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三年十一月壬申,皇太后召集临时国会,命定期会议于上海,解决国体。同时,致电唐绍仪,责令立刻重新和谈,废止原和约。
第二日没有唐绍仪的消息。第三日也没有。第四日亦没有——静芬等得好是心焦,虽张兰德安慰她说,没消息,即是好消息,这说明天下还没大乱呢。
静芬对这话并不受用,瞪了他一眼道:“那山西勤王的军队也没消息呢,这也叫好消息?”
张兰德缩了缩脖子,道:“主子,这事一桩是一桩。奴才倒听说那军队已到了潼关,日夜兼程,总这两天就到。”
总是还有一件事情有盼头的。静芬想。
等着盼着就到了辛卯日,奕劻火烧眉毛般地闯进宫里来了,礼也不行,一径向静芬嚷嚷道:“皇太后,这么些日子,还没出个决定么?”
静芬一愣,道:“王爷说的什么决定?”
奕劻一拍大腿:“咳,皇上退位,实行共和啊!”
静芬“腾”地从炕上跳了起来:“什……什么?退位……这是……”
奕劻看着她的表情,愕了愕,道:“怎么?袁世凯没和皇太后说么?南方老早就成立了政府了,孙文做了临时大总统,据说还给各国发电报,指不定洋人就要承认他们的中华民国了。要是洋人都承认了他们,咱们半壁江山,没枪没炮,这不是……咳!”
这话正说着,外面通报,肃亲王、恭亲王、镇国公、载洵、载涛、毓郎、良弼、铁良等人也到了。载泽刚好听到奕劻的话,即怒道:“庆叔,你是什么意思?袁世凯几天拦着不让咱们见皇太后,原是你和他合伙唱戏呢?革匪成立的什么政府,长久得了么?你居然要叫皇上退位?你是何居心?”
奕劻跳脚道:“我是何居心?我是想皇上好,皇太后好!现在说退位,还可以和革命党商量——谁敢亏待皇上和宗室贵族?就是后世谈论起这件事来,知道为保民不私天下,可不是流芳千古的美谈?可谓既体面,又实惠,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呀?你们真是糊涂!”
载泽气得吹胡子瞪眼,良弼等少壮亲贵纷纷把袖子摞了起来,指着奕劻的鼻子道:“庆王爷,你不要仗着资格老,就做大逆不道的事!再胡说八道,咱们非把你扭去宗人府!”
奕劻给他们堵得面色发青,片刻没敢再出声。
良弼等人就呼啦啦给静芬跪下了,道:“皇太后,袁世凯是曹操一般的奸臣,前方事情有变,他拦住了奴才们,不让奴才们来给太后出谋划策。奴才们信了他的鬼话,以为太后圣躬违和……奴才们来迟了,险些让他的阴谋得逞,请太后恕罪。”
静芬先给奕劻那几句炸药式的消息吓得丢了魂魄,见到宗社党人群情激愤,显然都站在皇帝这一边,她才稍稍安下心来,坐回炕上,问一句肃亲王,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
善耆言,国会召集方两天,革命党就有各省代表十七人,在上海投票选举了孙文做临时大总统,第二日,孙文乘坐沪宁铁路花车到达南京,以前两江总督府为官邸,宣誓就任,言:“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普利民生,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是日,乃阳历新正日,故定此年为中华民国元年。
静芬惨白着脸道:“这样大的事,袁世凯竟然瞒着我……你们……朝廷里,可有什么对策?”
载泽道:“能有什么对策?皇族不能参与内阁事务。内阁也不过是就是把唐绍仪革了职,后来发了个声明,说唐绍仪和伍廷方所签协议逾越权限,咱们不承认——这些计策,还不都是上回在慈宁花园的时候,亲贵们议出来的么?内阁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多不过叫冯国璋弄出个‘君主立宪维持会’罢了,也成天没做出一件像样事来!”
余人也附和道:“内阁里都是袁世凯的人,除了会拍电报和伍廷方扯皮,简直什么也不会——谁知道究竟扯什么呢?”
良弼道:“不错,听说匪首孙文已经给袁世凯发了好几封电报,说只要他来逼皇上退位,这大总统就由他当。庆王爷,今天莫不是来给袁世凯当说客的吧?”
