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窃书女子2025-11-10 11:343,436

  十月丙寅,庆王奕劻离京。

  静芬遵照慈禧的指示把洋医撤换了,依旧由张彭年等太医会诊。她实在对这些太医没抱什么期望,只盼望着佛像进地宫,立刻“祓除不祥,益增圣寿”。

  可是三天后,暨十月己巳日,瀛台消息过来,说光绪病势危急,心肺皆已衰竭,大限恐怕就在四天之内。

  静芬只觉五雷轰顶,当时就晕倒在地。过了些时候被救醒了,看到一个御医守在自己床边,即厉声喝道:“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救救皇上!”

  那御医原不是诊治光绪的一班子,被皇后没来由一喝,吓得爬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静芬头脑里一团混乱,哪里想到那许多?只是跳下床来踩上了她的花盆底,朝御医踢了一脚,道:“治不好皇上,你才该死!”接着,一壁自己朝外面冲,一壁叫道:“还不给我备轿!我要上瀛台去!”

  张兰德风风火火地扶上来,道:“主子别急,去了也帮不上忙——老佛爷那边说有话要对主子讲,还是先去见老佛爷……”

  “你住口!”静芬喝道,“老佛爷一时半会能有什么?可是万岁爷……万岁爷……”她觉得有两把刀子同时在铰着她的心,一边是那个强烈的想要光绪活的希望,另一边却是那个光绪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万岁爷……万岁爷……”她的厉喝渐渐低下去,变成喃喃的啜泣,但旋即斩钉截铁道:“万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话音落下,张兰德也晓得是拦不住了,轿子已经到了门前,静芬在大冬天里披风也不着一件,匆匆出了宫门,换了车子上瀛台去。

  她到的时候,光绪已经不清醒了,双目紧闭,眉头深缩,仿佛是鼻子无法呼吸,张着嘴,喉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御医乍见皇后驾到,在门前跪了一排,静芬发狠地瞪了他们一人一眼,接着扑到了光绪的床边。

  光绪醒不过来。静芬唤道:“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来看您了……”

  毫无反应。

  静芬心里千头万绪,“倏”地跳将起来,道:“你们怎么做御医的……怎么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就成了这样?”

  御医都不敢正面回话,一个个自称该死。

  静芬怒道:“该死,就知道该死。你们死了,就治得好皇上吗?要是那样能成,现在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治了!”

  素不见皇后发这样的火,御医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只有个胆子大点儿的,颤声说道:“娘娘息怒,奴才们并非无能,奴才们以为,是那洋医胡乱医治,耽误了万岁爷。”

  洋医!静芬心里一闪,洋医在时,光绪病情虽不见好转,但也并无恶化,只不过是撤换洋医三天,就出了这种事,难道是慈禧依然存着要害光绪之心?这样一想,静芬不由大感自己糊涂,唤了声:“张兰德!”就命他速去把洋医请回来。

  御医们听言,纷纷磕头道:“娘娘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是静芬并不理会他们,一径催着张兰德出门,自己又守到了光绪的床边。

  光绪依然醒不过来,口角流涎,眼睑被浊泪所糊。静芬万分心疼地用帕子帮他擦拭着,听他发出微微的呻吟。

  “不怕的,万岁爷……不怕的……”静芬柔声安慰道,“西洋医生就来了……就来了……”

  光绪仿佛有一点点听到了,头稍稍朝静芬这边偏了偏,只是眼睛依旧睁不开,喉咙里除了呻吟,没有其他声音。

  静芬似乎是抓到了一线希望一般,接着说道:“就来了……万岁爷您等着……西洋医生来了,就全都好了……”

  可这次,光绪没有任何的反应,微弱的喘息一丝一线地烫着静芬的手。

  静芬不放弃,继续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旁边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嘤嘤哭了起来。

  这样吵吵嚷嚷闹到了上半夜,张兰德把西洋医生带回来了,到光绪床边翻眼皮验舌头地看了半天,又在光绪肚子上几处压了压,有几次他下手时,瘦骨嶙峋的光绪痛得缩成一团,大口喘着气呻吟。

  御医们个个摇头,呼道:“皇后娘娘快叫他住手!万岁爷经不起折腾!”

  静芬心里已经抱定了豁出命去试一试的打算,牙一咬,狠狠把御医们的话都瞪回去。

  洋医不多时诊视完毕,说了好些“病发肺炎”“心力衰竭”之类静芬听不懂的话。静芬只拉着他问:“求您救救万岁爷……不管用什么法子……求您救救万岁爷!”说话时,“扑通”就给那洋医跪下了,不住磕头。

  边上的人没一个敢站着的,也都陪着磕头。

  洋医没见过此阵状,惊慌失措,半晌才自己也跪下了,扶了静芬道:“我给皇帝陛下打一针……打一针……”

  至于这一针是什么功效,静芬是听不明白的,她只祈望这是药到病除,否则——大不了一死吧!

