争辩,只向静芬再叩了一次头,道:“奴才这就加派人马,一定保护皇上和太后的安全。”说罢,就跪安而去。
溥伟冲着他的背影挥舞着拳头:“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我溥伟可不怕你!”
铁良跟着愤愤道:“脸上笑着,脚下就使绊子,阴险小人。”
毓朗也插进来:“加派人手,怕是要落井下石,咱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不错!”溥伟一拍巴掌,转向静芬道:“皇太后放心,奴才这就和宗社党的满蒙勇士一起去城里搜捕革匪,决不给袁贼可乘之机!”
静芬还陷在噩耗里没反应过来,宗社党的一批少壮亲贵已经摩拳擦掌地出去了。剩下些面色青白的庆王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声窃窃。
“主子?”张兰德低低地唤了一声。
“哦……”静芬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那报讯的人,“良弼的伤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回皇太后的话——”那人道,“不是奴才咒主子,洋医也来看过了,说,就这一晚上……”
“啊……”静芬眼前一黑。亲贵里也是一片惊呼,未己还传出哭泣之声。
善耆在一旁叹气道:“我就说,宁与外邦,不与家奴,现在……唉……”
“与了外邦,何以见得会好些?”徐世昌声音沙哑颤抖,“若不是外邦屡屡进犯,我大清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不与外邦,难道就看着北京城,现在好像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爆?”善耆道,“还是靠恭亲王他们整天叫嚣着刺杀这个刺杀那个,最后把良弼的命也搭进去了?”
他话音未落,亲贵里的哭泣转而成了号啕,有人道:“这下一个,不晓得会是谁啊!”一句话叫人心寒,涕泗滂沱者更多了。
“皇上来了!”不知谁叫了一句。
正是溥仪下了学,照例拿描红的本子来给静芬检查。亲贵大臣连忙擦着眼泪,横七竖八地下跪。
溥仪叫了平身,自规规矩矩给静芬请安,递上本子,抄的是“始于事亲,终于事君”。这倒正是静芬大半辈子做的事呢。只可惜,她事了慈禧太后,事了光绪,现在事宣统,但世界总是给她一个希望,然后再打碎,从不指点下一个希望的方向。
或者,根本就无望!
溥仪还该背书的,静芬摆摆手,示意张兰德带皇帝下去玩。
“你们……谁还有办法的?”她呆呆地问,“早先,我说我出钱赏兵,除了宗社党的人外,你们还有谁愿意来带兵的?”
一片唏嘘之声,无人回答。
过了很久,载涛哼哼唧唧道:“其实奴才们都愿意带兵,但是领兵的本事,谁还强过良弼去?”
载洵亦道:“依奴才看,良弼伤势沉重,不能听洋医一面之辞,请皇太后派御医会诊。总该尽人事,才能听天命吧?”
静芬听言,看着这两位光绪的好兄弟,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两晃,就朝炕下栽。亲贵纷纷惊慌道:“哎呀,快传御医!”
静芬倚靠在宫女身上,鬼一般地说道:“不用,我很好。就叫御医去良弼那里会诊吧……好歹,他是个忠臣……”
好歹,他还是为了大清朝丢的性命!静芬心里想。
亲贵大臣们愣了片刻,纷纷道:“那奴才们都去探望良弼大人。皇太后保重。”
保重。静芬看着他们往外退。唉,保重了她,谁来保重大清朝?谁来保重光绪和慈禧交到她手上的这片天下?
还只剩下善耆,徐世昌和世续,仿佛还没有吵完。
“你们,愿意领兵?”静芬不抱任何希望地问。
“奴才……”徐世昌和世续互望了一眼,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静芬道,“散了吧——肃亲王,你……有什么日本朋友,带来见我吧。”
“皇太后?”徐世昌和世续瞪大了眼睛。
静芬却闭上了眼。叶赫那拉家的女人,割地赔款,慈禧也做了,她静芬又为什么不能做?这当儿,能保住江山一天,就保一天,后世的骂名,她不怕,她对光绪是问心无愧的。希望死后相见,他能明白。
良弼在第二天死了。
御前会议再开时,一片愁云惨雾——人少了一大半。
静芬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溥伟最先愤愤:“都是庆王党的那伙胆小鬼,一听说革匪进了京,就纷纷往外跑,都躲租界里去了。还有些跑不及的,都搬进了东交民巷——”说到这里,实在气极了,狠狠一拳头砸在柱子上。
静芬已经连皱眉头的心情也没有了,随便张了张稀稀拉拉的亲贵大臣——其实宗社党的人也缺了不少,此外,镇国公载泽也全无踪影。
好,真是好臣子!果然宁与外邦,不与家奴。
才想着,善耆就气急败坏地进来了,道:“简直欺人太甚!”
