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沙城堡再行,情况稍稍好了些,慈禧决定驻跸太原,可进可退
于是经张家口,过大同,进雁门关往南,路上就传来京城里徐桐投缳自尽的消息。慈禧本来还指望着徐桐能办些事,不想竟死了,来个一了百了,她不由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报讯来的大臣王文韶还跪着等批示呢。
光绪在一边就突然开口道:“国家到了这个地步,总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吧!”
慈禧斜睨了他一眼,冷冷道:“皇帝的意思,要怎么交代?天下还都指望着皇帝呢!”
立在光绪旁边的静芬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这样忤逆慈禧的话,居然被听到了,她恐怕要和同治的阿鲁特皇后落到一个下场了!
然而光绪暗暗地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毅然决然道:“都是儿子的过错,儿子愿下罪己诏。”
慈禧有那么一刻的愕然,死死盯着光绪。
静芬感到光绪微微有些颤抖,她便反握住光绪的手,紧紧不放,夫妻俩互相依靠着,顶住慈禧的目光。
终于,慈禧笑了笑,道:“好啊,皇帝乾纲忽振,那就依你吧!”
光绪和静芬都舒了一口气。
当夜,就由静芬亲自磨墨,光绪草拟上谕。
静芬见那上面写的是“祸患之伏于隐微,为朕不察者多矣……此内讧外侮,是朕之过……”想,哪里就是皇帝的罪过呢?那会子新政的时候,不是一片欣欣向荣么?要怪,那得怪亲爸爸老佛爷——可是,这些大事,也不是慈禧一个人做的主啊!
想不透那些。她始终不是珍妃。她只享受着眼前逃亡路上片刻的安宁,她和光绪,在同一间屋子里,坦然相对。
她还是没有爱上他,她知道。但是她同样不能想象失去他。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她的主子,她的天。
她默默、默默地想着,看着,每一个字都成了光绪坚毅又脆弱的眉眼。
光绪二十六年秋七月丁丑,罪己诏下。
却不是光绪写的那一份。而是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的亲笔,委婉地说了一大通推卸责任之辞,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也决不是一两个人的过错,太后和皇帝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如此这般云云,光绪听后,几乎吐血。
他把一支毛笔折断了,竹签子戳到手掌中去,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只与静芬抱头痛哭。
静芬也什么都做不了,每此时,最恨不能同珍妃易地而处。她有几次,鼓足了勇气,想去慈禧面前替光绪说两句话,可是都被张兰德死拖活拽地拉住了。
“皇后娘娘,您就别惹事吧!”张兰德劝。
他一劝,静芬也就勇气全无,除了回去对着光绪发愁,再无可做。她便更加痛恨自己。
八月丙戌,到了太原。
王文韶奏,毓贤在山西,杀洋人、杀教民,手段狠毒,洋人会派兵到山西,慈禧便不敢久留,稍加休整,再次上路,取道陕西,经平阳,潼关,渭南,九月壬申,抵达西安府。
以巡抚署为行宫,朝廷恢复正常办理事务了——据光绪同静芬解释,这也是和洋人议和的一个重要筹码。
北京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西安这边不断有批示发出去。当月,端王载漪因义和团事削爵,与载勋、溥静、载瀅并交宗人府圈禁。赵舒翘夺职留任。毓贤戍极边。
次月,戊申,慈禧圣寿节,停筵宴。辛亥,发内帑四十万赈陕西饥民,趣江、鄂转漕购粮以济。癸丑,授王文韶为体仁阁大学士,崇礼、徐郙并协办大学士。癸亥,开秦、晋实官捐例赈旱灾。
十一月庚辰,命杨儒为全权大臣,与俄议交收东三省事。癸未,命盛宣怀为会办商务大臣。乙酉,命徐寿朋赴京随办商约。丙寅,增祺坐擅与俄人立交还奉天暂行约,予严议,寻褫职。
十二月,京里传来一句谣言,据说是出自李鸿章之口。他说:“庚子年,大清开国二百六十年,从没有这样窝囊过!”慈禧听了,很是不开心,可是,李鸿章说的是事实,她也无从反驳。
结果她就做出了一条决定,在十二月丁未,诏议变法。
光绪黯淡的双眸顷刻就发出了光芒。
慈禧把他当日的那封罪己诏还给了他,说:“这当儿才是用皇帝这份诏书的时候,皇帝改一改,过了元旦,就明发上谕吧!”
光绪喜不自禁,破天荒把静芬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静芬自然并不明白究竟的,只是慈禧点名要变法,光绪开心,她也好光明正大跟着开心。
于是诏书下了,说:“自今以往,凡有奏事之责者,于朕躬之过误、政事阙失、民生之休戚,务当随时献替,直陈无隐。”意思是要文武官员,参酌中西政治,提出改革方法。
四月里,袁世凯率先上变法奏折,一直处于观望状态的各位官员因而纷纷响应。与此同时,京里议和的时也有了指望,虽然那笔巨款预计要到光绪六十六年才能还清,可总算洋人也不计较一时。慈禧和光绪都知道大清又得了一个大好的喘息之机,便下诏,择七月十九回銮。预定出潼关,经函谷,到开封,由彭德、磁州到保定,一路祭拜名川大山、古圣先贤,再坐火车回京。
静芬心里好是兴奋,觉得那紫禁城里有一个全新的皇后生活在等着她。她此番回去了,要陪光绪看折子不提,还要好好做个更贤惠的皇后,广选八旗秀女,早日为光绪产下子嗣。
她正甜蜜地打算着时,张兰德就来泼她的冷水:“主子可别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跟老佛爷还是跟皇上,主子说不定还得选呢!”