  守了一整夜,静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晕过去的,总是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光绪正静静地看着她。

  得救了?静芬心里一松,笑了,眼泪却也跟着留了下来。

  光绪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抚去静芬的泪,道:“皇后……原来是你……朕还以为,是珍儿来接朕了……”

  静芬道:“没有……是奴才和珍贵妃说了,万岁爷还要看大清宪政。珍贵妃知道万岁爷的心思,好好儿的在天上保佑您哪!”

  光绪淡淡的一笑,咳嗽了两声,道:“朕从来没发现,皇后也这么会说话。”

  静芬不解其意,笑了笑:“哪儿啊,奴才的嘴最笨了。”

  光绪看了她一眼,神气里好些复杂的脉脉,道:“扶朕到外面走一走吧。”

  “这……”静芬愣了,“万岁爷能走么?”

  光绪道:“不能走,也去外面坐坐,这里面的药味太重了。”

  当值太监听了,急忙上来阻止:“外面风大,万岁爷保重龙体!”

  光绪却不理他,把手伸给静芬道:“你扶我,我们去门口坐坐。”

  静芬本来还有一丝的犹豫,但是当光绪瘦弱又温和的手指触到自己的手腕时,她晓得自己万死也不会违背这个人。她便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地让他把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坐起来,接着,亲自伺候他穿上鞋子,披上大氅,两人依偎着走出涵元殿去。

  十月中旬的风很凉很凉,静芬有些瑟瑟,但是她尽量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稳当。光绪还发着低烧,身子烫着,呼出来的气也烫着,他费劲地把自己的大氅掀起来,搭着一半在静芬的身上。

  静芬一惊,道:“万岁爷……”

  光绪道:“皇后来得想必很急啊!”

  “奴才……”静芬受宠若惊,“奴才听到万岁爷的病,能不赶来么。”

  两人缓步而行,太监宫女无一敢上前打扰,不觉走到了水边。光绪道:“坐坐吧。”

  静芬应了,伺候他在石凳上坐下来,而光绪又拽着她的手道:“你也坐。”因拉她靠在自己的身边。

  “朕这一辈子……”光绪幽幽地开口,“少有什么快活的时候……最开心的,是珍儿在朕身边的时候,她懂朕的心思,能给朕解忧……现在想起来都还像昨天一样。”他叹了口气:“朕本来是想,反正这个皇帝当得和傀儡也没什么差别,就糊弄完这一辈子算了。可是珍儿,她来了,朕觉得,朕不能那么窝囊……就算是为了珍儿,朕不能那么窝囊。”

  静芬默默地听着,在光绪和珍妃的世界里,她是个多余的人。

  “戊戌年变法失败了,朕最对不起的,就是珍儿。朕那时和皇爸爸说,朕可以不要做这个皇帝,只求皇爸爸把珍儿和朕都放了,去民间做对平凡的夫妻,了此余生……”

  “万岁爷?”静芬暗暗对这想法感到吃惊。

  光绪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平静的水面,道:“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老了,就这样坐在水边上,说说话,想想过去的好日子……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可惜……朕害了珍儿,除非等来生了……”

  静芬有些哽咽,道:“万岁爷别想那么多,奴才陪万岁爷说话,陪到咱们都七老八十……奴才还陪着万岁爷……”

  光绪摇摇头:“你和珍儿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静芬仿佛心口上被狠狠扎了一针——不错,她和珍妃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一样,即使是到了来生,恐怕都不一样。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吧!

  可是,即使她承认这是命,她心里还是疼——为什么这就是她的命呢?为什么生她在叶赫那拉家,选她来做皇后,叫她遇上珍妃,还让珍妃死了,她还活着?

  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你和珍儿是不一样的。”光绪握着她的手重复道,“珍儿,她去了,朕恨不得随她去死。可是皇后,你——朕还苟延残喘的活着,朕大概,是为你活着吧。”

  “万岁爷——”静芬心中如有电掣,睁大了眼睛盯着光绪,生怕自己是在做梦。这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细长忧郁的眉眼——从他在她面前砸坏玉如意起,有恶言相向,有貌合神离,有不冷不热,有抱头痛哭,现如今,这是怎样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不,“推心置腹”都不足以形容这话的分量,说是“肝胆相照”则太刚烈,说是“情深意重”又太温和,这是多少刀山上摸爬滚打过,多少油锅里苦苦煎熬过,多少猜疑,多少误会,多少挑拨,多少离间,多少流言,多少诽谤,多少有心,多少无心,欲言又止,欲罢不能……这是……这是……

  静芬也说不上来,和光绪久久地对视着,看光绪朝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她也笑了,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万岁爷……奴才……奴才……”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已经发了誓:光绪这次痊愈,她要陪着他,直到老掉了牙,还要来这瀛台的水边,说说话。

  光绪瞧她那副样子,笑意更深了,道:“太凉了,咱们进去吧,我也想休息休息了。”

继续阅读:十八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叶赫那拉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