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巡能单独把他叫来询问,就已经说明严巡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有这位即将上任的副省长牵头负责、有马家的支持以及一大笔可以动用的军队转来的财政资金,不成功的话,还有什么理由可说。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坚定而恳切:“但是,严主任,我们也必须看到,石易县……已经没有退路了。”
“过去几年,石易县经历了什么,您可能有所了解。班子烂掉,经济停滞,民心涣散。”
“我们现在做的,不是在锦上添花,而是在废墟上寻找一根能让我们重新站起来的支柱。”
“这份构想,不是我个人政治前途的赌注,而是石易县几十万百姓,在经历了动荡和失望之后,能看到的唯一一线生机,一条看起来最有希望走通的路。”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真挚的情感,“我们请求省里给予的,不是特殊的偏爱,而是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一个让我们证明‘绿色发展’这条路,我们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地方,也能走通的机会!”
他没有抱怨资源不均,没有强调客观困难,而是将项目的意义拔高到了“为同类困境地区探路”的高度,将个人的去留与地方的前景、省里的战略捆绑在一起。
严巡静静地听着,陈青的回答,不止大胆,而且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个年轻人没有巧言令色地规避风险,而是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诚,接下了最重的担子,同时清晰地阐述了“不得不为”的理由和背后蕴含的更大价值。
良久,严巡缓缓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你的决心,我看到了。你的思路,也确实切中了当前发展的一些关键痛点。”
他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那份区域协同处理报告,“尤其是这个区域环保枢纽的设想,格局很大。但是……”
他再次用了“但是”,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声音也压低了些许:“江南市的情况,比你想象的或许更复杂。”
“一个县委副书记来承担如此重的责任,可见你下了多大的决心。”
顿了一顿,严巡的声音压低了不少,“你本不该承担的,要知道你这样做,就会断了太多人的财路,也挡了很多人的晋升阶梯。”
“项目成功了,鲜花掌声可能与你根本没什么关系。”
“可是,一旦出现任何波折,等待你的,将是群起而攻之。到时候,恐怕不是辞职就能了事的。”
这番话,已经超出了工作指导的范畴,带着一丝前辈对后辈的警示意味。
甚至,提醒陈青不应该来趟这趟浑水。
陈青心中一震,知道严巡这是在点醒他江南市更深层的权力格局和风险。
因为他不清楚军队那块移交的地和资金的来源,可是他不会说。
“谢谢严主任的提醒。您或许还不明白,我根本就没有退路。刚才那些义正言辞的话,也是真的。”
严巡双眼瞳孔猛的一缩,仿佛看到了一个挣扎的溺水者正在拼命向岸边游,可一个接着一个的浪却迎头盖了过来。
终于点了点头,结束了这次谈话:“你的方案,通过了。考察报告,我会如实撰写。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多谢严主任!”陈青也站起身,内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知道,他赢得了这位“铁面判官”最关键的一票。
离开严巡的房间,陈青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向柳艾津汇报,新的抉择就接踵而至。
马慎儿的电话几乎是踩着他离开县招待所大门就打了进来。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和期待:“陈青,今天的考察顺利吗?”
“嗯,差不多吧!”
“我听说有专家现场......”
“已经解决了,还好事先有准备。”
“陈青,我三哥虽然调走了,但他在省里的人脉还在。只要你需要,我可以让三哥打招呼......”
“暂时还用不上!”
陈青两次打断了马慎儿的话,第一次是不想马慎儿担心,第二次则是现在应该还不需要去运作。
刚想给她解释,柳艾津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只好马上给马慎儿说稍后联系,马上接通了柳艾津的电话,“领导。”
“和严主任的谈话结束了吗?”
“嗯,已经结束了!”陈青犹豫了一下,说道:“严主任基本已经认可了我们的汇报......”
“好!”陈青话音未落,柳艾津在电话那头几乎立刻就发出了欢呼,那毫不压抑的、带着巨大解脱感的兴奋,通过电信脉冲清晰地撞击着陈青的耳膜。
那完全不压抑的兴奋,却让陈青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陈青,刚我和郑书记交换了意见。石易县县委书记的人选,省里可能倾向空降。李花会调回市政府出任市府秘书长,石易县就要靠你来支撑起政府工作了!”
