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个本来是挂职的干部陈青,却不再担任市府副秘书长,转而出任石易县县委副书记、(代)县长。
这个人事安排,陈青只是微微错愕之后就平静的接受了。
他被留在了这片亲手撬动大部分县级干部落马,却依然危机四伏的战场上。
董方被正式双开,移送司法机关。
关于支冬雷,文件上只字未提。
他依旧坐在市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像一条隐匿在阴影里的毒蛇,暂时收起了毒牙,但无人敢忽视他的存在。
原市政府秘书长崔生,调任市委秘书长、市委常委。
算是完成了一次蜕变,同样是秘书长,身份大不一样。
一纸任免,如同一场精确的外科手术,切掉了坏死的董方,将李花这颗成熟的棋子挪到了更关键的位置。
陈青的挂职时间还剩下一个多月,则被牢牢地钉在了石易县这个“样板”试验田里,成为那个必须产出成果、同时也将承受所有风险的一线负责人。
县委副书记、(代)县长,多么发亮的光环,似乎下一步就是去掉(代)字,正式成为正处级别的干部。
这是所有中层干部心头唯一觉得陈青要走的路。
权力格局已然明晰,将要面临的是另一场有关“环保产业园”建设的残酷战斗。
李花在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后,依然还是那副处乱不惊的轻松模样,“弟弟啊,姐陪不了你啦!再坚持一段时间,实在不想做就别做了。姐养得起。”
李花的意思已经不止一次表达,她不在意仕途成败,丰厚的家底让她根本无所谓。
云淡风轻的模样,确实少有人能比较。
“李姐,我要是哪天真不想做了。说不定就找个庙......”
“得了,现在和尚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那不一定,我可以在石易县找个地方先修个庙!”陈青哈哈大笑,来掩饰他心头的愤怒情绪。
县里没有人敢提议庆祝宴。
市里也没有人通知他参加那两位职级提升的秘书长的庆祝宴。
傍晚,马慎儿不请自来,出现在他的出租屋门口。
像极了来找男友的女人,脸上带着不加掩饰关切。
“接下来压力全在你一个身上了。”她轻轻的靠在陈青肩头,“也算是达成你所愿了。”
陈青松开手抱住她的肩膀,“你做了这么久的绿地集团,累了吗?”
马慎儿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陈青,现在走,还来得及。”
陈青脸色平静的侧头看向她,“为什么要走?”
“我不是在开玩笑。”马慎儿仰头,又向他怀里挤了挤,“我三哥的关系,可以把你运作到邻省一个富裕的县级市,或者省里某个清贵但安全的部门。离开江南市这个漩涡,离开柳艾津的棋盘。你为她冲锋陷阵,拿到了‘样板县’,她转头就把李花调走,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顶雷,这还不够清楚吗?”
她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浓重的抱怨,显然也看清楚了江南市这盘棋当中,陈青被当成了工具人使用。
而且,这是第二次,马慎儿向他抛出了离开的橄榄枝。
陈青沉默着,抱着马慎儿肩膀的手,微微用了点力。
马慎儿的话,何尝不是他内心一闪而过的念头。
但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现在不能走。”
“为什么?”马慎儿追问。
“我走了,‘样板县’的结果还没下来,前面所做的一切都真的是白做了。”陈青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从明面上,这是我一手推动的构想,几十万人的期望都压在这里。我现在撂挑子,并不能说明我大度把功劳送出去,反而是逃兵。”
“何况,市里的安排......或许还有别的算计和想法。我走了,这一切的话语权就在别人的口中了。”
马慎儿凝视了他许久,最终,嘴角牵起一丝不知是嘲弄还是欣赏的弧度:“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吧,战略合作伙伴同志,那你以后自己……好自为之。”她没有再多劝,只是伸出双手把陈青的腰抱得更紧。
陈青知道,他再次拒绝了马家的庇护,选择了一条更为孤独和艰难的路。
搬进县长办公室的第二天,欧阳薇意外的独自来了石易县,走进了他办公室。
“老师,恭喜!”欧阳薇的脸上是真诚的道喜。
这丫头虽然之前是警察,但毕竟到市里之后,身份也只是联络员。
尽管做着和秘书一样的工作内容,但性质已经不一样。
能看到的也有限了。
“怎么单独来了?有事?”陈青这次没有拒绝欧阳薇对自己的称呼。
欧阳觅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密封档案袋。
“柳市长嘱咐,请您亲阅。”
“还说了别的吗?”陈青接过来,并没有马上打开。
“没了。”欧阳薇轻声说道:“另外,我和蒋勤,还有傅瑶,想要请您吃个饭。算是恭喜您出任县长。”
“是‘代’县长。”陈青纠正道,“还有,你什么时候和傅瑶这么熟了?”