奕劻把脖子一梗,道:“我给他做说客?笑话。我这是为了祖宗的基业,后世的名声……”
“这才叫笑话!”载泽打断,“连皇上都退位,还有什么基业,什么名声?”
奕劻待要再把方才那通“两全其美”的计议说一次,但是连和事老善耆都不耐烦了——善耆非宗社党的人,这会子,也同宗社党亲贵一齐跪了下来,道:“皇太后,谗言不能轻信。革命党那边虽然致电各国,要求承认其政府,但是据奴才所知,并无一国为其所诓骗。英国和美国都说,倘若中国内乱不止,将出兵干涉……所以……”他顿了顿,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所以,就该好好打一仗了!”良弼接上道,“无论如何,先把袁世凯杀了,兵权咱们拿回来。下面谁敢造反就杀谁,冯国璋、段祺瑞,还有什么人,总之谁造反就杀谁。咱们满蒙的勇士从来就没有怕死的!”
话音落下,其余人等也纷纷表示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
静芬听着这些铮铮之言,心中大感宽慰,但又忧虑道:“上次也议过打仗,可实在是没有钱,山西那边勤王的兵队又没有到,诸位亲贵大臣,打算怎么打?”
良弼道:“所以说杀袁世凯夺兵权啊!其实这奸贼手里,政权,兵权,财权,都把握着,把他扳倒了,一切都好说。”
“荒唐!简直荒唐啊!”奕劻悲呼道,“动不动就说要杀袁世凯,你们知道外面老百姓怎么看袁世凯,革命党怎么看袁世凯,洋人怎么看袁世凯么?”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人家英国人说了,放眼中国,能实现一统的,只是袁世凯,收拾残局,就靠他了。你们倒好,非但不叫他去谈判,不去争取优待政策,还要杀他!简直荒唐!”
“曹操是枭雄,把汉室江山交到曹操手里,就不荒唐吗?”善耆责问道。
“立宪,是袁世凯做总理大臣,共和,只要是是袁世凯当总统,他也不会亏待皇上和亲贵们的。”奕劻道,“要是能立宪,我何尝不想立宪,但是这次孙文回来,据说携有大宗款项,还有西洋海陆军——洋人是说,战事再拖下去,他们要出兵干涉,但是人家又没说要帮谁,咱们没军饷,没枪炮,再杀袁世凯得罪洋人,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他说的虽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亲贵们不论是他的一党,镇国公的一党,或者这些宗社党的人,有哪一个愿意投降亡国的,七嘴八舌都指着奕劻的鼻子责骂,那“扭送宗人府”的呼声此起彼伏。
静芬在上面看着,心里百般滋味,默默念道:“万岁爷,亲爸爸,奴才无能……这事儿,究竟要怎么办啊?”
一片扰攘声中,亡魂纵然回答,也听不见。
外面有太监报:“外务部副大臣胡惟德求见皇太后——”
屋子里刹那安静——怎么,来了个袁世凯的人?
胡惟德即在亲贵如刀的目光中猫着腰走进,双手呈上一封电报,道:“奴才接到驻俄、日、美、英、德、荷、法七过公使的联名电奏……滋事体大,总理大臣本来说,不能打扰皇太后修养,但是奴才以为……”
“是什么事!快说!”不知哪个亲贵喝了一声。
“是……”胡惟德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是七国公使一致要求皇上退位……实行……实行共和……”
“实行共和”四字出口,“咣”的一声,有瓷器掉在地上粉碎了。是静芬瘫倒在炕上,推翻了炕桌。
不过,她没有昏厥过去,挣扎着撑着炕沿儿又坐直了身子,问:“这……内阁……袁世凯是怎么说的?”
“奴才们不敢议论。”胡惟德道,“这事……得皇太后懿旨决断……”
“那还要你们这些内阁大臣干什么!”良弼骂道,“白吃俸禄么?祸都是你们闯出来的,遇到事情就会找皇太后决断?还不滚回去!”
胡惟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静芬没有力气发话,挥挥手叫他跪安。
奕劻在一边冷笑道:“我说的吧?逼上门来了。你们这些意气用事的毛孩子,现在还要怎么样?真是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怎么样?当然是开战了!”良弼把朝珠拽得“哗啦”一响,“难道还坐以待毙么!庆王爷你有八国后台,怎么不劝劝他们都援助朝廷。出了这种背后拆台的事,我看你的面子其实也没多大!”
