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前线,停战三日,紫禁城里,永无宁日——宝印扔出去了,自然是收不回来,袁世凯的全权议和大臣等于是英国人封的,自然也撤不了,更可恶的,袁世凯指使内阁,以禁卫军主帅不能虚悬为由,荐冯国璋领军。
这不是把最后防身的一把刀子也交出去了么!静芬连夜召集载洵、载涛、毓朗等少壮亲贵,可是得到的答复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再招来世续、徐世昌这两个新近为了卫护皇帝才晋封的太保,两人也是推脱不迭,更有奇谈怪论,言,袁世凯先时让冯国璋在前线唱黑脸,天怒人怨,冯国璋也一肚子窝火,倘若这统领禁卫军的恩典做得体面些,表示是皇太后赏的,或可拉拢此人也说不定。
静芬一听,这简直和那个拉拢洋人的计策如出一辙,气得浑身打颤,道:“冯国璋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这么容易拉拢?”
徐世昌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袁世凯的为人即知道其部下是什么角色。袁世凯能出卖德宗皇帝,背叛孝钦太后,冯国璋为何不能叛袁世凯?”
这简直荒唐。
静芬按着疼痛的太阳穴,转脸看善耆又有什么“妙计”——虽然每一次,他的计策都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总聊胜于无。
善耆低着头不说话。
静芬再看缴印归藩的醇亲王载沣——傻愣愣的,也不说话。
“皇太后!”人丛里良弼站了出来,“奴才愿意领兵,和冯国璋斗一斗。奴才就不信,袁世凯、冯国璋都是些汉人,有三头六臂,还能斗得过我们满蒙的勇士去?”
这也是句混话,扯到满汉什么关系?不过,有人站出来,总比没人站出来好。况他带了头,着实煽动起溥伟、铁良等一批亲贵来,嚷嚷道:“不错,不错。就斗他一斗,怕什么!他要议和,咱们就反对议和,他说共和,咱们就反对共和,他敢在外地优待汉人,咱们就敢在北京杀汉人!他来明的,咱们给他来暗的,看谁先撑不住!”
静芬听他们说得咬牙切齿,既欣慰,又害怕,道:“烂杀无辜终究不好——你们只要把皇帝保护好就行。”
“卫护皇上,奴才们义不容辞。”良弼道,“此外,奴才们还要杀革命党,卫护大清江山。”
“最重要是杀袁世凯。”溥伟道。
“杀袁世凯,杀冯国璋,杀段祺瑞——”铁良附和道,“谁打大清社稷的主义就杀谁!”
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点火星,转眼势同燎原,杀这个,杀那个,你一言,我一语,没见血已杀出了一屋子的腥味儿。
静芬让张兰德给自己拿着肩,轻声道:“你看,这些亲贵能成大事么?”
张兰德道:“事到如今,只要还有忠心为了万岁爷和娘娘不怕死的人,袁世凯总是得逞不了的。奴才听着,都想去刺杀袁世凯了。”
刺杀袁世凯。静芬看那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小恭王溥伟——当年醉酒的事,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爱国救亡的宗社党由此成立。良弼做了军谘府军谘使。北京城里四处流传着宗社党把持巡警和贵胄学堂的满蒙学生,将屠杀汉人的消息。人心惶惶。
其实这些不能真正顶用,唯听说远在西安的总督蒙族人升允,带兵勤王,已在来北京的路上。静芬对这一件事还心存盼望。散步时常常问张兰德:“可有消息?到了没?”可惜,除了知道此人离开了西安,就再无音训了。
“有时候,真想听点儿好消息。”静芬说,“每天报来报去的,不是兵变,就是暗杀——议和不知道议得怎么样了呢?”
张兰德道:“主子太劳心了。终究主子又不能自己去议和,且看着袁世凯的人议好了,议得成,是主子和万岁爷的福,议不成,是谁议的就砍谁的脑袋,反正杀的也是袁世凯的人。”
静芬道:“杀,杀,杀。都是良弼给闹的。要我看,其实这光景,杀不杀袁世凯,我倒真是无所谓了,只要能保住了皇帝的江山,我死后不至于没脸见先帝,也就足够了。”
张兰德忙道:“主子英明——万岁爷的江山稳着哪,袁世凯也根本不用主子脏了手来杀他——他也一把年纪了,主子可是长命千秋的,就等他死吧——张之洞不是就给咱们等死了么?”
一句话,倒把静芬逗笑了,只是一笑之后,恍然又有些凄凉——等,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时间,光绪朝,她在宫里二十年,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而宣统才不过三年,漫长得好像一生。最近陡然觉得自己老得快了,精神大不如前了,还能等得下去吗?
等不下去也要撑下去,她对自己说,光绪的重托还未完成,慈禧的重任则更加不允许她死在袁世凯头里。
“老佛爷!老佛爷!”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太监,“肃王爷,镇国公,涛贝勒等一大群亲贵大臣都到了园子外,急着要见老佛爷呢!”
静芬一惊,心里就跟着慌了,扭头看,慈宁花园门口,红缨子蹿动着,何止是“一群”亲贵大臣,简直好象一个朝廷都来了一般。她和张兰德互望了一眼。张兰德道:“主子莫急,先见了再说。”即扶着静芬走到门口来。
到了跟前,载泽当先,淅沥哗啦就跪下去二十来号人。只听载泽道:“奴才请皇太后,诛杀袁世凯,罢免唐绍仪!”
