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村姑。
做村姑以前，我曾是一名皇后。
我死后第三十年，皇上来看我了。
（一）
皇上躺在我身边，转过身抱住了我。
在他怀里，本来日日失眠的我竟然奇迹般地睡着了。
一闭眼就回到了几十年前。
我和皇上认识时，他还不是皇上，我也不是皇后。
那年皇上十四岁，我十岁。
在我看来，他不是我的夫君，而是我的儿子。
可他偏要我唤他夫君，还叫我娘子。
他是我从死人堆儿里捡来的。
六岁以前，我和燕嬷嬷相依为命。
六岁以后，我是个流浪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家。平时靠在乱葬岗摸死人的物件倒卖为生。
这天听闻又拉来了一批死人，我赶忙连夜冒着大雨去乱葬岗。
可惜什么都没有，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雨水冲刷出一块莹润的玉牌。
我俯身捡起时却被人抓住了脚踝，「把玉牌还给我。」
妈呀！诈尸啦！
我踢开他的手转身就跑，大半夜却被死人堵在破庙门口。
他把我身上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他的玉牌。
我还没说什么，他起身时脸却红了个遍。
他刚准备放弃时，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轻薄了我，我没脸见人了，我不活了呜呜呜呜。」
他的脸更红了，作势就要挣脱我。
「这样吧，村里扮家家酒时，你当我的儿子，我就把玉牌还给你。」
村里的小孩儿嫌弃我没爹没娘是个孤儿，都不愿意跟我玩，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扮家家酒。
我冲他眨巴眨巴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手。
「我既轻薄了你，就一定会对你负责的。那你就做我的妻子吧，那块玉牌就当作是聘礼了，你要好好收着，不要弄丢了。」
我欣然同意，有人能一直陪着我就好啦，做我儿子和做我夫君也没什么区别吧。
「既然你要成为我的妻子，那我们就需得拜天地，拜过天地后才算是真正的夫妻。」
于是他拉着我的手，在空旷的庙堂对着四方大泽拜了天地，折了红柳枝。
「既然拜了天地，我们就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如果你负了我，我便弃了你永不相见，把你扔回乱葬岗去。」
拜完天地后我们互通了名字，
他叫崇光，无姓，因为犯了天子忌讳。
我叫明玥，无姓，因为无人给我赐姓。
他见我居无定所，便把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儿都拿出来当了，着手开始建造属于我俩的家。
在他建造的茅草屋里，我终于睡上了真正的床。
晚上睡觉他搂我那样紧，搞得我的脸热乎乎的，在他怀里探出小脑袋。
「夫君，我听村里的大妈们都说，男女成了亲就会有小宝宝，我们怎么没有？」
崇光一下子红了脸，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
「你现在还小，等过几年我们就会有小宝宝的，现在快睡觉吧。」
好吧，他说过几年就过几年，我听他的，就是不知道过几年他会从哪里给我变出一个小宝宝来。
（二）
一年又一年，崇光越长越高，快要比我高出一个头去。
我们两个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红火。
我不再去做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事，崇光不许。
他武功那样高强，白天他进山打猎，晚上回来挑灯夜读。
他说他要做当朝状元郎，骑着大马风风光光地带我进京，做状元郎夫人。
我不想去京城，但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愿意。
我十六岁生辰这天，崇光早早起来进了山，说要给我打一只白狐做冬天的大衣。
我迷迷糊糊睡得正香，抬手一掀开被子，发现身下全是血。
崇光不在，我慌了神，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连忙爬起来翻出纸笔给崇光写诀别信。
「夫君，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你不要难过，要一个人好好生活......」
信还没写完，崇光背着白狐狸回来了。
我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开始痛哭流涕。
「呜呜呜，夫君，我流了好多血，我快死了，怎么办呜呜呜...」
