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宝德皱紧眉头站在关了门的食肆里，不安地望着外边情形。
此刻，食肆门口一片混乱。中间正有一拨人围堵在外头，向门口扔菜叶、砸鸡蛋、抛垃圾......口中嚷嚷着让他们滚出金市，不时掺杂几声骂人的污言脏语，非常不堪入耳。
而这拨人的两边，似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隔开，站着的则是一群腰挎篮子、手攥麻袋干瞪眼瞧热闹的人。都是静待要这拨人离开后，上前抢捡地上勉强还能吃的菜叶和果子。
今年正值大旱之年，莫说靠天吃饭的农民了，如今连长安城中也有好些人吃不上饱饭。所以许多百姓一听说有人在林氏食肆门口扔菜叶子，每日都带上装东西的家什儿来踩点。
开在崇仁坊金市的这家林氏食肆，名声如这长安的八条沟渠一样，迅速臭遍了整个京城。
庭疏坐立难忍。但也不敢开门出去。上次被砸了一身鸡蛋，疼不疼暂且不说，一身蛋清落在身上迅速风干成膜，极难洗净，白白毁了他一身好衣服。
朱宝德看向正沉默不语的林静书，道：“照现在这情形，咱们这家食肆还如何经营得下去？”
“但我实在不甘心放弃，”一想到梁耀宗得逞后的快意神情，林静书不禁后槽牙一紧，“再坚持坚持。兴许过了这几日，这些人就不来挑事了。”
朱宝德不语。他心里明白，只要他们一天不关掉这食肆，这件腌臜事永远都不会结束。
因为这批来挑事的人总统二十多人，每天还是一样的熟面孔，跟提前排练过似得，到点就来扔砸辱骂。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来林氏食肆吃过饭，又何以带着如此大的怨气天天来挑事？很明显了，是一批拿人好处、听命办事的人。
梁耀宗办事的宗旨是赶尽杀绝，凡是能够对他造成威胁的人，下手绝不会留一寸余地。这些人打眼一瞧，衣着打扮并不富裕，每人或许给上两三文钱，都乐得其中。每天一百文钱，不过两个食客的清凉费，对梁耀宗来说，是连头发丝都比不上的小钱。但若是能毁掉一个潜在对手，那这钱花得可就太值了。
林静书这心里头何尝不明白。她现在不过是在做困徒挣扎罢了。只不过，想着能撑一天是一天，绝不让梁耀宗轻易得逞。
仨人硬着头皮又撑了三日。三日后，这批挑事的人没来。
清净了一整个上午，林静书终于松了一口气。虽说没等来这批挑事的人，却在晌午时分迎来几位衙门派来的官员，皆神色厉害，下颔拔高，明显来势不善。
其中一个八字胡的官员走在最前头，看样子是这批官员的顶头上司。一进食肆，眼珠子就极快地上下左右扫视一群，最终定目在林静书身上。
“限你们一个时辰内收拾完毕，东西该拿走的拿走，这家食肆今儿申时前就得封业了！”
三人闻言，皆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林静书心中猛地一沉，脸色也随之变得惨白：“什么？封业！我们做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把我们这家食肆给封了呢？”
朱宝德道：“是啊，官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八字胡官员神色不耐道：”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都有人举报到官府了，讲在你们这饭菜里头吃到了蜚蠊。按照大唐例律，本该对你们几人进行杖罚，好在江大人替你们说情，不然你们今天都免不了遭一顿毒打。现在只是封业，你们就知足吧。”
庭疏不满道：“这完全是贼喊捉贼！那偷油婆明明是尹大故意搁进饭菜里陷害我们的。怎么反倒成了我们的过错了？”
官员道：“实话跟你们说了吧。照现在这情形，就算你们是被冤枉的，这食肆该封还是得封。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这些天来不少人在你们这食肆门口闹事，妨碍了那些去梁氏饭庄吃饭的官员。真正想要封掉你们这家食肆的，是我上头的这些官员。懂了吗？”
林静书身子一僵，心中了然。
原来梁耀宗雇这么些人在她食肆门口挑事，不只是在妨碍她做生意，更是要让那些经常出入饭庄的官员产生不满，好封掉她的食肆。
“行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们也什么都做不了，与其在这僵持，倒不如赶紧收拾起来，该搬走的都搬走！等到待会儿贴封条的时候，这些东西可就全都是公家的了。”
......
