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里,又有几个人甘心呢?
这其中最冤的一个,恐怕是崔玉贵了——谁也不及他对慈禧忠心,慈禧叫他往井里丢两块石头,他决不会丢三块。可是,哪里料到偏偏有这个张兰德“小德张”,扶着泪眼汪汪的皇后走进宁寿宫来,要死要活的哭诉光绪如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为难皇后——更没想到的是,慈禧居然相信。
崔玉贵道:“老佛爷,奴才的为人怎么样,您还不清楚么?老佛爷吩咐这事不能泄露,奴才已经把那晚上捞尸首的小太监全都灭口了,这要怎么去泄露呀?”
张兰德道:“正是因为其他人都死了,才只有崔二总管您能往外说呀——您别不承认了,现在全紫禁城都在说这事,说您假传老佛爷的懿旨害死了珍主儿……现今才懿旨诏告天下,说珍主儿是殉节的,您的话传出去,不是要叫天下人看笑话么!”
崔玉贵道:“这……这本来珍妃就不是殉节的,奴才也确实是奉了老佛爷的旨——”
“你说什么!”慈禧一声厉喝。
崔玉贵愣了愣,嗫嚅道:“老佛爷,这当初,的确是您叫珍主儿殉难,她不肯,您就说:‘还不抱起来丢井里?’奴才这才……”
“放屁!”慈禧怒道,“我说一句气话,你就把人丢下去了,现在闹得满天下的人都说我害死珍妃——我好容易才和皇帝和好,被你一搅和——可恶!”
崔玉贵张口结舌,僵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道:“老佛爷……奴才……奴才就只晓得对老佛爷忠心啊……怎么知道忠心也会有错?”
慈禧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忠心不是嘴上说的。”
崔玉贵重重地用脑袋碰着地:“奴才晓得。奴才这就去了!”边说,边倒退着向门口爬。
李莲英就从一边抢步上来道:“老佛爷,奴才送送二总管!”也不待慈禧答应,径上前扶起崔玉贵出门去——静芬瞥了一眼,这是最后一次在紫禁城见到崔玉贵,有说李莲英杀了他的,有说李莲英放了他的,无论是何种所法,崔玉贵是消失了。
慈禧也目送着崔玉贵远去,叹了口气,道:“好好告诉皇帝,给他报了仇了。”顿了顿,又道:“这仇可报得不容易,他要是还不满意,除非杀我来报仇。”
张兰德连忙磕头道:“老佛爷多虑了,崔二总管离间老佛爷和万岁爷,如今办了他,老佛爷和万岁爷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慈禧哼了一声,道:“小德张,你有个聪明的脑瓜子,不过,你别以为我办了他,你就能爬上来。”
张兰德变色道:“奴才不敢。”
慈禧道:“你最好不敢!你主子是老实人,你要好好忠心对她,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否则,你聪明的脑瓜子就要搬家了!”
张兰德忙道:“奴才明白。”
慈禧就摆摆手:“明白了就伺候你主子回去歇着吧——皇后——”
“奴才在。”
“这事儿办砸了,不怪你。”慈禧道,“我指给你两个补救的办法——第一,传叙一家也不晓得现在在哪,若是能找到,指几块好地叫他们挑挑给珍贵妃入土为安。第二,瑾妃本来是可以加封的,但是她和庆王一个鼻孔出气,实在讨厌。她和珍贵妃生前很要好,今儿就准她去景祺阁里把她妹妹的什物都拾掇回去做纪念——留宫里也好,送会娘家也好,随便她。”
静芬并看不出慈禧说的两条补救办法有什么好,其实,连张兰德那个杀崔玉贵的计策,她也绝不相信能使光绪重新振作。只是,既然慈禧说,而她又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少不了一一应了照办。
没两日,传叙家的下落就打听出来了——原来是珍妃打入冷宫后,传叙家家道中落,庚子时流落到了上海。静芬便以慈禧的名义向上海拍了一封电报,说明皇上还未营建陵墓,请他们先为珍贵妃找一处暂时栖身的坟地。传叙接后,感恩戴德,表示即刻回京。
静芬这算是办妥了一件事。恰那边厢传来瑾妃抱恙的消息,她想也正是该问问珍贵妃遗物处理得如何了,因带着那封电报上瑾妃处来——谁知扑个空,说是上琉璃井烧香去了。静芬实实打了三个寒噤,无法,只好又上琉璃井。
到了跟前,果然见瑾妃红着眼在念念有辞地焚香祷告,而香案之外还有个火盆,她的贴身宫女正把些衣服丢进火里——一望而知是珍贵妃的遗物。
静芬连忙赶上前去,问道:“怎么好好的叫你留个纪念,你都给烧了呢?”
