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光绪三十二年。
秋七月戊申,上谕发:“载泽等陈奏,谓国势不振,由上下相暌,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所由富强,在实行宪法,取决公论。时处今日,惟有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预备立宪基礎,内外臣工切实振兴。俟数年后规模粗具,参用各国成法,再定期限实行。”
己酉,谕立宪预备,须先釐定官制,命大臣编纂,奕劻、孙家鼐、瞿鸿禨总司核定,取旨遵行。
九月甲寅,诏更定官制。内阁、军机处、外务、吏、礼、学部、宗人府、翰林院等仍旧。改巡警部为民政部,户部为度支部,兵部为陆军部,刑部为法部,工部并入商部为农工商部,理籓院为理籓部。各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不分满、汉。都察院都御史一人,副都御史二人。改六科给事中为给事中,大理寺为大理院。增设邮传部、海军部、军谘府、资政院、审计院。以财政处归度支部,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归礼部。太仆寺、练兵处归陆军部。各部尚书俱充参预政务处大臣。
到了光绪三十三年,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秋七月甲午,谕曰:“立宪政体,取决公论,中国上、下议院未能成立,亟宜设资政院,以立议院基礎。派溥伦、孙家鼐为资政院总裁,妥拟院章,请旨施行。”寻谕:“各省应有采取舆论之所,俾指陈通省利病,筹计地方治安,并为资政院储才之阶。各省督、抚于省会速设谘议局,慎选公正明达官绅,创办其事。由各属合格绅民,公举贤能为议员。断不可使品行悖谬、营私武断之人滥厕其间。凡地方应兴应革事宜,议员公同集议,候本省大吏裁夺施行。将来资政院选举议员,由该局公推递升。”
这样子的“大刀阔斧”,仿佛是和什么人比赛着一般——静芬原不知道,海内外革命之声一呼成一片——
被朝廷通缉的孙文,在日本立了同盟会,提出三民主义,中国之新青年纷纷响应,《民报》言:“即以君主立宪而论,亦由国民革命之结果。未有国民不革命,而政府自能立宪者也。政府怵于国民之革命而让步焉。君权民权,相与调剂,乃为君主立宪。若该报专望政府开明专制,而国民舍劝告以外无他事,其结果只能成野蛮专制政体,若望君主立宪,真羝羊生乳之类耳。”
《夏声》与《河南》两家杂志说:“四十年来,言新法者,非今日之政府乎?无日不为之,而究其所为者何事?新法之收效于今日者安在?有能举起大者示之于人乎?……夫以如是之政府,而日日言立宪,五年,十年,十五年之预备期限,常视吾民之举动如何以为伸缩。而又于立宪预备之时期,宣布言论集会之苛虐条件,以为摧抑吾民之具。”而且,“以预备立宪时代即演出如许惨祸,吾不知实行立宪,则民祸将伊于胡底也!”“国民之普通自由,彼不能于预备立宪时代保护之,乃反于预备立宪时代剥夺之。国民政治上的权力,彼不能于预备立宪时代促进之,反于预备立宪时代限制之。非丧心病狂,奚为行动不伦,一至此极!”
《醒狮杂志》在《醒后的中国》一文中说,此立宪为“野老不知亡国恨,喃喃尤颂圣朝恩”。
《二十世纪支那杂志》则痛呼:“不到临崖绝命时,强权政治有谁知!”
各地叛乱渐长,更发生了安徽候补道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之事,这刺客虽然伏诛,却留了《光复文告》,说:“今则名为立宪,实乃集权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杀戮志士,苛虐无道,暴政横生”,因而号召“重建新国,图共和之幸福,报往日之深仇”。
求君主立宪的政治改良派为的沉痛呼喊,期望改良派能够在强权统治的迫害中猛省过来。徐锡麟在刺杀恩铭的文告中更揭穿清政府的立宪说,名声卓著的《河南》对此感慨道:“嗟夫,预备立宪者,尚不如直其名曰预备杀人流血之直接了当也!