欧阳薇和蒋勤请他吃饭,还说得过去。
但傅瑶可是协助高晓冬的联络员,她也参与进来是个什么意思?
“也没那么熟,每天几乎都有工作接触。”
“哦!”陈青摆摆手,“吃饭就算了。这段时间我也忙,等我忙完了,改天我请你们。”
“那,好吧!您可千万要记得!”欧阳薇有点遗憾,但还是没有再坚持。
欧阳薇走了,陈青这才拆开了档案袋。
里面是几份关于金河堤坝工程贪腐案的最终调查报告节选。
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关键段落:
“……林浩日违规采纳其子林天赐关联公司方案,人为降低堤坝防洪标准,以景观工程替代必要的加固工程,是导致堤坝在非汛期出现局部溃陷、致使市长柳艾津同志落水的直接技术原因……”
报告措辞严谨,将柳艾津的落水定性为林浩日贪腐行为的“意外后果”。
但陈青的心却沉了下去。
这份报告,看似在陈述事实,却巧妙地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猜测——
那场落水,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却被意外因素(陈青的出现)打断的设计。
柳艾津把这份报告给他,是什么意思?
是摊牌,还是警告。
柳艾津是在告诉他,江南市的斗争曾经是何等残酷,林浩日倒台背后是生死之争。
她能空降江南市,掌握江南市官场的话语权,绝非靠运气和背后领导的支持?
在这个时候,柳艾津是想安抚他,还是说借这份核心报告告诉他什么?
继续按照她的安排,听候她的指示,甚至不要去追问为什么。
这是要让他陈青看清形势,必须明确他是捆绑在她那架战车上的。
可无论柳艾津怎么想,陈青却看到了一个事实。
曾经在江南市可以说只手遮天的林浩日倒下,但他的靠山省委书记包丁君却并没有在最后时刻出面保下他。
任何捆绑都是在利益相同的基础上,趋同而向前。
但现在摆在陈青面前的,却是和柳艾津不一样的路了。
有时候,他感觉现在的柳艾津也正在走当初林浩日的道路。
柳艾津让欧阳薇来送档案,并不是因为私密,她甚至可以让李花来更直接。
可柳艾津没有这样做,一如既往的不解释她所有操作的内在原因。
陈青放下报告,全身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他之前就知道自己是棋子,现在才明白,他不仅是棋子,更是被柳艾津牢牢的绑在了同一个战车上。
从普益市回来之后,陈青就感受到了郑江的拉拢,但柳艾津似乎是在制造一个让他们不能接触的工作环境。
同样是不给任何解释,只看结果,也只要结果的两个领导的角逐中,柳艾津在石易县的用人策略,让郑江退了一步。
不只是李花回了市政府出任秘书长,就连原市政府秘书长崔生都出任了市委秘书长。
很明显县委副书记和(代)县长之间,(代)县长更具权力,也是政府力量。
他拿起笔,在便签上无意识地写下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但这一次,后面跟上了他自己的思考:
“柳市长,你调我来市里,真的只是因为我在金河里救了你吗?”
笔尖停顿,他在这行字下面,又缓缓写下了两个词:
“或许,更是因为,我恰好出现在了那个时间和地点,成了一柄……她需要的,并且还算锋利的刀。”
他看着便签上的字迹,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锐利。
棋子已然觉醒。
既然无法脱离棋局,那么,就要想办法,让自己从棋子,变成……下棋的人。
欧阳薇送来的档案,不是原件,也不是正式文件。
陈青没有留下的必要。
出任(代)县长,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居然真的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