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店不算隐蔽,众人略作休整,分坐两路,立刻开始回转洛邑。
许远如何去,自然就要如何回,他奉命出京查案,手中带有出入洛邑的通行令牌。他的人只能少,不能多。
而林子舟幸运,不必耗费七日,今夜就能回到洛邑,自然也就不需要担心有人会突袭林府。分道扬镳前,林子舟非常不客气地告了许听风跟秦越的黑状,那三盏灯成功令曙光黑了脸,而后林子舟才心满意足地跟着秦越离开。
许远跟徐老在马车边对笑,不知道在笑什么。
等人走远了,许远才道:“如今的太子,似乎跟当年的陈留王世子在锦荣堂一同读过书?”
“他们还是异姓表亲呢,”曙光不以为然,“那又如何?”
“不如何。”许远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转身上了马车。徐老坐上车辕,拿起马鞭指着曙光喊:“那小子,你那宝贝弟弟离你一时半刻死不了,还不上车?”
曙光一个箭步上了车辕,“江湖侍卫哪有跟主人一样的待遇,就这么走吧。”快到洛邑了,大家也都该好好想想,该怎么编造一套对自己有利的说辞对付老皇帝了。
马车融入黑夜,成了微不可查的一点。天边一团阴影聚了又散,地面两道车辙轧着泥泞的道路,微弱的月光若隐若现,丛林里传出狼唳,似乎在期待一场血腥的来临。
东明城。
董毕千辛万苦逃了出来,他敏锐地嗅到了剧变的气息,御史在仓皇逃窜里被一刀砍下胳膊,第二道切断了喉咙,他来不及救援,心中已经有了底,只能逃。
城中一片混乱,闵瑭的私兵与暗中收买的禁军在城中大肆劫掠屠杀,粮仓、兵器被一掏而空,赤身的女郎被拖到角落施暴,名门大户被残杀殆尽,财务搜刮一空后,一把火烧塌了雕梁画栋。闵瑭要在逃命之前,强夺一切可以夺走的物资,董毕心知许远必定拿到了关键证据,此刻正夺命赶回洛邑。
那么,闵瑭是不可能再留着他了。
半个时辰前,闵瑭与太守的争执从正堂传到了偏厅,董毕若无其事地喝着茶,一只手却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刀,背心一片冷汗。
茶杯有毒,窗外有伏兵,院子里有暗箭,尽管他们将呼吸压得很低很低,但董毕还是听见了。而闵瑭也根本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太守声嘶力竭地嘶吼,“你疯了,你疯了!你这是要造反,是要叛逃!你不管闵家了吗?”
“谁疯了,谁在叛逃?谁要造反?!”闵瑭声音狠戾,像是要咬碎谁的骨头,“我闵家忠于皇室,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曾造反?造反的是你!是你勾结秦越,密谋夺权!是你鼓动百姓哗变,收买禁军为秦越做事,而本将只是发现端倪忍辱负重,扫清东明城的叛徒而已!我这是在清君侧!”
太守气笑了,“你、你想过河拆桥陷害老子!哈哈,你以为你会如愿吗?别异想天开了闵瑭,许远那封密信跟账本送上去,你勾结张远道豢养私兵的事情就是铁打的事实,你以为皇帝真的老糊涂了,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吗?”
闵瑭大笑两声,寒声道:“老皇帝糊没糊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皇帝一定忌惮秦越!任何事情只要往秦越身上扯,我就不信他能无动于衷!至于证据?他有证据,我就没有吗?”
“你、你说什么?你有什么证据?我跟秦越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太守蓦地一顿,倒吸口凉气,“你想伪造证据?!”
“这有什么奇怪的,当初你陷害陈留王不也是伪造的证据,嗯?还说什么陈留王有什么宝藏,扰陈留王死后清净,结果老皇帝掘地三尺也不过挖到几块碎石头,”闵瑭冷冷威胁道:“老东西,你要是主动揽下这一切,我父还能保你一家老小,你要是不知好歹,送个死人入京,同样有用。你最好想清楚,愚弄帝王是什么下场。”
太守哑了一声,疾言怒道:“你、你说什么宝藏,我不知道!”
陈留王?
