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丁酉,静芬入宫后第一次在养心殿被皇帝招幸。
两天后,暨,十二月己亥,光绪祀天于圜丘——自戊戌年八月至于斯,始亲诣。庚子,祭大社、大稷。遣睿亲王魁斌等告祭方泽、朝日坛、夕月坛,恭亲王溥伟、贝子溥伦诣东西陵告祭。辛亥,两宫见各国公使于乾清宫。乙卯,两宫见各国公使暨其夫人等于养性殿。辛酉,光绪始复御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暨文武大臣。
次年新正起,奉西安上谕“参酌中西政治”之要求而提出的各项改革,陆续实施。
在朝,设外务部、商部、学部、巡警部、邮传部;在商,颁布《商人通例》、《公司律》、《破产律》和《商会简明章程》;在戎,编制新军,添置武器装备;在学,废科举,办学堂,遣人出洋,更参照日本制定《钦定学堂章程》和《奏定学堂章程》;在民,有禁缠足、禁鸦片及允许满汉通婚……几年下来,举国上下,处处可见“母子同心,推行新政”的气象。
不过,老天偏偏要弄出些阻滞来——
二十九年秋,湖北、陕西等属水灾,怀柔雹灾,云南各属水旱灾雹灾,镇西、绥来蝗灾冻灾。同年冬,有甘肃水灾,南州、新化蛟灾,泸州火灾。
三十年秋,有四川水旱灾,甘肃黄河决口,江西水灾,山西、浙江、广东等处灾。
这样一来,灾区的岁赋全免,朝廷还要发帑币赈济——本来已经赔款赔得软囊羞涩的朝廷,更加前心贴后脊梁,新政大臣个个嚷缺钱,要募捐。
何况天灾之外更有人祸——先是广西的叛军越闹越销帐,后来竟然发觉英国人趁乱打进了西藏,一路横行,连拉萨都攻下了。这还没解决,跟着,本来只在海上闹腾的日本和俄国上了岸,俄兵打入长春,和日本在东北交锋,弄得民不聊生。
慈禧对俄日交战这事最为痛恨,因为那阵子正是她七十整寿。她对静芬说道:“我五十岁遇上打法兰西,六十岁正是打日本,七十岁没人打咱们,却让别人在咱们是地头上打。看来,我是没有过生日的命。”
静芬道:“亲爸爸别急,寿宴虽然不办了,但是奴才和其他贵妃们可在西苑陪您热闹热闹呢。”
慈禧道:“你们有孝心,很好。不过外面那些人却偏偏喜欢拿我的生日来做文章。”
静芬不知这话里有话,指的乃是光绪二十一年京里流传的“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败绩,割地求和”的对联。
边上庆王家四格格心思细密,立刻揣摩到太后的意思,笑嘻嘻插嘴道:“其实老祖宗不过寿反而好——七十不过,就永远只有六十九,六十不过,就永远只有五十九,五十不过,老祖宗您就永远只有四十九岁。”
一句话把慈禧给逗乐了,道:“我看来像四十九吗?”
四格格道:“不像,您看来最多二十九,和皇后娘娘站一块儿,像是亲姐妹。”
慈禧明知是假话,还是眉开眼笑,指着四格格对静芬道:“你看看她这张嘴,也不晓得抹了多少蜜糖。”
静芬就陪着笑。四格格的本事宫里简直无人能及,但凡慈禧露了口风,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坎肩,什么款儿的鞋子,不出三天,四格格就能给弄来。虽然荣禄的夫人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角色,隔三差五就来宫里陪慈禧逛花园听戏,但是和四格格比起来,就有天壤之别了。
静芬不喜欢四格格。她觉得四格格不是真心对慈禧好。不过,有四格格陪着慈禧,静芬就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光绪——光绪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头两年还能叫静芬陪着在御花园里走走,后来连门也不能出,看奏章看两本就要歇一歇,召见大臣往往是话还没说几句,已经咳嗽得发不出声来。
静芬为了照看皇帝,搬到了西六宫的永寿宫,每每见光绪如此,她心疼不已,劝说道:“万岁爷先休息休息吧!”
光绪只是不听,摆摆手,把案上一本已经看了不下百遍的奏折拿起来,对静芬道:“这折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静芬探过身去看了看,是一封电报,乃是驻法公使孙宝崎的《上政务处书》,曰“吁恳圣明仿英德日本之定制为立宪政体之国”。
静芬大约能揣测出光绪的心思了,便道:“既然立宪好,万岁爷就发上谕叫立宪好了。”
光绪呆了呆,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容——不是珍妃,静芬毕竟不是珍妃。
静芬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后悔说出无知的话,敷衍地笑笑道:“万岁爷,是还有什么顾虑,奴才能帮忙?“
光绪道:“国家不是朕一个人的国家啊,上谕发出去了,各地不定就按朕说的办——不晓得外面的那些人都是怎么个想法。”
静芬玩味着他这句话,想道:外面的人,说的是谁呢?皇帝心里所恨的,一个荣禄,一个袁世凯,荣禄已在光绪二十九年死了,而袁世凯官运亨通,大权在握,倘若反对立宪,的确叫人头疼。那“不是朕一个人的国家”大概指的是慈禧太后——皇帝与之勾心斗角了一辈子,虽然这几年来静芬努力维持着“母子同心”的局面,但谁知道这母慈子孝的外表下,有几多针锋相对?
就是这两个人,静芬确信,可是这两个人的口风要怎么探?
这种事情去问张兰德也问不出个对策来,他所能出的主意,无非是看慈禧:“老佛爷说红就是红,老佛爷说绿就是绿。”
静芬晓得,这奴才目下心里也烦——自从没了崔玉贵,李莲英视他为头号眼中钉,以为自己多年爬不到敬事房大太监的位置,原来并非崔玉贵所为,而是张兰德从中作梗,是以张兰德不对——静芬因而也就不怪张兰德,自己一个人苦恼——但其实,她并不知道,光绪说的“外面的人”指的乃是满朝上下和黎民百姓,在光绪三十年的时候,改良报刊上为立宪鼓噪的文章早已泛滥成灾,只不过,静芬身在幽幽紫禁城,看不到那些报章便是了。
在这些舆论之下,奏请立宪之说,喧传于道路,云贵总督于振铎、两广总督岑春煊、贵州巡抚林绍年也相继以立宪入奏。
不明就理的静芬,以为这是老天在帮助光绪,很是欢喜。而照她这样的想法,老天后来还赐了个更大的恩典——光绪三十一年,弹丸小国日本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迫诺大的俄国不得不接受美国总统前来调停。消息传来,上下皆惊,以为日本国之所以得胜,皆因宪政所至。
这时候静芬大着胆子去探问慈禧的态度,慈禧居然也有些动心了,说:“近来那些身居高位,权势显赫的洋务大吏也把立宪挂在嘴上,究竟立宪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和皇帝考量考量。”
静芬可没能耐考量,光绪撑着病体考量她又舍不得,于是就把这话咽下去了。
可是那年五月,直隶总督袁世凯、两江总督周馥、湖广总督张之洞联衔上奏:“欲图自强,必先变法,欲变法,必先改革政体。为政之计,惟有举行立宪,方可救亡。”
这一回,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六月甲寅,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五大臣受命分赴东西各国考察。这出国的路途,虽然遇了些小小的波折,但是年底之前,载泽,端方,戴鸿慈,都顺利成行,另两个位置也由尚其亨和李盛铎代替前往。次年夏秋之交,除了李盛铎留比利时任使节外,其余四人均先后回国,痛陈利弊,以为君主立宪有三大好处“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渐轻,三是内患可弭”,恳请立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