……
所有一切,山雨欲来风满楼——比赛,不错,这是一场朝廷和革命党之间的比赛,输赢关系着江山社稷。
只不过,静芬看不出来而已。她只觉得,在比赛里,光绪仿佛渐渐恢复了元气,显露出一些戊戌年那会儿才有的意气风发来,恍惚挺过比赛去,就是大清朝一个千秋万世的大好将来。
她心里欣慰无比,就想着虽然前一年已经罢选八旗秀女,但是挑个机会,她还是要好好为皇帝物色几个人物儿,诞育子嗣。不过,光绪日夜操劳,首要是找机会让他松快松快——于是乎,在张兰德的建议下,她请光绪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这玩意儿,西洋早已有之,而国人自拍的,是在光绪三十一年,出自任景丰之手。此人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开设大观楼影戏园,从德国人开的祁罗孚洋行购买了一套摄影器材及十四卷胶片,拍摄了谭鑫培的《定军山》。前后用了三天时间拍竣,百姓之中很是称道。
静芬从慈禧口中得知,光绪从小怕打雷,长大之后怕金声,听戏最怕武戏,大锣一响,他就打颤儿。不过,这电影有画而无声,况且新政之时,大家也赶赶新潮——老佛爷带头装了电灯,静芬就带头来看电影。
放电影那天,众人齐集宁寿宫,看着一台小小的机器,居然放出如此精彩的闪转腾挪,无不惊讶万分,拉着任景丰问长问短。
静芬赞道:“这东西真是神奇,照片只是张纸片,电影却是会动的,倘若哪天电影开了口,那还了得?”
光绪笑着道:“其实电影和照片的原理大概都是相似的,一动一静而已。”
任景丰听了,忙道:“皇上圣明,果然博闻强识。奴才原是照相的,也是因为偶然想到这拍电影和照相是亲戚,办起来或许不难,于是就试着拍了一部——咱们中国泱泱大国,这事怎么能落后于洋人呢!”
光绪和慈禧都颔首称赞,吩咐赏赐。光绪又问:“你是哪里的照相铺子,可有带得照相机?给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两张吧。”
任景丰即叩头道:“奴才在琉璃厂土地祠开的丰泰照像馆,现在主要经营戏园了,若说照相,还是奴才的技师刘仲伦手法高明,这戏也大半是他的手笔!”
慈禧道:“那好,改天宣他进宫来。咱们来拍个全家福!”
静芬还从没照过相,满心的兴奋——可是转头一看光绪,不知怎么的,一脸惨白,怅然若失。静芬连连唤了几声:“万岁爷?”光绪只是不应她,过了半晌,才黯淡着眼道:“朕乏了,你们继续聊吧。”即向慈禧跪安。
静芬哪里坐得住?一路追到养心殿去,见光绪倚在窗前抚摩着他的西洋坠子出神。
“丰泰照像馆……”光绪幽幽道,“是什么时候开的呢……刘仲伦从前进宫来照过像,珍儿买下了他的相机……那笔钱,听说是让他和他的朋友去日本学习拍照的……唉……一转眼……一转眼……”
一转眼。静芬心里染上一抹凄凉。
看电影之后,光绪病了,到那年八月,一发厉害,大有不起之象,朝廷因急诏各省荐精通医理者来京给皇帝请脉。可是光绪还放不下国事,稍有精神就要召见大臣,有时看不了折子,便让静芬读给他听。
静芬哭道:“万岁爷这样,身子如何吃得消?”她知道光绪这一病,定是为了思念珍妃,因把珍妃也搬出来,道:“万岁爷倘体恤珍贵妃在天之灵,当以龙体为重啊!”
光绪却只是一个劲儿叫她读折子,别的一律不听。
这样拖到了第二年,二月戊午,祭了大社、大稷,光绪病情突然加重,再也不能主持后面的祭典了。慈禧即发懿旨,让亲贵代替,而光绪则迁居瀛台涵元殿休养。
光绪起初怎么也不肯去,后来终于上了轿子,却拉住静芬的手道:“皇后,你要时时把宫里的事告诉朕,大臣们都说了些什么,皇爸爸又说了些什么……你要时时来告诉朕啊!”
