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天大醮进行第二日时,东明城屯兵营突发疫症,就连空气里都蔓延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就像糜烂的尸体在发臭。
臭味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两日,就开始有人死亡,宛若诅咒般,骇人惊魂,人人都说,那是诅咒。
是闵瑭滥杀无辜的反噬!
闵瑭自然不信,即刻派人去跟四处延请大夫入城,城门洞开,人心惶惶,守卫大松,恰是一滩浑水,正适合浑水摸鱼。
“时机已至,”曙光趁乱摸遍了东明城,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心生退意,“该走了。”
“闵瑭还有点脑子,不然那天晚上也不会差点让我们被堵死在客栈,他一定猜到了是有人从中作梗。这连路来的刺杀用的都是江湖人士,他的私兵藏得不见踪迹,恐怕就在城外虎视眈眈,整个东明城里面固然乱成一锅粥,外面却已经张开了巨大的鳄口,等着我们送死。”
许远却仍觉得这不是个好时机,“再等等,我们不能冒险。”
“等?等他将弥平内乱,然后腾出手来再收拾我们?”曙光跟他的意见相反,“何况,我们不是一直都在冒险。”
许远顿了一下,视线烧过漆黑的夜空与偌大东明城,看向曙光。
天寒月高,夜色如墨,长街上的雪无人清扫,路面常有人跌倒的痕迹,角落里似乎冻死了一个乞丐,也无人收埋,尸体张大了眼睛,仿佛在质问这无情的人世间。
曙光坐在漆黑的屋顶上,左脚悬在危险的飞檐之上,就像一只悍利的雄鹰,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乞丐。
曾几何时,他也差点陈尸路边,如果没有遇到书生与他家小弟,或许他熬不过这个冬日。
正因为如此,他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察觉许远目光正放在自己身上,曙光看过来,“怎么?”
“你身上的伤还未好,如此突围,确定我俩不会全军覆没,来日让你那宝贝弟弟来给我们收尸吗?”许远取笑道。
曙光挑眉,“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许远裹紧了披风,“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
“所以何必追寻天衣无缝,”曙光跳下来,行至他面前,高大的影子罩住许远,看着远方,“只要有人替我们挡刀不就行了?”
许远被他惊世骇俗的想法震了一震,但转念一想竟然很有道理,他回头看看那灯火微澜处盘踞的青楼,眯起了眼。
再回头,曙光正低头看他,嘴角一扬,狷狂慷慨,“不必客气。”
“不客气。”许远也笑了,他为什么要对试图算计自己的人客气?
……
“所以,你们就拿我们当鱼饵?!故意泄露我们的住处!”肖安子一进来就听到这么不人性的建议,脸皮狠狠一抽,气急败坏道:“毫无人性!厚颜无耻!忘恩负义!”
亏他们还冒死帮人诈死呢!
徐老不以为意,冷哼道:“少年人欠缺历练,不过区区几个魔教小喽啰而已。”再说了,他奉命把人带过去的时候,可是已经提早传信给这两个人逃命了。
千军万马要逃出生天难,动静太大。可两个人,在冬夜还是大雪天,要藏得不见踪迹难道不简单?就这还混成校尉,秦家军比起当年的陈留王军还是差了一截。
肖安子脸都绿了,“那是区区几个魔教小喽啰吗?那是五千精兵!”
哦?
众人侧目。
闵瑭带人杀过来的时候,肖安子就已经知道有人故意泄露他们的去处,正如魔教刺客所说,闵瑭已经知道许远诈死,但比起许远,显然闵瑭对抓住秦家军的奸细更感兴趣。
只要抓住秦家军,闵瑭就等于掌握了免死金牌!
肖安子带着顾冢千辛万苦乔装出城,不想才走出去没十米就被人拦住,还险些让人枭掉了脑袋!两人狼狈不堪在山林子里被围追堵截,好不容易逃出来,一下山就看到那山坳里的五千精兵,肖安子恨不得吐血三升自觉当场。
“东明城守兵五千,山坳里又多出五千?”秦越嘴角一勾,“私兵,这不就找到了嘛。”
肖安子因祸得福,然而现在只有满腔愤恨等着曙光,万万没想到这混账居然把自己给推出去!