崇光慌了，连忙上下检查我，最后还是他先冷静下来，然后背起我就朝医馆跑。
大夫给我检查了一番，然后把崇光叫了进去。
我越来越慌，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崇光出来后我看他憋着笑，一边捶他一边哭。
「我都快死了，你还笑。」
他抱着我坐到床上。
「娘子，你这不是快死了，是来了葵水了，代表你长大了。」
我忐忑地看着他，他接着说：
「嗯，也代表我们的小宝宝快来了。」
这跟小宝宝有什么关系？我不解。算了，不会死就好。
几个月后的某天傍晚，吃过晚饭后，崇光脸红着支支吾吾地开口：
「娘子，今天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歇息吧。」
天空还朦朦亮，他居然就说不早了。想睡觉那就睡觉呗，搞得这么莫名其妙干嘛。
我刚在他身边躺下，他就翻身上来，顺便吹灭了蜡烛。
「我们今天来找小宝宝了。」
找小宝宝？怎么找？
……
第二天一早，我不搭理崇光了。
他嬉皮笑脸地跟我赔罪，还要带我去集市逛街。
进城后他带我去了首饰铺子，店老板看我俩穿得寒酸并不想接待我们，要打发我们走。
可崇光却大手一挥让我随便挑，我看了一眼价格。
诶呦我的天老爷诶，每一个都贵得吓死人。
崇光看我不敢下手，开口让店老板把镶宝石绕珠赤金缠丝玉兰簪拿出来。
店老板一听，喜上眉梢。
我看着簪子，乖乖哟，这怎么这么好看。
崇光接过来直接簪在我的头上。
「就这个了。勉强配得上我娘子的美貌吧。」
他可真大言不惭，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脸都红了，顿时感觉头上有千斤重。
戴着比我俩全部身家还贵好几倍的簪子，我走路都僵硬了。
崇光带我去最大的酒楼吃饭，名其名曰为了压惊。
听店里的客人们议论，宫中下了旨意，相府的嫡女陆明歆不日就要进宫了。
话说这陆明歆出生时，天空出现大片彩云。
宫中司天监早早预言相府会出皇后，想必就是这位陆明歆了。
可是就在几年前，太子因殿前失德而被贬为庶人，连带着太子妃一起发配岭南，路上遭遇了贼人杀害。
皇上听说后颓废了数月，从此并没有再立太子。
这陆明歆要做皇后，只能嫁给当今圣上。
可当今圣上已经七十六岁高龄，陆明歆才二八年华。
......
我听完食不知味，思考了良久，没有注意到旁边崇光苍白的脸色。
（三）
第二天，我趁崇光不在家时偷偷去了相府。
百姓口中的相府嫡女陆明歆是我的姐姐，她从小便待我极好。
姐姐的贴身侍女小薇从小门带我进去。
见到姐姐，我问她进宫是否是她本意。
她摇了摇头。「皇命难违，更何况这关乎相府上下几千人的性命。」
我知道又是当年司天监的预言搞的鬼，让全京城的人都相信，相府会出皇后。
我想让姐姐逃跑，她和我一般大，怎么能嫁给一个糟老头子。
可我说不出口，姐姐的命运与相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相府几千人的性命攥在她手上。
我只能安慰她，告诉她我的近况。
姐姐听见我成亲了，欣喜若狂，连忙追问崇光的家世情况。
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就模棱两可地回答。
这一日我陪了姐姐许久，因为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与姐姐见面了。
晚上崇光问我白天去了哪里，我也只是推脱说自己去了寺庙祈福。
不久后，宫中传出消息。
相府小姐陆明歆，宗室佳媛，德才兼备，被册封为皇后。
皇上龙颜大悦，大赦天下。
我虽然担心姐姐，但也明白，有司天监当初的预言，姐姐在宫里过得不会差。
转眼快到了崇光出发赶考的日子。
他要提前几天走，说是到了京城先探望下远房的亲戚。
我低头为他收拾行囊和干粮，他从背后抱住我。
「娘子，你和我一起去吧。」
「这怎么能行呢，你进京是去考试，我陪着你还要分心照顾我。」
「那你在家等我，我中了状元郎就骑着大马来接你，到时我们永远不分开。」
「永远是有多远呀？永远太虚了，我们定个期限。」
崇光把我转过去，郑重其事地说：
「那就等到你厌弃我了，你厌弃我我也不和你分开。」
他挠我的痒，我咯咯咯地笑。
「到我六十岁吧，你陪着我一直到我六十岁。」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陪娘子到六十岁。等你六十岁了呀，我都六十四岁了，到时我们都该有孙子曾孙子了。」
崇光走后不久，传来了科举考试取消的消息。
因为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朝皇上，驾崩了。
三个月国丧，整个京城禁止娱乐，全城挂白幡。
我担心姐姐，却又听闻噩耗。
朝中众臣联名上书，要求皇后陪葬。
理由是皇上册封姐姐不久就驾崩了，怀疑姐姐是妖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陆丞相拼尽全力，也没能保住姐姐的性命，只能将姐姐暂时安置到宫外，让行刑日期延后了一个月。