静芬这时不敢哭,因为哭是不吉利的,但是她又不敢开口,怕是开口就松了劲儿,眼泪就会掉下来。她只好拼命的点头——心里就剩一个想法,倘若光绪能好起来,她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她就一日一日从宫里往瀛台传递消息,一夜一夜在佛堂里给光绪祈福。有时光绪好一些,她的心情也好一些,有时光绪没什么起色,她就终日悬着一颗心。
三月,慈禧来探视,说:“没什么大事,皇帝就养着吧,不怕的。”但是一转身,又满面愁容地对静芬道:“皇帝这样下去,怕是不成了,谁堪继承大统,该留意上了。”
静芬听了此语,眼泪不住滚滚而下,颤声道:“亲爸爸别这样说……万岁爷……万岁爷……”可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慈禧叹了口气,拿帕子给静芬擦着眼泪,道:“要说心疼他,我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即使他心里恨我,我对他,也像是自己的孩子。哪个当娘的,想自己的孩子死?可是,就像我从前同你说的,咱们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我是太后,你是皇后,咱们不光光是娘和妻子——我也想皇帝好,他好,那自然是好了;不好,非得从亲王家里挑一个出来不可——大清朝不能一日没有个皇帝呀!”
静芬听不进去,她是嫁了皇帝,没错。可是她所挂心的,只是个男人啊!
慈禧见她如此,再说无益,摇摇头就走了。静芬跪送,还在哭,都忘了起身。一直没敢跪安的御医曹元彪就悄悄说:“娘娘,万岁爷肝肾阴虚,脾阳不足,气血亏损。寒凉药,温燥药都不能用……奴才……”
静芬捂着耳朵,不要听,不想听。
这以后,宫里那“换皇帝”的话题果然又兴了起来,久不上门的福晋再次带着儿子纷纷前来拜见。
张兰德见了,背地里给静芬出谋划策,说伦贝子不错,但是醇亲王家的那位更是招人喜欢,主子中意哪一位?静芬根本就不记得来过哪些人,只狠狠瞪了张兰德一眼,就吩咐备轿上瀛台。
时间不觉到了五月,光绪的病更加重了,脉案记“调理多时,毫无起色”,各省精通医理者再次奉诏进京,而当七月里,江苏名医杜钟骏也表示束手无策之后,连寻西洋医生的建议也被提了出来。
洋医一事,静芬最有心结。但是为了光绪的病,她也不怕慈禧猜疑自己。好在慈禧问也没问就答应了,还向庆王道:“你有八国朋友,懂医的不少吧?你就先替我张罗张罗皇帝的事,军机处的杂务,你就让醇亲王去管吧!”
庆王有片刻不自在的脸色,但是旋即答应了,次日就荐来一位德国医生。
这位医生说,光绪是肾病、骨结核,还说了几个词儿,谁也不晓得是什么,但意思总是病势凶险的。洋医说,须得静养,劳神的事一件也不得做,此外还要按他开的方子打针吃药,定时检查。静芬少不得都应了,从此不再把朝中的事说给光绪听。
光绪因而有些怨静芬道:“朕到了这几年,才真正管得点事,稍稍像是个皇帝,你拦着朕,难道是要朕死也不甘心吗?”
静芬含泪强笑道:“万岁爷莫说糊涂话,洋医的蝌蚪文药方一定很管用的,万岁爷最少还有八十年皇帝好当呢。”
光绪苦笑道:“八十年,人人都说天子活一万岁,你咒朕只活一百一十八岁么?不怕朕治你的罪?”
静芬道:“奴才说错话了,万岁爷还当九千九百多年皇帝。”
光绪又笑,这一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静芬连忙用帕子帮他接着,一方淡紫色的帕子,立刻染上点点猩红。静芬心里一抽疼,忙接帕子丢进痰盂里去。
光绪喘着气,又笑道:“九千九百多年……太久了……朕这个皇帝当得好累啊……朕只要再多活个十年……甚至一年……只要叫朕看到大清宪政,朕就死也瞑目了。”
静芬道:“万岁爷一定能看到……立宪法,开国会,大清国富民强……万岁爷一定会看到的!”