诛杀袁世凯,这是载泽的老生常谈了——唐绍仪,这是袁世凯派去上海和革命党议和的人吧?如此看来,议和是失败了?
静芬望向善耆。
“唐绍仪……”善耆皱着眉头道,“唐绍仪叛变……赞成共和……和革命党签了和约,要……”实在说不下去了,把一封电报呈给静芬。
静芬拿起来瞥了一眼,见到“推翻清政府”几个字,便如被人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强挺住了,再往下看,上面说的是:确定共和政体,优待清皇室,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南北满汉出力将士各享其应得之优待,组织临时议会恢复各地之秩序。
“这……这个……”静芬颤声问道,“这……作得数么?要共和?”
“按说……”善耆的面色极差,“唐绍仪代表内阁……就是代表朝廷……所以,才请皇太后懿旨决断,将其革职,则朝廷不承认此和约。”
静芬道:“这……这是一定要的。那革了他,谁去议和?还是要打仗?洋人说要助剿……怎么也没动静?”
“咳,皇太后是中了袁世凯的奸计了!”良弼插话道,“袁世凯这分明就是借洋人挤走了摄政王。洋人帮他弄出这个和谈来,他是自己想当皇帝!”
英国公使那件事的确办得很窝囊,善耆仿佛怕提起似的,急忙接口道:“如今英国人左右是靠不上,日本那边还没消息。但是既然英国人支持议和,咱们贸然开战,恐怕……”
“那不如,就叫袁世凯去议和吧。”世续建议道。
“这可不行!”载泽跳将起来,“你忘了革命党怎么说的啦?”他转向静芬,道:“皇太后,奴才听说革命党给袁世凯打电话,说‘虚临时总统之席以待袁世凯反正来归’。这不明摆着袁世凯是和革命党勾结一气的么!”
这……这不就是说,革命党要袁世凯造反,然后支持他做皇帝?静芬被这话吓得面无人色。
“泽公此言甚是有理。”徐世昌道,“这革命党的北方革命协会,一直说反对和谈,要革命到底。恐怕这其中就有和袁世凯勾结的人。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一战。”
这条建议正合良弼等宗社党人的脾胃,一时全都呼喝起来,道:“不错,他们敢叫嚣北伐,咱们就先伐了他们!”“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剿灭革匪!诛杀袁世凯!”
静芬见他们这样群情激愤,仿佛个个争赴国难,心中略一欣慰,但旋既又忧虑道:“这一时要开战,兵权都在袁世凯手上,咱们只有些巡警,这能行么?”
宗社党的都愣了愣,面面相觑。铁良道:“禁卫军虽然在冯国璋手里,但毕竟还是摄政——醇亲王和涛贝勒他们带出来的,奴才也带过他们一阵子。他们未必就听冯国璋的指挥。”
这话有理。静芬想,看看人群里,根本没有载沣的影子,因问:“醇王爷怎么没有到?”
“他?别提了!”载泽一脸气愤,“他在家里,说‘有事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大男人带孩子去了。”
真是!静芬切齿,看看载涛和毓朗倒是在的——这两人也颇识趣,不用招呼,已拨开人群走到跟前跪下来,道:“奴才们虽未打过仗,但是愿意领兵,不过这军费……”
“军费内帑出……”
静芬话音未落,世续已低声道:“皇太后,内帑已经全部被袁世凯要去了。”
“全部?”静芬不由胸口一窒。
“是。”世续道,“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时出了一百万,后来又陆续出了不少,现在早已没钱了。”
“没钱,指挥不动人啊!”载涛道。
“亲贵王公输财赡军。”善耆阴沉着脸咬牙道,“我带头!”
这一提到了钱,众人都不似开始积极了,支支吾吾,不表态——除了蓦地里,突然有一个人嚷道:“那我也参一份。”竟然是奕劻不知何时到了,而他左边赳赳的是载振,右边面无表情的,正是袁世凯。方才众人的一番议论,不只有多少已经被听了去。
刹那死寂。
“皇太后——”袁世凯扑通跪了下来,下文未出,眼泪先行,脑门不停地撞着地,道:“是奴才看错了唐绍仪。奴才求皇太后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奴才知道皇太后不信奴才,断不肯让奴才去上海谈判。但是奴才句句实言,此时万不能和南方开战,否则失去洋人支持,再要和谈,将不能够!”
亲贵中响起一阵纷纷之声,有议论的,有挖苦的,有骂的,有质问的:“说要和谈,谈出这种条约来,你还想怎么谈下去?”
“请皇太后召集国会!”袁世凯碰头道,“要求全民公决,解决国体——奴才就不信,以上下百姓对德宗先帝之爱戴,能都被革命党收买了去!”
居然提到光绪。
静芬在百般绝望与烦扰中,内心一动:全国上下对光绪的爱戴——四川百姓抱着光绪的牌位争路权,他们该是怎么也不容许光绪呕心沥血的一个国家落到革命党手里的吧?
袁世凯,袁世凯!静芬想起当年西狩归时慈禧的那句话:我也不想用袁世凯,但是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