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福建、两广和山东之后,袁世凯同意回京,说,为了保护京畿安全起见,要求节制禁卫军。
奕劻言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给他就给他吧。”载沣自然怒目而向,善耆和铁良、良弼等极言不可,最终只答应近畿各镇兵队由袁世凯指挥。
袁世凯没有再争,于九月戊子回到了北京,拜谒静芬、溥仪于养心殿。摄政王和肃亲王扈从接见。
袁世凯跨过门槛儿就跪下了,老泪纵横,一路匍匐到了溥仪的脚边,哭道:“万岁爷……皇太后……摄政王……奴才无能……前方失利……奴才没脸回来见万岁爷啊!”
溥仪的话是事先教了的,无论袁世凯说什么大逆不道或一语双关的话,都能应对,惟独没料到袁世凯哭了起来,小皇帝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才道:“朕没说你无能,哭什么?你是朕派出去的天兵天将吗?孙文那个妖怪,你抓到了没?”
袁世凯以头碰地:“奴才无能……奴才抓不到孙文,奴才只求万岁爷再给奴才个机会,奴才一定为万岁爷肝脑涂地!”
溥仪看看静芬:什么是肝脑涂地?
静芬清了清嗓子,道:“袁世凯,早先你脚不好,开缺你回家养病,如今你脚好了,皇帝也大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求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好好的带领内阁大臣们,把大清朝整顿起来。”她这句话也是肃亲王教的,说得极婉转,意思就是:不要你带兵,你给我安分在北京呆着。
袁世凯道:“皇太后当年体恤奴才,奴才一定为皇太后、皇上尽心尽力办事。”说着,取出一封折子来,递上,道:“这是奴才奉旨所举的国务大臣,请皇上、皇太后、摄政王过目。”
静芬接过来,瞥了一眼,递给善耆。自己只是应景儿地说道:“劳烦你了。”
袁世凯又用头碰了碰地,说道:“奴才份内的事——皇太后不必太过忧心了,奴才进宫前拜谒了英国公使,他说英国政府十分支持我大清实行君主立宪制度,愿意出面促成朝廷同革命党的和谈。其在武汉、上海的领事馆,愿全力帮助朝廷。”
“真的?”静芬、善耆、载沣全都惊讶万分——洋人,尤其是这英国人,在中国说句话,办件事,比朝廷利索多了,况英国船坚炮厉,有了这个外援,何愁打不垮革命党?
“奴才不敢夸口。”袁世凯道,“英国首相给公使朱尔典先生拍了一封电报,奴才看过。英国政府希望大清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可不偏不倚地处理对外关系,并维护英国在华贸易之有利环境——倘若朝廷能做到这些,英国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朝廷。”
静芬觉得这不啻喜从天降,载沣也差点儿忘记了过往的恩怨,惊喜地直盯着袁世凯。
只有善耆问了一句:“未知‘不偏不倚地处理对外关系,并维护英国在华贸易之有利环境’,究竟指的是什么?”
“这个……”袁世凯顿了顿,“仓促之间,奴才还未和公使深谈——事关大清江山社稷,奴才一定殚精竭虑,既保国家之利益,又争友邦之援助,必不负皇上、皇太后和摄政王的重托。”
静芬是等不及就要解决南方的危机了,脱口而出道:“那你快去谈吧!”说完之后,发觉善耆在跟自己使眼色,可惜来不及了,袁世凯已退出门去。
“皇太后还是不可轻信袁世凯。”善耆道,“洋人支持的,究竟是他,还是朝廷,犹未可知。”
静芬愣了愣:“袁世凯做总理大臣,洋人支持他,不就是支持朝廷?洋人难道还支持他造反么?”
“皇太后可不能为袁世凯蒙蔽。”善耆道,“就看他上的这个折子——”
那折子上写的是:梁敦彦为外务大臣,副大臣胡维德;赵秉钧为民政大臣,副大臣乌珍;严修为度支大臣,副大臣陈锦涛;唐景崇为学务大臣,副大臣杨度;王士珍为陆军大臣,副大臣田文烈;萨镇冰为海军大臣,副大臣谭学衡;沈家本为司法大臣,副大臣梁启超;张謇为农工商大臣,副大臣熙彦;杨士琦为邮传大臣,副大臣梁士治;达寿为理籓大臣,副大臣荣勋。
“看起来仿佛用人无不尽其才,还不忌过往,连梁启超都用了——”善耆点着那几行名字,“但是,这些人大多是摆设,起码这梁启超就根本不会到任的。剩下的,无非是袁世凯的党羽。英国人若支持这个内阁,即是支持袁世凯——只怕袁世凯到时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静芬听言,吓得面无人色,道:“那……那万一英国人真是支持的袁世凯,咱们可怎么办?”