静芬不解道:“这是什么话?现在亲爸爸和万岁爷都一心要变法,还有什么矛盾不成?”
张兰德道:“主子,您又不知道他们各自要变的是什么法。现在北京那边还是洋人的天下,万一洋人都出来支持万岁爷,要老佛爷归政,您说老佛爷能让万岁爷回北京么?”
静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光绪是皇帝,君临天下是在正常不过的了,而慈禧训政也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尤其在西安,两宫就国家大事并无许多争议,静芬哪里会考虑“一山不容二虎”之事?
张兰德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情,叫静芬心力也抖了起来:“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张兰德道:“依奴才的浅见,主子近来和万岁爷走得太近了,老佛爷那边的请安问好,晨昏定省,可不能短了,多陪陪老佛爷,多听听她的教诲,对主子,对万岁爷都好。”
静芬有些将信将疑地看着张兰德:出卖过她一次,或者不如说,救过她许多次。信,她只能信!不过,自从那日自己说出“天下都指望光绪”这句话,并且叫慈禧听去之后,她就害怕去见慈禧,这时候贸然跑去,慈禧会不会和她翻这本旧帐?
还在想着的时候,就听回廊转角后有人“哎哟”叫了一声,接着就看见大阿哥溥儁没头苍蝇般地跑了过来,边跑还边嚷嚷道:“自己站在路中间,撞着了怪谁?”一路脚步咚咚地,险些和静芬也撞个满怀。
静芬不喜欢他,觉得他是暗中威胁光绪皇位的人。但是,她的性子,又天生不会训斥人,皱了皱眉头,就由他去了。可偏偏此时,回廊转角后又转出一个人来,额头流血,身子踉踉跄跄的,竟然是光绪。
静芬吓得连忙和张兰德扶了上去,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
光绪嘴唇都肿了,含糊道:“大阿哥推朕!”
静芬惊得合不拢嘴,扭头张望一下溥儁蛮横的背影,再看看孱弱的光绪。她一跺脚:正是她该回慈禧身边做回乖侄女儿的时候了!
静芬眼泪汪汪到慈禧面前告状,张兰德陪在一边添油加醋地数落溥儁的不是。慈禧端详了他们主仆半晌,终于作出震怒的神气,传板子教训溥儁。正好这些打板子的太监也心里为皇帝不平,静芬又暗中取了首饰叫张兰德典押了拿钱贿赂行刑太监,这一顿板子,只差没把溥儁打死在当场。
静芬心里很是解气,回去照料光绪的伤势,同光绪讲起这报仇的事,光绪也微微含笑。
静芬由此终于从心底里知道慈禧的好处了,请安问好就勤快起来,而慈禧对她的态度也仿佛回到了戊戌之前,慈爱有加,并无嫌隙。
张兰德道:“主子这下,越来越像是皇后的样儿了。”
虽然这是句不成话的话,静芬听着,还是有了几分的得意。她也愈信张兰德了,凡事就和他商量,更不亏待他——她晓得慈禧最好唱戏,有时还亲自票上几曲,因而建议张兰德也学唱几出,逗慈禧开心。慈禧在西行途中,自己的戏班子都不曾带着,李莲英虽然能唱,但毕竟也上了年纪,不比张兰德,才三十多,苗条而秀气。因而张兰德一登场,慈禧就注意到了他,说:“素来只知道你对皇后忠心,没想到还有这点本事——你叫什么来着?”张兰德说了,慈禧就道:“拗口得很,你就叫小德张吧!”
张兰德由是等于既做了皇后面前的红人,又做了慈禧面前的红人,察言观色更加便宜,给静芬出谋划策,也更切中要害。
比如那年七月里,慈禧果然推迟归期了,静芬急得不行,张兰德就献计道:“奴才听闻各国使节皆说,两宫不到京,决不签定和约,主子大可在此事上做文章。”又教她给慈禧敲边鼓说,只要多多顺着洋人,洋人就不会再追究“拳匪祸首”了。
静芬依样说后,慈禧果然觉得有理,电报北京,说八月一定回銮。
那边李鸿章等人接了这消息,谈判顺利许多,终在七月戊子与十一国公使议订和约十二款成。
到八月慈禧预备起程,静芬惟恐她撇下光绪,再次依照张兰德教的,在洋人身上大做文章,说既然洋人喜欢光绪,只要母慈子孝,洋人敢说什么是非?