董毕心下一震,细细听了下去,却是越听越心寒,脸上禁不住露出怒意,“这老货!”难怪当初陛下让他将陈留王故居里里外外搜了个彻底,原来是这老货传出的谣言。
陈留王固然霸道强势,但于国有功,于社稷有恩,乃是大周的前代战神,董毕对其也是敬佩有加,万万没想到死后差点掘了他的坟。
一切都是因为这老货!董毕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杀过去宰了这老家伙,但现在显然不是时机。
此刻闵瑭明显是狗急跳墙,若他猜得不错,追杀许远的行动失败了,许愿身边有高人相助。再不逃就没机会了,太守跟闵瑭闹翻,不得已屈服于他的淫威,马上就会来收拾自己。
他给左右两侧的随扈使了个眼色,三人同时缓慢地拔出了佩刀,就着太守抵死不认的争辩声骤然从房顶飞出,砖瓦四射,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分开突围!”董毕吼。
三人各自散去,不思抵抗,皆运起平生最极速的轻功逃跑。庆幸的是这东明城富裕,有不少二三层高的建筑,他们可以借着建筑物抵挡,唯有在出城之时倍感艰难。
城门之内是禁军自相残杀,城门之外闵瑭豢养的五千私兵将东明城守得像铜墙铁壁,箭阵一齐对着天空,任何人从天上露头都会被扎成刺猬。
董毕拼死一搏,杀了个禁军抢走他们的铠甲当盾牌,整个人缩在盾牌之中,冒死飞了出去,用真气将箭如雨下挡在外头,但战场之上,一个高手并不能左右战局,何况连可擒的王都不在这里。
想到这里,董毕不由后悔不迭,其实闵瑭不过大天元,自己已经是辟谷接近巅峰,要想抓住他并不难,方才还是紧张过了头。
一走神,他的肩膀、左腹立刻都中了一箭,右大腿从空中掉下去的时候又摔断左腿,幸好在最后关头抢了一匹马才能顺利逃走。
一直逃到现在。
他的后背几乎被扎成刺猬,但好在身上的铠甲护住要紧处,并没有伤及脏腑。只是箭头上好像有毒,他已经看不见前面的景象了。
谁想就在此时,他绝望地听见了追兵的砍杀声,“在这里,别让他跑了!将军有命,直接杀了了事,在他身上留下秦家军的标识!”
“奶奶的,只要这家伙跟秦越一齐倒了,大周还不是闵家的天下?老子将来也可以分个大官当当了。”
“把他头砍下来,拿回去邀功!”
董毕轻吸口气,鲜血糊住了口鼻,盔甲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他抱住马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抓住长刀用力扎进马屁股!马儿痛苦的嘶叫,打着粗气,陡然发足狂奔起来,董毕抱紧马头,额上青筋暴起,心中突然涌出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闵瑭!
第一缕晨光划破天宇的时候,洛邑还不到晨鸡报晓可以开城门的时候,副将在城楼上打了个哈欠,突然看见一脸马车快速冲向城门。
拒马像荆棘一般竖在门前,但马车好像没有一点停留的意思,副将蓦地一个激灵,大吼道:“来者何人?”
话音未落,一道利落的黑色身影飞上城墙,副将拔刀相对,却见那人陡然半跪而下,重重地咳出两口红血,手里扔出样东西。
“翰林小学士许远……追查东明城叛逆一事回京,闵瑭蓄私兵五千,禁军大统领董毕……危,东明城告急!速……速开城门!”
罗天大醮才刚开始八日,打醮声与礼乐诵经声源源不绝从皇宫里传开,巡逻街道的禁军神色肃穆,不需要上朝的日子里,只要天没亮,整条朱雀大道上就只有禁军铁甲铿锵踩过石板路的声音在回荡。
然而今日,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敏锐的禁军听见了路面传来的震动,不约而同看向长街之末,逐着晨曦金光过来的,是一辆满载风尘的马车。
驾车之人他们再熟悉不过,是渔阳长公主府的老侍卫徐老,许远的亲信。
“驭!”
马车来了个急停,四匹大马人立而起,车轮发出恐怖的倾轧声,马车却没迅速停住,愣生生撞着马屁股,险些当着他们的面来了个人仰马翻。
禁军看得胆战心惊,连忙上去帮忙,几个人慌手慌脚地上去将马车扶好,却被马车上徐老跟曙光身上的沉重的血腥味弄得头皮发麻。
就在他们惊疑不定时,车帘陡然打开,吊着手臂的许远从车后跳出,还因脚软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在地上,被曙光眼疾手快地扶住,痛得直抽冷气。
“快……”
许远抬起头,目光冰冷,气息急促,“快去通报陛下,东明城告急!闵瑭叛国!”
“什么!?”宫门禁军手一抖,大惊失色,眼疾手快从曙光手中接过许远,沉声道:“许大人快随我来,陛下正在三清殿打醮!”
许远点头,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连曙光跟徐老都来不及照顾,还是剩下的禁军扶着两人到路边休息,急请太医。
肖安子就在巷口瞧着,撇了撇嘴,回头一招手,走进阴暗里。
“居然是一出苦肉计,把手都折断了,啧,看在你们伤得比我重的份上,老子就原谅你们了。坟头,走了,回去告诉王爷,大事已成。”
顾冢点头跟上,两人安安静静地消失在路口,但长街之上却突然掀起了狂风。
宫门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刮落,滚进正阳门,在清晨的寒风之中,于启天殿门口,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