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残照，薄暮冥冥。
远山残阳还酝着下午的雨气，碗大的水坑到处都是，舒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但临东那边地方却没什么人靠近。
那是监牢。
舒城的监牢就与舒城的城墙一样破烂，太守没钱修缮，抠着钱币享乐都不愿意去给衙役改善伙食，今儿却叫人大张旗鼓地把监牢内外都收拾干净，点了上好的檀香放在各个角落。
经年日久的沤气跟檀香混杂，一脚踏进去简直能把人熏晕，肖安子懒得进去，给了太守一个眼神，“犯人关在这地儿，太守清闲啊，连动刑审问都不用，直接就能熏出证词了吧？”
抬手遽然变色，知道这是没讨好的意思，讪讪道：“这都是腌臜之地，将军见笑了，那混子无赖杀人放火丧尽天良，还能给什么好地方呢您说。”
“得了，把人提出来，”肖安子捂住嘴，想想秦越的吩咐又跟了一句，“尸体也抬堂上去。”
战场上什么脏尸烂肉他没见过，但下了战场他还真不想往这地儿钻。
太守浑身冷汗，头顶阴云去了，人也滑坐在地上，被掾吏仓促扶起。掾吏辅助太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失态，“大人，不过就是兵员，您至于这么害怕吗？”
“你懂个屁！”太守涨红了脸，一巴掌抽过去，“那是一般的兵吗？那是秦家军！”
秦家军……秦家军！
掾吏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想起自己方才还对肖安子那颐指气使的样子很看不惯，脚底一阵发寒，“不、不会就是那个杖杀先太子……我以为这是传言，这怎么可能呢？真的是他的兵？那那个立在堂上的……”
“闭嘴！”太守猛地瞪他一眼，撑着膝盖立起来，讳莫如深地暗下了眼，“管它是不是传言，就算是传言又如何？空穴来风的事总有些牵扯，否则朝廷为什么到现在都对他视而不见，你以为皇室真容得下血脉混淆的宗亲？那必定是因为秦越重兵在握！当年先太子想插手军务，派督军前去丹阳那是不争的事实，可秦越连人都没见，直接就让人枭了首级把脑袋送到了东宫，这跟藐视皇族有什么区别？天子是忌惮先太子图谋不浅，这事也是秦越投机取巧，可朝廷法度摆在那儿，秦越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给扛过去了，你以为天子真这么大度？”
当然是因为皇室忌惮秦越！
掾吏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这会儿细细听了才后背一凉，内衫都被湿透了，“那、那先太子……”
“管好你的嘴！你娘的，老子才说的话你转眼就忘了是吧？”太守冰冷地看着他，神色在灰暗牢门前显得格外阴沉。
没长眼睛的东西，他本来打算在今年年末的进贤折子上提一提掾吏，如今看来，这人嘴没把门，举荐上去反而容易给他惹下祸端。
掾吏不觉，谨小慎微地让人将犯人提出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本有一条康庄前路，却以为祸从口出，一句话断送了将来。
曙光被匆匆提出来，身上还带着伤，衙役要拿住他着实废了一番功夫，进了监牢自然也讨不到好，林子舟看见人时，曙光本就青肿不堪的脸上又多了两条血痕。
太守衙门内，一阵铁链声响，曙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哥哥，他打我！他们打我！哥哥……”
是个人三天两头被揍都要喊痛，哪怕曙光反应慢，这会儿委屈一上来，抱着林子舟的腰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子舟本来是想安抚他的，结果才靠近就差点给他勒断了腰，像快要被折断的柳枝一样仰着头，倒吸凉气。
“放开，卧槽你大爷……老子的腰腰腰啊混蛋！！”
目光扫过那柔韧后仰的腰，秦越啧了一声，踩着椅子的脚直接往曙光脑袋上蹬，“别浪费本将时间，赶紧松开，问完话好走人。”
“你干什么！”林子舟百忙之中突然伸手拦住他，“他脑袋本来就受过伤，你要是嫌烦可以走，没人留你。”
秦越笑了，小崽子，帮你忙还嫌弃？行，我看你能问个什么出来。
曙光：“呜呜呜……”
林子舟：“你再哭？”
曙光：“嗝。”
肖安子跟太守惊掉下巴，差点给吓得背过气去。
林子舟却根本懒得理他们，干脆坐在地上，给大夫使了个眼色，“给他看看。”
大夫满头冷汗地点头，哄着曙光伸手，不敢多话。林子舟解方双手，看曙光分明比自己高两个头，那眼红的哽咽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委屈。
“哥哥，呜，手手疼，手手疼，饿，呜呜……饿……”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林子舟没好气，“你疼你饿，我就不疼我就不饿？”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从怀里拿出了两块准备好的肉馍塞给他，“吃吧，吃饱了哥哥问你几件事。”
曙光是饿惨了，抓住肉馍就狼吞虎咽起来。林子舟不太会照顾人，曙光哽得只翻白眼，还是大夫最先看不过去，转头去给他倒了杯水。
太守与掾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林子舟回神，对大夫道了声谢，然后问曙光，“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你吗？”
曙光嘴巴一瘪，林子舟黑了脸，“我知道你听得懂！”他盯着曙光，摆正他的脸，“我知道你听得懂，你说清楚，哥哥才好救你出去。”
曙光愣了愣，歪着头看他片刻，眼圈又红了，像个小孩子一样抠着指甲，哼哼道：“他们说、说我杀了人。”
秦越在边上撑着脑袋瞧他们，看高个头的曙光低头抽泣，林子舟还没成年却很有大人气势，蓦地有些好笑。
这曙光的看着年轻，但凭他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他当林子舟的爹都合适了，年纪起码三十出头。
这小子也不怕折了寿。
林子舟拿帕子给曙光擦血，白皙的手指搭在曙光古铜皮肤上，一点一点擦着凝固的血液，一边冷笑，“你知道什么是杀人吗？”
曙光鼻子通红，哽道：“知道的，我杀过人的。”
众人：“……”
林子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深感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