瑾妃请了安,回答道:“人都不在了,留着东西,徒然伤心而已。”
静芬道:“你看了是伤心的,可是,你阿玛额娘就要来京了,他们或许想留着呢?”边说边把电报给瑾妃看。
瑾妃摇摇头:“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和妹妹当日出嫁时,额娘打了我们一人一个耳光,说是只当没生过我们两个女儿——他们把奴才和妹妹忘了倒还好,少了许多的烦恼,何必留着这些东西叫他们伤心。”
静芬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些曲折,一时愣住。
瑾妃就继续烧,一行烧一行喃喃道:“妹妹,你去吧,只当没来过……一直没来过……”
没来过……没来过……没来过……北风困在天井里,这声音回荡。
没来过,没来过——烧完了,什么也不剩了。
没来过,没来过——连瑾妃和她的宫女也跪安了,仿佛没来过。
静芬呢?也没来过么?不,她来过——立足在那天夜里尸体抛上来的地方,记得清楚,每一个可怕的叫人作呕的细节。她两腿僵直,头皮发麻。
赶紧逃开两步,慌不择路,正撞到景祺阁的门口来——她曾经在这里“训话”,而实际是看到冷宫中一日只有一餐残羹冷炙,无论冬夏就只一条破被,从早到晚不能和任何人交谈……凄惨不堪!可那时的珍妃还是无畏无惧,如今,人去屋空,连用物都烧尽了。
鬼使神差的,静芬推开景祺阁的虚掩的门。果然空空如野,一桌一椅,一榻一几,落满灰尘,好像珍妃真的没来过——如果记忆,就可以像这样抹杀,那光绪还会有什么痛苦呢?
静芬吸了口气,灰尘呛进嗓子里,连连咳嗽。然后她一抬头,看见破床上挂着一顶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来过,珍妃还是来过啊,抹杀不了,她留下蛛丝马迹。
静芬又去见光绪。
光绪歪在炕上,抚摩着他的西洋坠子。静芬向他请安,他只“恩”了一声,就道:“你跪安吧。”
静芬站着不走,她说:“万岁爷和奴才讲,说夫妻多年,奴才最明白万岁爷的性子——奴才惶恐,其实奴才一点也不明白。”
光绪不说话。
静芬道:“奴才虽然不明白,但是奴才知道,万岁爷心里最挂念,最喜欢的,就是珍贵妃,奴才从前看万岁爷和珍贵妃同喜同悲,形影不离,看了十年,所以奴才虽愚昧,也确信万岁爷全心全意喜爱珍鬼妃这一条,是绝对不会错的。”
光绪皱起了眉头,喉咙里艰难地哼哼出几个字:“不要再讲下去了。”
“奴才非说不可!”静芬提高了音调,“因为奴才现在觉得,那深信不疑的一条,也是错的——万岁爷惦记珍贵妃,关心珍贵妃,都是假的,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到了紧要的时候,全是空话——”
“住口!住口!”光绪拍着炕桌,“不许再讲下去!你给我滚!”
“我不!”静芬逼前一步,“万岁爷救不了珍贵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这都是天意弄人,怨不得万岁爷。可是万岁爷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糟蹋大清朝的江山社稷,要叫珍贵妃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你住口!”光绪愤怒地从炕上翻身跃起,狠狠将静芬推开。
静芬摔倒了,脑后的玉簪跌在地上,“叮”,断成两截。
一切就归于死寂,只有两人的喘息声还在对峙着。
“万岁爷不信奴才——”静芬挣扎着爬起来,“那万岁爷就自己去问珍贵妃吧!”她说着,把那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抛到了光绪的面前。
“这是……”
“这是珍贵妃在景祺阁用的帐子。”静芬道,“万岁爷就挂上帐子,去梦里问问珍贵妃,究竟愿不愿意看到您现在的样子!”
光绪一愕,颤抖着手捧起帐子,从一朵莲花端详到另一朵莲花,忽然就把帐子贴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嘶声连连道:“是朕的错!朕的错啊!”
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惊动了,淅沥哗啦跪倒一片。换在往日,静芬早该跪下说“奴才该死”了。可是,这会儿,犯上的话已经开了头,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情绪,揉着撞伤的腰,冷冷地站在光绪面前,道:“是万岁爷的错,又怎样?万岁爷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错下去,珍贵妃就能死而复生吗?”