善耆皱着眉头思索良久,道:“那是无计可施——所以,为今之计,一边要拖着,叫袁世凯觉得他要造反还不是时机,一边要以皇帝和皇太后的名义拉拢英国人——他们提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一旦英国人觉得朝廷比袁世凯好,自然就站在朝廷这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是英国人,还有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
“这么多洋人,谁去打交道呢?”静芬道,“除了庆王有八国后台……”
“日本那边,奴才倒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善耆道,“别的国家,每位亲贵总算有个把关系,慢慢谈起来吧——只是现在的兵队,北京城里就剩禁卫军了,近畿一旦有变,恐怕难以应付。奴才以为,不如把端方招回京来,保护圣驾……”
“招端方回京?”载沣惊道,“那四川怎么办?”
善耆道:“四川本来闹得最凶险,袁世凯迟迟不去救,根本就是想把端方困死在四川。现今索性就丢了四川,让端方回来,袁世凯要想议和也好,要想造反也好,四川他能不要么?让他去忙活吧!”
剑行偏锋,棋走险着。
肃亲王的一计,成功与否尚是未知,代价无疑是巨大的——
静芬懿旨和摄政王代发上谕,表示若英国支持朝廷,则朝廷改立宪政体后继续承认过往与英国所签署的一切条约,保护英国在华一切利益,连铁路问题,也按照从前的协议而办,对于英国在长江流域的种种特权,亦将一如既往的加以维护。
英国使馆方面表示非常满意,立刻从中斡旋,帮助朝廷的使者进入武昌和黎元洪讲和,不过可惜的是,使者全部无功而返。最终还是依靠冯国璋武力收复了汉阳——可与此同时,四川又独立了,江宁也失陷。
“不急,不急。”善耆说“不急”,还是满头大汗,“日本那边谈过了,也要求和英国一般的待遇——却是端方,怎么还没回京?”
载沣道:“鬼晓得端方在闹什么!他离开了湖北就一直在往四川去,早该到了——可电报打到四川,居然没回音。”
静芬道:“还有这种事?你没多打几次?”
载沣道:“怎么没有?可是现在再打也没有用了——四川独立了,端方怎么收得到?唉,朝廷里简直没有几个忠臣,端方早一天回来,早一天好。”
静芬知他所指,乃是为着伍廷芳、张謇、唐文治、温宗尧等人上折子请赞共和政体之事——显然这一个内阁都是袁世凯的人,内阁之外也遍布了袁世凯的党羽。
“且先拉拢洋人吧。”善耆道,“英国公使说是今儿拜谒的,怎么还没到?”
“到了,王爷。”张兰德一指门外,果然有英国公使朱尔典立在那里,只不过袁世凯正陪在一边。
静芬赶忙端正了表情,善耆和载沣也整了整仪容,袁世凯便引了那朱尔典走养心殿来。
朱尔典行了礼,问道:“皇帝陛下,怎么不见?”
静芬道:“皇帝在读书。”
朱尔典道:“皇帝陛下如此勤奋,将来必定是个好皇帝。”
静芬素来怕见洋人的,听朱尔典不着边际地寒暄,浑身不自在,求救地望望载沣和善耆。善耆即道:“公使阁下百忙中前来商议蔽国事务,不胜感激,现今和谈不成,未知公使阁下有何计划?”
朱尔典还不及回答,载沣又接上一句道:“贵国打算何时派兵,助我剿灭叛匪?”
朱尔典笑了笑,道:“对于贵国即将实行君主立宪制度,我女王陛下十分赞同,贵国所承诺的维护大英利益的一切条款,女王也表示欣慰。现今南北征战不休,对我大英利益多有损害,对贵国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倘若能够尽快解决争端,我大英愿助一臂之力。”
座上静芬等三人具是一喜,载沣急道:“那么,贵国究竟打算何时派兵?如何助剿?”