光绪疲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户外面,瀛台正落日。
“太慢了……太慢了……”他喃喃道。
并不知光绪所指的“太慢了”是何物,倘若说的是立宪,倒也实在是很慢——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甲寅朔,宪政编查馆、资政院会奏遵拟宪法议院选举法纲要,暨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自本年起,分九年筹备。其关于选举议员者,第一年各省筹办谘议局,第二年举行谘议局选举,各省一律成立,颁布资政院章程,举行资政院选举。第三年召集资政院议员举行开院。第九年始宣布宪法,颁布议院法,暨上、下议院议员选举法,举行上、下议院议员选举。谕令京、外各衙门依限举办。
九年!居然要九年!静芬只恨朝廷办事不能像她赶去瀛台的车驾一样,快马加鞭。
九年,依光绪现在的情势,怎么能撑到九年?
这个念头起来,她自己打了个寒噤:难道连她也对光绪的身子失去了信心?不能这样!可不能这样!
她强打起精神来,这一程子,比平日忙碌,因为慈禧的万寿节又快到了。
万寿节在十月壬戌,之前在戊午日,达赖喇嘛来朝,赐宴于紫光阁。静芬听他说,进上一尊佛像,上面有他给光绪和慈禧念的二十万卷经。静芬因想道,这个达赖喇嘛应该算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或许该叫他去瞧瞧皇帝呢?可惜,达赖因不满赐宴和朝觐时皇帝及皇太后一个都没到场,忿忿不平就走了。
这件事,闹得这个万寿节十分不愉快,加之光绪病重,不能率文武百官朝贺——从没有一回太后生日皇帝不朝贺的——更还有到了万寿节时,慈禧吃坏了肚子,贺寿戏也没叫唱完,就匆匆散了。
福晋和命妇们一一告辞,只剩下静芬一个陪着,然她的心其实还在瀛台没回来。
慈禧由李莲英扶了坐下,道:“天下真是没有不散之筵席,皇后,我叫你留意谁堪继大统,你有什么想法?”
静芬最不愿提到这件事,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整话来。
慈禧就对张兰德道:“小德张,你跟在皇后身边,都有哪些人来拜会过皇后了?宫里都有些什么传闻?说来听听。”
张兰得犹豫了一下,道:“这拜见皇后娘娘的人,可就多了,奴才不敢胡说八道。不过,宫里听提得多的,好像是振大爷。”
慈禧皱了皱眉头:“载振?提他做什么?当初穆宗皇帝大行,我没挑个溥字辈的,人人都来怨我,现在怎么又提载字辈的人?”
张兰德道:“奴才不敢造谣,那些都说‘国赖长君’。”
“哼!”慈禧冷笑了一下,“都是谁说的!话是冠冕得很,不过,恐怕是想国赖摄政王吧!”
张兰德不敢接话茬儿。
慈禧也没顺着这话题再说下去,转而问道:“皇后,庆王荐来的洋医怎么样?”
静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见起色。”
慈禧道:“没见起色,就趁早把他换了去,也不晓得这些个洋人都是何居心。”
静芬道:“是……不过,听说这洋医从前也给袁世凯大人瞧过病,一瞧就好了……奴才想,或许西洋人看病和咱们不一样……倒不妨让他再试试呢?”
慈禧道:“西洋人长得还跟咱们不一样呢!再说了,难道袁世凯和皇帝一样吗?快去给我把他打发了!”
未料慈禧突然发作,静芬不敢多说,连声答应。
李莲英见这场面要僵,笑着出来打岔道:“老佛爷,这原是个开心的日子,提什么病不病的?您今儿身子不爽利,还是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起来,万事都好,还接着唱戏呢——您看达赖喇嘛进的这佛爷多精致,这就是保佑老佛爷跟万岁爷万事大吉!”
慈禧就瞥了一眼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道:“是不错。就封达赖喇嘛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这佛像嘛——”她顿了顿,道:“不是有说法,供奉在普陀峪‘万年吉地’的地宫,就能祓除不祥,益增圣寿么?叫人去办了这差使。”
李莲英道:“喳——不过,老佛爷想谁去办?”
慈禧懒洋洋地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旁人我不放心,就叫庆王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