慈禧淡淡地笑着,道:“皇后一发长进了,正和我想的一样。”于是,八月丁巳,车驾发西安,两宫和所有扈从人等踏上回銮之路。
此番上路,自然没有来时的狼狈。有马队先行,太监和领侍卫内大臣开路,后跟五台黄轿——头一乘坐光绪,第二乘坐慈禧,第三乘给静芬,第四乘是瑾妃,第五乘是溥儁,都挂起了帘子,以便臣民瞻仰。以军机大臣为首的官员,以及各衙门的档案车辆,扈从在后,好不威风。而所到之处,更有官员夹道,百姓跪迎,全然另一番气象。
静芬更是快乐——有时在光绪身旁得闺房之趣,有时又在慈禧膝下叙天伦之喜,总之有张兰德助她斡旋其中,她再也不是从前那里外不是人的窝囊皇后了。这样游山玩水般的一条路,她甚至愿意一直走下去。
不过到了郑州时,北京拍来电报,谓九月己酉,李鸿章卒。
慈禧接此消息,面色刹那变得惨白,两手颤巍巍抓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儿,失声痛哭。
静芬的记忆里,选秀的当日,慈禧就曾在殿上号啕大哭,后来每有事情需要动之以情的,落泪也是常事。可是像这样悲痛欲绝,还是头一次见到。
“亲爸爸……亲爸爸保重身子啊!”她劝说,劝不住。
而回到光绪处,光绪也怅惘地凝视着血色黄昏,叹道:“李中堂是大清的中流砥柱,是忠臣啊!”
李鸿章,就是那个北洋水师的负责之人,那个到日本签和约,被人刺杀却大难不死的人,那个曾经经过四大洲,横渡三大洋访问洋人朝廷的人……静芬只能依稀地回忆起关于这位封疆大吏的些许片段,但是能叫光绪和慈禧两个人都信任,都牵念,大约,他真的是个大忠臣吧!
静芬陪着光绪垂了几行泪。
次日,慈禧的意思,李鸿章谥文忠,赠太傅,晋一等侯爵。草稿拟好后给光绪看,光绪加上了“入祀贤良祠”一条,以示笃念。
“不过李鸿章留下的缺,总要有人补上吧?”负责拟旨的荣禄说道,“奴才等商议着这样几个人,请皇太后和皇上示下——”
光绪冷冷地哼了一声——静芬清楚,荣禄算是光绪的一个仇人。
“商议的是哪几个人?”慈禧问。
“是王文韶署全权大臣,袁世凯署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荣禄回答。
“好,就这么办。”慈禧说,“发上谕吧!”
荣禄应道“喳”,退了出去。
光绪的脸色就变得极难看,瞪着慈禧,要说,又说不出,最终倏地站起身来,也大步走了出去。
慈禧对个中原因心知肚明,却不说破,只道:“皇帝不小了,还这样毛躁,皇后你该劝劝他——我也不想用袁世凯,但是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担得起?”
静芬并不知道“谁能担得起”,只知道袁世凯出卖光绪,累得维新变法全盘皆输,这样一个人,在光绪的眼皮底下升官,再怎么劝,光绪也不能忍受。
但是慈禧既发了话,静芬不能不劝。好在还有张兰德给她出主意。张兰德说:“袁大人怎么能说是出卖皇上呢?当初若非袁大人,皇上果真带兵围了颐和园,伤了老佛爷,岂不是铸成大错?奴才说句没高下的话,正是有袁大人义举在先,奴才后来才敢甘冒被主子骂作‘出卖’之险,将珍主儿要逃的事告诉老佛爷——主子现在请看,奴才当时做的,是对是错呢?”
静芬这样一想,果然不假——倘若当初张兰德没去慈禧面前告密,坏则光绪珍妃和静芬全都死罪,好,也不过光绪珍妃去天津另立了朝廷,还不晓得闹成什么样,如何有静芬的今日!
静芬因道:“你说得很对。可是,袁世凯做了什么事,能叫万岁爷知道他其实是忠心的呢?”
张兰德道:“主子,袁大人做的,难道还少么?变法的折子,是他最先响应,据说那个‘善后捐款’也是他带头捐的,还捐得最多,这不正是他对皇上的忠心一片么!”
静芬点头道:“果然如此!”便到了光绪面前,照样将这翻说辞讲了一遍。
可是光绪却冷冷一哼,道:“忠心!谁要他来表忠心!他的忠心只怕早叫狗吃了!”边说着,边狠狠掷下手中的笔。静芬才注意到他画了一叠纸的乌龟,每一只背上都写着“袁世凯”三个字。
“皇后,你不明白么?”光绪道,“要不是袁世凯,朕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国家怎么会落到要赔四亿五千万两,还要让洋人在北京和山海关间驻军?居然大沽炮台也要削平——这叫朕死了之后,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张兰德没教,静芬不会说,只听着光绪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还有……还有珍儿……”光绪喉头哽咽,“如果不是袁世凯,珍儿怎么会死?袁世凯,他是害得朕家破人亡啊!”
家破人亡。这四个字说得声声是血泪。光绪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那叠画了乌龟的纸散乱飞舞。
家破人亡。静芬猛然间觉得自己很是邪恶——她所庆幸的,如今拥有的一切,原来都是建立在光绪“家破人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