一个毫不关心过程的兴奋,和一个许诺,让陈青的心里像有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领导,考察团明天或许还有行程,不能出差。”陈青提醒道。
严巡的表态,并不代表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考察团也许的结果。
“放心,明天我和郑书记会全程陪同,这几天你也累坏了。”
“谢谢领导关心!”
挂断电话的陈青,心已经冰冷到快接近停止跳动。
严巡的警示言犹在耳,现实就已露出了它冰冷的棱角。
柳艾津需要的是一个能拿下“样板县”的干将,而未必是一个能共享成果的伙伴。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严巡那句“成功与你无关”的深意——功劳是上面的,风险是自己的。
考察组的最后一天,果然如陈青所料,风平浪静,近乎走场。
郑江书记和柳艾津市长全程陪同严巡和考察组,满脸的轻松自在,与之前的紧张完全不同。
李花本来就不是主导,无所谓,而且市领导出面,她还更加的轻松。
陈青却落后了许多位置。
已经不是主要的汇报人,只是在必要的环节侧面提醒或者进行一些必要的补充。
严巡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快他也没有再提出任何刁难性的问题。
他的态度更像是一种已经确认,无需再多问多说的感觉。
目光偶尔掠过陈青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慎,仿佛在评估一件刚淬过火、尚不知其最终韧性的兵器。
虽然正常来说这样的陪同是没什么问题的,但把一个主导人移除到主要陪同人员的队列之外,显然陈青自己都已经感觉到了。
只是,不知道陈青这个小小的县委副书记看没看明白这其中的门道。
考察结束,严巡并没有发表最终的认可。
却没有拒绝郑江和柳艾津的试探,这种态度让熟悉他风格的郑江和柳艾津两人都松了口气,确认了陈青所说的无误。
送行宴设在市里,市府工作人员甚至都没有邀请石易县的任何人参加,也包括陈青这位主办。
他站在石易县县委大楼的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内心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麻木。
柳艾津电话里那声毫不掩饰的欢呼,以及后面所说的话,今天的行程安排,每一个影像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他之前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说到底,他不过是别人用来展示政绩的工具人。
要是没有这些,他连表现自己的机会都没有。
而他,至少在目前,一直选择的是接受,没有“反对”。
这或许就是不少人连工具人的资格都没有的原因。
脱离杨集镇,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康庄大道,只是换了个被人表面“尊重”的工作而已。
考察组离开江南市,一阵紧张之后的天空放晴了。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一般。
市里没有召集开会,研讨考察团在江南市期间的工作是否进展顺利,有没有不足。
陈青干脆请了两天假,回家休息。
甚至主动给马慎儿打电话,两人似乎是第一次有了约会。
只不过约会的地点很官方,没有任何情调可言。
陈青找了一家农家乐,本就不爱好钓鱼的他,却在鱼塘边坐了整整的一天。
鱼塘下的鱼儿被他鱼竿下挂着的钓钩拉起,出水面的那一刻,奋力挣扎的模样却丝毫没有让他感觉到残忍。
似乎弱肉强食就是生存的规则。
在强大的实力和权力面前,他何尝不是那在水面和鱼塘中挣扎纠结的鱼儿。
马慎儿安静的样子,像足了恋爱中的女人。
就这样陪着陈青坐在鱼塘边看着他把鱼儿钓起,又扔回水里,却没有发出奇怪的询问。
晚餐本应该是鱼宴,陈青却只是喝酒,一口鱼也吃不下去。
江南市风暴的余波,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酝酿,然后以组织文件的形式,轰然降临。
江南市组织部转发了省委组织部的意见和联合人事调整的通知。
方案下发,清晰的文字却传达出一种冷酷到很多基层干部不解:
李花不再担任石易县县长、(代)书记,彻底的调离石易县,出任江南市人民政府秘书长。
这算是回归她熟悉的领域,级别未变,但位置更为核心。
甚至更像是挂职结束,返回原单位提升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