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窃书女子2025-11-10 11:342,757

  整的宫廷都在传说——珍妃遗容宛若生时,胭脂也不曾掉一些,所失者,惟有扎腿的一根飘带。

  光绪问静芬,这是不是真的,静芬愣愣的,没说。

  一边张兰德忙代答道:“奴才亲眼所见,一点也不假。”

  光绪笑了笑,沉浸在一种梦幻里,说:“那可真太好了。朕听说极寒之地,可保身子不坏。那井里想是极冷的,珍儿的魂魄总算有个好着落。”

  张兰德道:“是啊。珍主儿的魂魄本来是怎么也不肯回来的,亏得皇后娘娘在井边又是烧香又是磕头的,才把珍主儿请了回来——万岁爷您看,娘娘的额头,到这会儿还没好呢!”

  光绪就向静芬抬起脸来,目光和静芬的撞上了。静芬抖了抖,收回自己飘荡的心思——她的伤哪里是磕头磕出来的?是摔的呀!钟粹宫已经好几夜不遮灯了,即使那样,她还是合不了眼,赶明儿,她就要求慈禧把她搬到热闹的西六宫去。不过这话,她不能在光绪面前说——慈禧可是费了好大周章才叫御医设法让光绪不轻不重的病在床上,没有参加小敛,否则,一切早穿帮了。

  光绪道:“皇后辛苦了。”

  静芬则木讷地笑着,说:“奴才给万岁爷办差,不辛苦。”明知是谎话,但是瞥见光绪眼睛里浅浅的关切,她说的就好像是真心。

  光绪朝床边的椅子指了指,示意静芬坐,然后道:“办这事的各位公公,烦皇后替朕好好赏赐他们吧。朕的身子不争气,想当面谢谢也不行——就是想去见珍儿最后一面,也……唉……真恨不得就随了珍儿去啊!”

  静芬连忙滚下椅子:“万岁爷……万岁爷千万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起来!”光绪一摆手,制止她说下去:“朕只是说说——朕把这话都说了很多年了,打那时皇爸爸把珍儿关进景祺阁,朕就说过这样的话。朕还记得,朕说,皇爸爸能叫我们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但是我们的灵魂还是自由的,会永远在一起——”

  静芬不记得听过,但是光绪和珍妃从前谈论洋教,她是晓得的,上帝就是洋人的菩萨。她心想:皇上突然提起这事来,莫不是身子真的不好了?不由得变了脸色,想叫张兰德去传御医。

  然光绪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用担心。夫妻这么多年了,朕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明白?朕其实就是个懦夫!朕要是现在有勇气追随珍儿于地下,当年又怎么会没勇气违背皇爸爸的意思立珍儿为后?”

  静芬愕然,看看张兰德,也是愕然。

  光绪苦笑了一下:“皇后,朕在西狩的时候也同你说过,朕向日亏待你了——唉,朕是亏待你,因为朕是个欺软怕硬的孱头,到了皇爸爸面前,朕就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有你,朕记得你从小就是‘木头’,所以朕敢欺你,找你撒气……”

  静芬听了这话,登时落下泪来,因光绪抓着她的手,她不能磕头,只有跪着,把头往床沿儿上撞:“万岁爷不要这样说……奴才担不起……”

  “你担得起!”光绪的情绪有些激动了起来,“朕就是懦夫,你们不用一个两个三番四次地替朕遮掩,给朕留面子——你们以为这样朕心里就好受了么?朕是懦夫,朕最清楚——珍儿……不是朕病了,不能去见你,是朕没那个胆量去见你啊……什么遗容如生,朕害你浸在冰水里一年半,你的容颜哪里还能如昔?朕心里知道,所以不敢见你呀!”

  说到这里,光绪自己也泪如雨下,静芬则是哭得更家厉害了,惟有张兰德,呆了呆,旋即磕头如捣蒜:“万岁爷……不是娘娘存心欺瞒您,实在是娘娘和老佛爷的一片苦心啊……万岁爷千万莫要怪罪娘娘……”

  “朕几时要怪皇后?”光绪哭道,“朕千恨万恨,只恨自己。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朕何止不像个皇帝,朕简直就不像个人——你们知不知道,珍儿她心里一定是在怪朕,这么久了,她给瑾妃托梦,给皇后托梦,她连一次都没肯到朕的梦里来!她在怪朕!朕是懦夫,救不了她,救不了国家!”