“怎么?”静芬惊道,“你不是去找日本人么?难道他们……”
“奴才差点儿连门都出不了!”善耆怒道,“冯国璋果然加派了人马,把我肃亲王府都保护起来——他还在天坛和东城一带驻了重兵,简直是要造反!”
“哎呀!”静芬吓得头脑一片空白,“这可如何是好?要是造起反来,日本人也帮不上忙,勤王的兵队也没到……”
“有宗社党、贵胄学堂。”溥伟道,“还有——徐世昌,你原来管巡警的,现在还支使得他们么?”
“这……”徐世昌顿了顿,“总可一试。”
话音刚落,世续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大事不好……皇太后……袁世凯调曹锟的北洋第三镇进京了!”
黑云压境,大难临头。满屋子的人个个面如土色。
偏偏就还有雪上加霜的,急匆匆呈上来岑春煊、袁树勋、陆徵祥、段祺瑞等人的联名电奏,说:“恳请涣汗大号,明降谕旨,宣示中外,立定共和政体。”
这几个字由那一篇“痛陈利害”的折子里直扑眼帘,睁一个慈宁宫里,人人呆若木鸡。
溥伟过了半晌才勉强出声道:“不足为惧……不足为惧……大不了就是一死……”说着拉了拉铁良,铁良就跟着结结巴巴表态:“不……不错……誓死也不共和……”
“当然不能共和!”善耆斩钉截铁,“早听我的,先答应了日本人,也闹不成这样!”
徐世昌和世续这次都没有反驳他。
“是不能共和。”静芬道,“共和了,咱们都没脸见祖宗——但是,人家逼到门口来了,咱们光说有什么用?皇帝和我,孤儿寡妇的,得靠你们出主意啊!”从前每每说到“孤儿寡妇”她是要落泪的,而这时候,眼睛只是酸疼,干涩得很。
“这个,照奴才看……”载洵道,“不如来个化整为零,将王公封藩,分踞各地进行抵抗,这样……”
他说了一半,发觉众人都目光异样地看着他,自己也觉得这建议太过荒唐,即苦笑两声,把后面的咽回肚子里。
载涛没敢抬头,嗫嚅道:“叫奴才看,议和……议和也不错……反正说要开国会,要公决,慢慢耗着就是了……只不过,万一……这事情有变,还能有优待条件么?”
“昏话!”善耆一声怒喝,“你这是赞成共和了?”
载涛一怔,发觉说走了嘴,咕哝了一句,不敢再吱声。
接下来轮到毓朗了,犹犹豫豫地道,“要战,即效命疆场,责无旁贷。要和,也要早定大计。”
静芬同众人一头雾水,毓朗自己似乎亦不甚明晰,挠挠头,嘟囔说:“唉,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还从长计议!静芬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用手去按太阳穴,却按住了自己的耳朵——实在不想听这些亲贵大臣轻一句重一句的议论,全是废话!
“主子?”张兰德担心地扶着她,“传御医来瞧瞧吧?”
御医,御医瞧了能有什么用!
“不瞧!”她说道,“你们也都下去吧……去,商议好了再来……”
亲贵大臣们在这当儿,巴不得能离开,一一跪安。
静芬望着他们一个接一个佝偻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主子……”张兰德察言观色地开口,“照奴才看,共和也罢,君主也罢,主子全是一样。”
静芬瞥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张兰德道:“奴才的心思,讲君主,主子管的事不过是用用宝。讲共和,太后也还是太后。不过这可得答应了那‘条件’。要是不应呵,革命党打到了北京,那就全完啦!所以奴才……”
他后半句话还出口,静芬“啪”地一个耳光已经抽了过去——虽然连日操劳,心力交瘁,但是这一个耳光直打得张兰德嘴角迸裂,人也滚出好远。他惊愕地望着静芬:“主子……”
“你这死奴才!”静芬颤声骂道。主仆多年,她还从不曾这样。“你是要共和了?你是要把江山送给乱党?”
“奴才……奴才……”张兰德讷讷,“奴才只是看主子肩上的担子太沉,奴才心疼啊……主子的身子骨,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主子要想想,德宗皇帝不就是这样被国家折腾的……”
“你还和我提德宗皇帝!”静芬哑声道,“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千辛万苦才把国家从拳匪和洋人手里保下来,你现今叫我拱手让给革命党?你这是要叫我……叫我连死的脸面都没有!”