光绪不答她,自己哭得死去活来,气都接不上了。宫女太监们吓得连声道:“皇后娘娘息怒……千万别逼万岁爷……万岁爷龙体要紧!”
静芬道:“是啊。咱们做奴才的,谁不知道万岁爷的身子最要紧,天塌下来,还要他给咱们撑着。但是万岁爷自己不保重,咱们说一百句,也是白费。还不如,大家都回去打点好后事,万岁爷什么时候不要这龙体了,咱们全体给他殉葬!”
单凭这一句话,静芬已经落下了株连九族的大罪。太监宫女都吓得傻了,趴在地上不敢出声。光绪也被刺得一愣,噎住了哭泣望着静芬。
静芬也望着他——光绪死,她跟着死;光绪不死,要赐她死,她也照死;光绪不理会她,继续做废人,她和死了没两样——反反复复,都是死,死了去看看那个凤凰楼下埋着什么秘密。
“都死了,咱们就去见见珍贵妃。”静芬一字一字道,“且听听珍贵妃怎么说这个理儿,问问她看到这样的大清朝,这样的万岁爷,后不后悔当初为国殉节,为万岁爷殉情!”
这已经说得过分至极,当立置典刑了。养心殿里顷刻鸦雀无声。
“万岁爷!娘娘!”也不知道是哪个腿脚快的去告诉了张兰德,这当儿“咕咚”一下扑进殿来,手脚并用地朝里爬:“万岁爷……娘娘……都别说气话……要是死一个人,能换回珍贵妃,奴才愿意死!”
一地的宫女太监们不敢不表态,纷纷道:“奴才们也愿意死!”
磕头“咚咚”,兼有七嘴八舌,光绪迷茫地看着静芬。静芬一转身,直接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人群里发出凄厉的惊呼声,光绪也撕心裂肺地喊到:“皇后!”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炕上滚了下来,就着身形不稳,直向静芬扑倒过去,将她拦腰抱住:“皇后!是朕错了!是朕错了!你不能死,朕就只有你了呀!”
就只有你了。
当时在沙城堡,光绪也是这样说的。
静芬感觉那瘦弱却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一刻,生死一线的一刻,她知道自己变了。可能就是为了一年多前,沙城堡里的这句话,她变了。
她肯为光绪死,又肯为他舍不得死了。她依然没有爱上他吗?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十年夫妻,她究竟有没有爱上他?
在所有人大呼小叫自请死罪的哭闹中,她的心里的一池春水,只有一圈涟漪: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
搀扶的人,上来了;在门外当差的人,下去了;送茶的人,进来了;传太医的人,出去了。
光绪被抬回了床上,静芬被簇拥着坐在炕上,张兰德就跪在她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自责。他说:“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娘娘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撒气……要是老佛爷知道了……”
静芬全没听到,还是一个尽地在问自己: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有没有?
她想不出那个答案——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人?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皇帝?不爱,她为何而改变?爱了,她如何没有半分的欢喜?
她反复想,反复地问,周围一切的人事都成了虚无缥缈。好像有人在光绪的床边忙碌的张罗,她就想:若我真是他的妻,他病时,端茶送水的那个从来不是我;他开心时,陪他写字画画谈论朝政的那个也不是我;他落难时,豁出性命不要的那个……那个是不是我?算不算是我?
她也不知自己浑浑噩噩想了多久,听张兰德大声说了一句:“娘娘,万岁爷该安置了!”她才也感觉千头万绪搅成了一团,理也理不清了,这便神游回来。
她望望,见光绪靠在床上,帐子已经换成了珍妃的遗物,怕是真的要去梦里和情人相见了。这些青色的暗淡光芒,就化做一把刀,喀嚓,把心结给斩断了——静芬带着些怅惘豁然开朗:爱上,没爱上,有什么分别?她是皇后,她三十二岁了,爱情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从来就不重要。
她领着张兰德向光绪肃了肃:“万岁爷保重,奴才今儿说话没分寸,请万岁爷恕罪。”
光绪低低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静芬因缓缓地朝门口退。到了门槛儿跟前时,转身,跨出去。
“皇后……”青帐子里虚弱的声音,“你说的……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朕记住了……以后不会了……”
静芬心里一热,眼睛也热了,转回身来再次肃了肃,道:“万岁爷该安置了。”
“恩……”光绪道,“皇后,今晚,你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