  静芬见此,几乎冲口就要把托梦的谎言承认了,可是张兰德拼命递眼色阻止,还强插口道:“万岁爷,梦不梦到,可能是老天爷没开眼——唐明皇不也是梦不到杨贵妃么?万岁爷何不也招人来画幅珍主儿的小像带在身边……”

  “画像?”光绪苦笑着从怀里摸出一个西洋坠子,上面镶了张小影,正是初初入宫的珍妃。“画像!”他哈哈狂笑,“珍儿常跟朕说,这洋人的照片比画像更惟妙惟肖千万倍,当初还有什么人讲,照片能把人的魂魄也收进去。倘若珍儿的魂在这里,她怎么不来梦里同朕相见?”

  张兰德这下不敢说话了。静芬也被那狂笑震得收住了眼泪——瞥一眼照片上的珍妃,明眸皓齿,豆蔻梢头,仿佛回到选秀当日,她还站在静芬的右边。当初种下的因,谁也料不到后来的果,或者当初没有因,每个人只是有每个人的命运——想死,不敢死,想活,又不知道要怎么活——这话说得好啊,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静芬也突然想笑了。

  哭哭笑笑,最终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光绪心乏了,身子也乏了,便让静芬跪安。静芬也乏了,身心疲惫,梦游一样走出养心殿。

  张兰德扶着她道:“主子,万岁爷病着糊涂着,您可不能跟着糊涂啊——老佛爷可是倚重您的!”

  倚重我?静芬苦笑:“皇爸爸不就是怕万岁爷要她归政么?你看万岁爷现在这个样子,皇爸爸还担心什么?”

  张兰德道:“主子,您可真糊涂了!万岁爷要是这样下去——奴才说句不怕死的话——那和废人有什么两样?主子待万岁爷的情义,奴才心里明白,主子难道忍心看万岁爷这样下去?现在是万岁爷和老佛爷两头都厉害,万岁爷才有本钱糊涂,要是将来,洋人知道万岁爷成了废人,难保老佛爷不立第二个大阿哥!”

  静芬愣了愣,这话是不错,但是,光绪这个样子,她能拿什么主意?倘若还是西狩那会儿,他握了自己的手,说愿意立罪己诏,或者哪怕他恨恨地画乌龟袁世凯,无论如何,但叫他心里还有一丝希望一点斗志,静芬也能奔走斡旋地支持他。现如今,果然他就成了一个“废人”,静芬能怎样?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折腾珍妃这档子事——安抚皇帝,成了狠狠的打击皇帝,打得一蹶不振,除非真的还一个活生生的珍妃来!

  这样想着,静芬摇摇头:“不成了,皇爸爸爱立谁就立谁吧……万岁爷不想当皇上,我也不想当皇后了。他做亲王,我就做福晋。他做老百姓,我也就做老百姓,他死,我也……”静芬没把“死”字说出口,因为她忽然觉得这有点殉情的意味。还是那句老话,她没爱上光绪。只是为什么生出了和他同生同死是念头?也许是多年来,光绪已经从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渐渐溶入了她的血脉,成为她身体一部分了吧!可笑,她还是觉得自己没有爱上他。

  “主子!”张兰德急了,“主子这么些年来为了万岁爷,有忍气吞声的,有铤而走险的,有不辞劳苦的,到头来,难道不想万岁爷好了?只想陪着他糊涂?奴才听戏里唱‘患难夫妻’,那是要一起挺过患难,扶持着去过好日子的,主子难道不肯撑着万岁爷去过好日子,反而要拉着他一起永远呆在患难里?”

  这句话把静芬说傻了——患难,她的确已经受了许多的苦,那苦海的尽头处,莫非还真有好日子在等着她?一切就好像梦境中的挖掘,她已经挖了那么久,凤凰楼下真的有什么东西吗?也许再一寸深就能看到,她现在要放弃吗?

  她看着张兰德。

  “主子——”张兰德在路当中给她跪下了,“主子要怎么选,奴才都跟着主子。但是,奴才斗胆说一句,主子要是放弃了,奴才不甘心。”

  不甘心,静芬想,是的,我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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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赫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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