奕劻的脸涨成了紫色,捋胡须都快把胡须拽光了,怒道:“好,你们不听,拉倒。这档子事儿,我也不管了。醇亲王回家抱儿子去了,我也回家抱孙子去。看看究竟咱们谁过得好!”说罢,将袖子狠狠一甩,转身出门去。
他走得很急,猛然撞上门口的太监。那太监“哎哟”了一声,他即痛骂道:“死奴才,你也没几日差好当了!”那太监被吓得半死,直到他去得远了,才颤声通报道:“皇太后,民政大臣赵秉钧求见。”
又来一个?静芬感觉头痛欲裂。
赵秉钧进来时的神情和胡惟德如出一辙,手里捧着一封折子,嗫嚅道:“总理大臣不让叫皇太后担心,不过,事关重大,内阁全体大臣密奏……”
既然是密奏,亲贵们都不能看了。由张兰德把折子传给静芬。静芬强撑着打开看了一眼,当即“咕咚”一下载倒在炕上——“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无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益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孑造也……”
这每一个字,就像有人用尖刀一刀一刀剜进她的心房里。
迷迷糊糊地,听见御医诚惶诚恐地跪安。静芬醒了过来,听见张兰德带着哭腔问:“主子好些了么?”
静芬还不是很清醒,环视四周,亲贵早已散了,看外面一片微微的蟹壳青色,显然已经是黎明时分。
“过了一夜了?”她问,“后来还有什么革匪的消息来回报的?”
“回主子,两夜了,奴才吓也吓死了。”张兰德擦着眼睛,“革匪没消息,不过,袁世凯在东华门被人丢了炸弹——”
静芬一愕,旋即问道:“死了?”
张兰德低声道:“没。只炸死了他的卫队管带,还有几个亲兵。”
静芬一时不晓得自己是希望袁世凯死,还是惋惜他没死,愣了片刻,问道:“这……这是革匪做的?他们已经进了北京?巡警和宗社党的人都在做什么?不会革匪也混进宫里来了吧?”
“主子不用挂心。”张兰德压低了声音,“这不是革匪做的。据奴才听说,是良弼大人和恭王爷几个。”因说当日静芬晕倒,肃亲王拾起密折,众亲贵一看,纷纷大骂赵秉钧卖国,宗社党人更是叫嚣要夺回政权,把赵秉钧正法。赵秉钧在群情激愤之下,承认这折子是出于袁世凯的授意。
“良弼大人、肃王爷和恭王爷他们就上养心殿去见皇上。”张兰德道,“说要向皇上请一道密旨,杀袁世凯。奴才也不敢问。但是那天夜里就有消息,说袁世凯出了东华门,刚走过丁字街三义菜馆门口,就有人朝他丢了一个炸弹。后来他走到祥宜坊酒店门口,又有第二个炸弹扔了过去。他的马车震翻了,可他腿脚还灵活,跳上一匹马就跑了。”
“哦……”静芬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现在有一种感觉,事情是不为她所掌控的,御前会议,懿旨决断,都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曾为她所掌控过。
张兰德小心观察着静芬的神色,道:“这次虽然是没成,但是袁世凯吓得不敢上朝了,正是主子夺回内阁的好机会呢。奴才看,大可以照三年前的样子,把袁世凯来个一抹到底,叫他回去养病,政权给肃王爷和醇王爷,兵权给良弼大人,财权还请镇国公出马,再加上山西那边勤王的兵队,主子还愁打不垮革匪?”
静芬没说话,呆呆的看着那片蟹壳青的天空。她身心疲乏,然而她知道,这还不是她退缩的时候。光绪在那里看着她呢。慈禧也在那里看着她呢。她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招亲贵大臣来议事。”
御前会议,或者不如说是“慈宁宫会议”由此成为了一个每日的惯例。
奕劻甩袖子离开后,众亲贵都一致赞成君主,反对共和。每日的议事中,良弼等固有拼命之姿,原属庆王一党的人,也都纷纷倒向了君主,叫静芬大感欣慰。
刺杀袁世凯的事,良弼承认是贵胄学堂的人所为,不过,他逮捕了北方革命协会的三个人,充作刺客——“这样,革命党恨袁世凯,袁世凯亦恨革命党,正是一石二鸟。”他说。
只是,在真正把政权、兵权和财权从袁世凯手中夺回来之前,为防变故,载泽建议还是对袁世凯多加抚慰。他于十二月辛丑,请静芬懿旨,以袁世凯公忠体国,封一等侯爵。
静芬想起当初赏奕劻铁帽子的事来了,犹豫道:“这样,不会有什么后患吧?”