朱尔典道:“摄政王殿下莫急,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我大英支持的是君主立宪的中国政府,只要君主立宪制度实行,两国百年交好,助剿一事,义不容辞。”
载沣道:“实行,当然实行——内阁也组了,十九信条都已经祭告太庙了,只不过是皇帝还小,没亲政——其他的,和贵国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不,不!”朱尔典道,“不一样,我国可没有监国摄政王呢!”
他这句话说出来,静芬还不解其意,但是善耆已经变了脸色,载沣也呆住了:“公使阁下的意思是?”
朱尔典道:“好奇而已。我大英帝国有女王陛下,中国有隆裕皇太后,我大英有储君亲王,中国有皇帝,我大英有首相,中国有总理大臣——就是不知道,中国为什么要设一个监国摄政王呢?究竟是摄政王大,还是总理大?”
载沣听言,看一眼朱尔典身边面无表情的袁世凯,不由火道:“本王监国摄政,自然比袁世凯大!”
“哦?”朱尔典意味深长,“那么说,中国的内阁,还是行同虚设,这个君主立宪,不过是做个样子了?”
“这个……”载沣张口结舌——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公使阁下——”袁世凯开了口,“大清立宪,方才开始,总要有些时日才能步入正轨。皇帝尚在冲龄,成年大婚之后,摄政王必然归政,届时大清将只有总理大臣,没有摄政王,真正和贵国一样,成为君主立宪制。”
“是这样啊!”朱尔典拈着胡须,“原来你们的新政府还要等皇帝陛下成年才会成立。那好,我就告诉我女王陛下,等贵国的皇帝长大了,再派军队来帮你们平定南方。”
“公使阁下——”座上三人都急了。
“公使阁下!”依旧是袁世凯发话,“南方形势紧急,不能等啊!这立宪政体……”他望望座上三人:“摄政王是摄政王,总理大臣是总理大臣,一个辅佐皇帝,一个组织内阁,并无矛盾。”
“辅佐皇帝陛下,不是还有皇太后么!”朱尔典道,“贵国孝钦皇太后辅政有四十多年,也没见用摄政王啊!”
一句句,矛头全指向了载沣。静芬都听出来了,还猜出袁世凯这是和朱尔典唱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意思就是要把载沣给逼走。
静芬不能坐以待毙,道:“我怎么能和孝钦太后比,我年纪轻,没什么见识……”
“皇太后太谦虚啦!”朱尔典笑道,“我们女王陛下也是少女时代就继承王位的呢,再说贵国的总理大臣阁下,我女王陛下对他非常欣赏,贵国有这样的政治家,贵国的政府一定能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政府。”
“你……”静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载沣也涨红了脸。
善耆在旁皱紧了眉头,低声道:“英国人我们得罪不起,看来得委屈摄政王……”
载沣道:“这不行!我决不答应!”
善耆道:“王爷莫急,袁世凯觊觎的,不过是禁卫军。王爷暂时下野,等端方一回来,军权交给他,王爷等于还是把重兵握在手中啊。”
“对,对,对,就是这样。”静芬连连点头,“洋人我实在很怕,端方这时候总该有消息了吧?先敷衍了洋人,再看啊?”
载沣张着嘴,脸上的红潮一直烧到额头的青筋上,恨恨地一转身,对朱尔典高声道:“本王下野,贵国是否立刻就派兵剿匪?”
朱尔典笑了笑,没答,仿佛是默认。
载沣即掏出宝印来,往案上重重一放,道:“为了大清,本王就下野,有何不可?功名利禄,本王才不看重!”说罢,一副慨然之态,向静芬跪安,大步朝门外走。
这是走给袁世凯看的。
袁世凯拦着他:“摄政王……您这是何苦……您下野,这禁卫军……”
载沣瞪了他一眼:“招端方回京来统令,四川,就麻烦总理大臣您请英国的兵队来光复吧。”
“端方?”袁世凯诧异。
静芬心里隐约有一点解气。
然袁世凯又接下去道:“王爷还没接到电报吗?端方和端锦率军入川,在资州遇了兵变,兄弟二人都殉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