一个时辰后，朱宝德将最后一张椅子，搬到停在肆门口的小推车上。
林静书从食肆走出来，转身看去，她满怀憧憬装修了近一个月的食肆，如今变得空空荡荡，俨然一具失去生命力的躯壳。两个官员阖上两扇肆门，贴上白色封条。如同盖棺，宣告林氏食肆的终结。
“让我说句公道话，这官府办事真是给力，终于把林氏食肆给查封了！”
“可不是。倘若再经营下去，不知道得有多少冤大头再吃到这些不干净的饭菜呢。”
“真是大快人心！赶紧滚出金市吧，以后别再开饭馆祸害别人了。”
“对，赶紧滚！”
周围不知何时冒出一堆瞧热闹的人，看到林氏食肆被封，纷纷拍手叫好，嘘他们离开。仨人只好带着东西，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落魄离开，回家途中选择绕开了集市。
烈日打在地上白煞煞一片，晃得人眼疼，也灼得人心焦。
庭疏默默推着小车没吭声，朱宝德一只手扶着那摞在车上摇摇欲坠的桌椅，一只手不停地揩掉额头上冒出的汗珠。
林静书走在二人后头，她将泪水强忍在眼眶里，低着头心道：一切都完了。
*
虽说林氏食肆关业对林静书打击不小，但无论如何，日子总还要继续过下去。
林正则虽在朝堂有差事，但目前只是一名小官吏，拿到的钱仅够维持几人的日常花销，根本负担不起林笑笑的中药费。
装修食肆的十两银子算是打了水漂，林静书只好咬牙认了。但由于食肆不再使用，林静书便前往牙行，找牙侩孙陆解除租房契约，要回租金。
岂料她刚一开口，还没讲自家难处，这孙陆倒十分可怜地先行苦诉起来。
“哎呦，我说林娘子。你既然要开食肆，就好好经营嘛，怎么能让偷油婆跑进人家食客的饭菜里头？”
林静书刚要解释，孙陆完全不给她说话的空当，接着竹筒倒豆子似的，一通苦诉。
“这下好了。直接将我们这铺子给封了。这铺子一落到公家手里，往后怕是要都要不回来了。”
“你知道我们当初建这个铺子花了多少钱吗？不是吓唬你，光是买这块地儿，就花了小一万钱，更不要说把这铺子建起来了。你这三年的几十两算得上什么啊？相比我们的损失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如今我们牙行没跟你计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闻言，林静书也就不好继续再提要回租金的事，只好蔫头耷脑地离开了牙行。
正所谓赔了夫人又折兵，林静书当下便是这个境况。食肆没开起来，还白白搭进去六十两白银。
不过想着食肆既然开不下去了，眼下又是大旱之年，平民百姓没有哪家的日子是好过的。那些凑钱帮她的朝食摊主，每一个铜子挣得都不容易。
隔日一清早，林静书便带着那分好的十两到了坊门口，准备一一还给这几位朝食摊主。
林静书近乎一个半月没来坊门口了，乍一来，亲切中带着几分陌生。亲切的是，食客还是那一拨人，朝食摊主也是那几位。陌生的则是，原先一到坊门附近，大批食客都聚在她店外的热闹景象已一去不复返，如今全都均匀分散到了各个朝食点。
林氏朝食店关业之后，铺子就给了鲁大娘用。生意虽不及当年她的朝食店火爆，但也几乎客满。而对面孟氏小馆，则被尹师傅和沈娘子合租下来，一个卖饼食，一个卖汤食。干湿搭配，现在食客也不少。
林静书一走进朝食店，鲁大娘赶忙上前热情招呼。
“鲁大娘，你这生意如今做得可真是不错！”林静书看一圈食客，忍不住由衷替她高兴。
鲁大娘一笑：“我能有今天，还不全是托林娘子的福，不仅教我做朝食，还把店免费借我用的。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呢。”
“现在鲁大娘生意忙，我就不多占用你功夫了，”林静书笑着掏出鲁大娘当初给她凑的那几两银子递上去，“如今我那新开的食肆营生也黄了，这些钱，我来还鲁大娘。”
鲁大娘伸出两只手，但没接，而是握住林静书拿住钱袋子的手安慰道：“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不过我还是要说，林娘子甭灰心，正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凡事都是会有转机的。我些钱，你就先收着吧。万一哪天食肆再开起来，还是会用得到的。更何况，你借我这铺子用，我该给你租金的。”
“可是……”
“鲁大娘，我的油条怎么还没上？”
林静书还未说完，就被一个食客打断，鲁大娘带着安慰的意味就拍了拍她的手，赶忙抽身去干活了。
如今鲁大娘这朝食店的客人，大都是曾经林氏朝食店的常客，所以基本也都认识她。
“这不是之前林氏朝食店的林娘子吗？她怎么会在这？”
“难道你没听说吗？林娘子新开的食肆前两天出事了，有食客在她做的饭菜里发现了蜚蠊。昨天下午，她的食肆就被官府给封了。”
“居然有这种事……”
“……”
听到这些食客在背后的窃窃私语，林静书心中又是一番难受。刚要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就有人出声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