（四）
我一边担心姐姐的安危，一边又忧虑崇光。
担惊受怕地过了几天，这天我正在做饭，忽然听见屋外一阵喧闹，我打开门一看。
嚯，一大伙官兵站在我家门口，威风凛凛的。
为首的人看着很眼熟。
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竟然是崇光。
他虽然没骑着状元郎的高头大马回来，却也差不多了。
他让我把玉牌拿给他，郑重地接过去注视了很久，却又随意地丢出去。
崇光身后走出一位身着华服，头戴官帽的老者接住了玉牌。
他细细抚摸玉牌上的花纹，然后撩起袍子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一跪，后面黑压压的官兵一齐跪下。
大声喊道：「参见皇太孙殿下。老臣来迟了，请皇太孙恕罪。」
「无妨，赵尚书请起。」
我身侧的崇光气质突然变了，变得无比的贵气。
这样的崇光让我感觉好陌生。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在我面前，他一直都是嬉皮笑脸的，虽然无赖但又温柔可爱，时不时跟我撒娇的夫君。
可现在面对着随口要人性命的官兵和官大一级压死人的尚书，他不怒自威，拥有天生的王者风范。
赵尚书起身道：「老臣斗胆，恭迎太孙回宫，继承皇室大统。」
我傻乎乎地就要推着崇光出去，崇光却反手拉住我。
「你当然和我一起回宫。」
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这个崇光一手为我建起来的家。
可我知道，崇光是一定要走的，他也希望我和他一起走。没有他的地方也就不是家了。
我忙活半天，想把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带走，因为这里承载着我俩共同的回忆。
可收拾来收拾去，我也只是把玉兰簪子簪在头上，任由崇光牵着我的手离开了这里。
坐在豪华舒适的皇家马车上，前有官兵开道，街上过往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俯首参拜，不敢抬头。
我活了十六年，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进入皇宫，还是以如此气派的方式。
我有些惶恐，崇光坐在我身边用安慰的眼光看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抚慰了我紧张的心。
（五）
一入宫门深似海。
进宫后一个礼拜过去了，我都没有见到崇光。
我被暂时安排住在未央宫，宫里有二十来个宫女和太监侍奉我，还有一位教养嬷嬷，颜嬷嬷教我学习宫中的礼仪。
我惊奇地发现，她和燕嬷嬷长得很像。
细问下来才知道，她俩竟是姐妹。
因而有着这层关系，颜嬷嬷待我更加亲厚，还偷偷告诉我：「皇太孙马上就要继位做皇上了，夫人您未来就是皇后，现在好好学习宫中礼仪，将来才能更好的母仪天下。」
我心中不安，凭我的身份，前朝的臣子们会同意我做皇后吗？崇光当了皇上，还会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第二天，崇光晚上偷偷来找我了。
他的样子没变，还是以前的样子，可周身的气度完全不同了。
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袍，胸前绣着暗黑色的龙纹。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束起，头上带着玉冠，系着明黄色的冠绳，玉冠顶部镶嵌着一颗鸡血红色的宝石，细细的珠链流苏垂落在两边。
我心中只有一句话，他真是无比的尊贵豪华，好像话本子里的皇上。
不对，他现在就是皇上了。
看着他衣袍上威严的龙纹，我都不敢靠近他了。
可他一开口，又打回了从前。
「娘子，你怎么不理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对不起啊，这几天被他们拉着忙继位的事情，冷落你了。你不要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
好吧，他还是我捡来的“小儿子”。
我赶忙抱住他，小声地埋怨：「我都想死你了，你这几天都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去哪找你。」
「那帮大臣抓着我不放，又是忙先皇的丧仪，又是商议继位大典，我连觉都没有好好睡过了。」
我安静地听他讲这些天他都做了什么。
突然他安静下来，温柔地看着我。
「娘子，我还没有跟你说过我的身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