载泽道:“虽然咱们有贵州学堂和巡警,禁卫军毕竟还在冯国璋的手里——他先前对袁世凯或有怨言,则此时有可能乘虚而入,篡取大权,又或者他一直都对袁世凯死心塌地,则此时最有可能兴兵作乱。加封袁世凯,既可以压制他,又可以安抚他,是一举两得的。何况,侯爵又不是实权,皇太后不必挂怀。”
静芬听言,即不再有异议,道:“那么就这么办了。”着人下去传旨,又问:“诸位亲贵大臣,还有什么大事要商议的?”
“奴才有——”善耆道,“奴才和日本国谈妥了,日本国发表了声明,决不承认革命党的政府。”
“好呀!”亲贵中一片称赞。但是徐世昌皱着眉头道:“如今半壁江山,危如累卵,这日本国只发声明恐怕……”
“日本答应出兵的。”善耆道,“只是有条件……所以奴才才不敢贸然答应他们,必先来请示皇太后。”
“什么条件?你还卖关子?”载泽问。
“这……”善耆顿了顿,“割让……满蒙……”
话音未落,亲贵里沮丧惊怒之声已经响成一片。
“这不是要出卖祖宗么?”静芬道。
“其实……也不尽然。”善耆低声解释,“香港不割,祖宗基业在道光时就完了,青岛不割,恐怕德意志也早和咱们开了战。如今革匪猖狂,半壁江山也岌岌可危,满蒙虽是大清龙脉所在,可岂能因小失大……这究竟是祖宗重要,还在祖宗的基业重要?”
龙脉。静芬想起自己的怪梦来了——凤凰楼下,她从来都看不见挖不着的东西,如今是要割让给日本人?她环视众亲贵大臣。
“皇太后,万万使不得!”徐世昌跪了下来,紧跟着是世续,“如今革匪之所以呼风唤雨,蛊惑民心,正是因为打着救国的旗号。他们说要恢复中华,咱们却来割地赔款,难免人心尽丧……何况,日本国之居心,路人可测!今日要满蒙,难保明日不要直隶。日本国的军械强于革匪,一旦有机可乘,必然比革匪凶残,届时,内忧外乱,没了祖宗,也没了祖宗的基业啊!”
“攘外……总必先安内吧?”善耆道,“申包胥还哭秦救楚——这时候要是不向洋人求助,一旦叫革命党打到北边来……咱们兵权也没收回来,财权也没收回来,可怎么应付?”
亲贵们面面相觑,有几个出过洋的想起法王路易十六的事来,脊背凉飕飕的,低声交换意见:“宁与外邦,不与家奴,话是这么说的么?”
但都是“给”呀!静芬听着这议论一阵心寒,想起当初光绪和自己谈及辛丑条约,对那山海关驻军一事,多少愤恨,倘若今日他在天有灵,知道满蒙就在静芬手里割让了出去,会用怎样的眼神瞪着她?
“不能割让满蒙!”她颤声说道,“祖宗都在那儿,割让了,我拿什么脸去见德宗皇帝和孝钦太后?”
善耆愕了愕,还想辩解。
“你们都是满蒙的勇士。”静芬道,“我……和皇帝,孤儿寡妇的,不能上前线去打革匪……我也知道,现在要打仗,没军饷……内帑的确都被袁世凯要去了,但是宫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呢……与其就放在这儿,等亡国了让日本人还是革匪抢了去,还不如我现在拿出来赏兵——你们谁能带兵的?”
再也没料到皇太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亲贵们都愣了愣,宗社党的率先跪下了,道:“奴才们不会带兵,但是奴才愿意杀革匪。”又有道:“良弼大人组织了敢死队,刺杀组,奴才们都是不怕死的人!”末了,铁良道:“奴才愿意同良弼一同领兵。”
议论到这儿,话题又回到兵权上来了——兵权还是袁世凯手上呢!静芬感觉一切都是那么不堪。
“主子……”张兰德一边悄悄提醒,“山西的勤王兵队……”
正是呢,静芬看到一线希望了,该叫良弼他们打听打听这事——不过,良弼,今日却没有见到良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