“主子……”张兰德手脚并用地爬到静芬跟前,“奴才不及主子想的周全,奴才只要主子周全,万岁爷周全,奴才就有脸下去见孝钦太后了……奴才是……”说到这里,声泪俱下,再也听不清他后面哭的是什么。只是后来,突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发狠说道:“奴才大逆不道,奴才这就一死以谢主子——”说着,猛然就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静芬“呀”地惊呼了一声:“快把他拦住!”而旁边也早有小太监眼明手快地动作上了。
张兰德被一众人架着,依旧号啕不止。静芬听着,觉着他仿佛是要哭断了气一样,摇摇头,又摇了摇头。
二十多年了,亲爸爸没了,丈夫没了,身边就剩这一个人了。
溥仪在那天下午来请安,呈上功课,静芬愣愣的,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溥仪偏着头,看了她半晌,道:“皇额娘,儿臣看到张公公在外面哭呢,他是不是中了妖法?”
奶妈王焦氏边上轻轻嘘了一声:“万岁爷别嚷嚷,老佛爷累了,歇着呢。”
溥仪咂了咂嘴,不肯走,从坏里摸出几个布偶来,递到静芬跟前,道:“皇额娘,儿臣知道,那些革命党都是妖魔鬼怪,有妖法,叫他们施了妖法的人,都坏了心智,要抢朕的江山。师傅说,朕的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决不能叫人抢,也没人抢得走。”
静芬缓缓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以及那几个扎满了钢针的布偶。她拿过一个来,上面写着“孙文”,再看看另一个,上面写着“黄兴”。
“这都是宫女教朕做的。”溥仪得意道,“她们说,朕自己做的最灵验了。朕是天子,妖魔鬼怪都怕朕。只要朕学好了本事,当个好皇帝,就能把妖魔鬼怪都镇住,永不翻身。”
静芬眼眶一热——学好了本事,当个好皇帝——总算这孩子还学会这一句话,其性格再顽劣不堪,行为再荒唐至极,终究是想要当个好皇帝了。只是这个国家,还能让他安稳地当个好皇帝么?
“怎么样才是当个好皇帝呢?”静芬问,同时拿起第三个布偶,看上面写着“黎元洪”。
“这个……”溥仪挠了挠腮帮子,“朕……朕听师傅说,‘同光中兴’,朕想,就要像同治爷和光绪爷一样,那就是好皇帝……”
静芬的眼泪这会子终于掉了下来,倏忽淌到了嘴角。咸涩的味道,使她咬紧了嘴唇:不能倒下,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叶赫那拉家的女人,看皇帝,看折子,看大臣,看着大清的江山社稷。她不能退缩。
拿起溥仪的第四个布偶,上面是袁世凯的名字。
袁世凯,除了他,还有谁能担当得起?
静芬把上面的纲针一根一根地拔了下来。
溥仪惊道:“皇额娘,师傅说袁世凯被革命党施了法,已经不再是朕的天兵天将了,您怎么……”
静芬不答他,只道:“皇帝的功课做得很好。这几个布偶也做得很好。这个袁世凯,留给皇额娘。皇帝下去玩吧。”
溥仪还要再问,王焦氏已经很识趣地带着他跪安了。
静芬目送着他们出去,继续一根一根拔着布偶身上的针——最后一根扎在心口上的,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拔,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拔,冲着外面道:“张兰德哭完了没?哭完了就来给我办差使。”一边说着,一边把那最后那一根针狠狠地揿了下去。
静芬让张兰德打电话到袁世凯府上“问候”。
袁世凯“感激涕零”,辞侯爵位,固让再三,乃受。
静芬亲自在电话里放出一句话去:君主制,哪怕你要做摄政王,也依你。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她以为。听筒那边沉默了,过了许久,才听到仿佛叩头的声音。
“臣袁世凯为大清朝,肝脑涂地。”那边说。
静芬就放下了听筒。
次日,袁世凯复回内阁料理事务,第一桩事,即出银一万两,犒赏潼关勤王军队。
再次日,以叙汉阳功,复张彪提督。
接下来,以张怀芝为安徽巡抚。赠恤死事福州将军朴寿。命张锡銮往奉天会办防务,李盛铎署山西巡抚,卢永祥会办山西军务。赠恤遇害军谘府军谘使良弼。以王赓为军谘府军谘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