他敢笃定,曙光是真的有让他去死的想法。这位陈留王世子当年便是因为在战场上凶悍可怕的作风被称为凶兵,唯有凶兵才能横扫千军而肆无忌惮,出道第一战弄死的最高的官居然是自己人,也亏得陈留王生性霸道,才硬生生把这件事压了下去。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秦越还要可怕。
起码秦越还要顾及一下自己是他的下属。
肖安子脸色铁青,秦越却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别瞪眼了,去洗洗你这一身的污臭,赶紧的。”
“王爷!”肖安子气结,仰天哀嚎,“你怎么不替我做主?!”
秦越哈哈大笑,乐得仿佛在落井下石,“男子汉大丈夫,别这么小气,你看,这次不是立功了?回头本王给你三天假,随便浪,你就是去禁军里下毒,本王也给你兜着。”
肖安子翻了个白眼,一把抓住比自己要凄惨多了的顾冢,恨恨而去。
霍邦沉着脸站在秦越身边,眼神冷冷盯着曙光。
林子舟拿了个苹果洗了,正递给曙光,见状冷笑一声,轻飘飘道:“对了,肖安子他们是去东明城干什么的?”
曙光赞赏地看了眼自家小弟,“据说是帮忙?”
“战士上战场,就该做好送死的准备,对吧?”林子舟似是不解,“肖安子这么生气干吗?”
曙光笑意越盛,“因为有的人自以为是,总喜欢把相互利用当成彼此合作,一个人迂腐就罢了,还要逼得别人跟他一起蠢笨。”
“我懂!”林子舟恍然大悟,“这就叫奴性!”
徐老看林子舟的眼神这就多了几分戏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然跟曙光一样,是个带反骨的。然后他看看霍邦,拇指摩挲断刀,脚尖踢着板凳腿,“该谈正事了。”
“你也下去。”秦越扫一眼霍邦。
霍邦领命,没有继续停留。他心里当然清楚肖安子此去东明是为何故,战场上怎可将性命寄望在被人的身上?
他就是不懂,秦越才是明主,为什么这些人偏不肯臣服?
无关的人一走,气氛立刻有了细微的变化。厨房上了饭菜,两碟子牛肉,黄瓜丝,炙鹿肉并几杯小酒,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药箱。
没有人吃饭,除了林子舟,他拿酒漱了口,在牛肉里精挑细选出牛筋吃了一个,味道还行,又给陈琳喂了一个,“好吃吗?”
陈琳下意识点头,跟着说:“好吃!”
林子舟又去夹黄瓜丝,动作略顿了下,瞥一眼陈琳,笑了笑,又换了块牛肉,“好吃就多吃点。”
陈琳“嗯”了一声,再没有说什么了。
曙光一边处理着手上的伤口一边看着他俩,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外地挑了挑眉,然后才从袖子里拿出块染血的绸布丢给秦越,“你要的东西。”
秦越看也没看,直接收了,“辛苦,要什么奖励?”
“奖励?”曙光嗤笑,“你别再拿子舟做筏子就好。”
林子舟连连点头,无比认同。
“两位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在我们面前交易,许某是不是应该当做没看见?”许远并没有受伤,但徐老手臂上被箭擦过,皮肉破了,他正在为徐老包扎。
“当然可以,”秦越丝毫不怵,他那双跟中原人迥异的眼睛盯着许远,眼中的情绪也变得晦涩不清,“只要你想好怎么解释本王的人跟你联手逃出东明。”
解释不清,皇帝对他的恩宠与信重很快就会烟消云散,这也就意味着渔阳长公主府真正走到了末路。
许远不敢冒这个险。
他带来的禁军一个都没剩下,如今董毕跟御史还在闵瑭手中,除了徐老没人知道他跟秦越合作,要保守这个秘密也很容易。但拥有秘密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有了被秦越掣肘的把柄,后患无穷。
许远不动声色,却好像并不为此而担忧,他端起酒杯,没有去看桌子上的肉。那烤焦的脂肪跟牛肉都入了徐老的胃,而他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态度模糊,而后换了个问题,“卫王手握东明城布局,不知意欲何为?”
秦越轻笑,他反问道:“本王能做什么?本王摊上你家那个分文不出的谷阳,往后打起仗了还不知道从哪儿搞钱,总也需要想点其它的辄不是?”
为国整张,理应该由国库出钱。但若此人是分封王,有了自己的食邑之地,就意味着他也算是天子国土上的小霸王,小霸王维护自己的国土,难道不应该自力更生?
户部从未明说这一点,但这本来就是大周约定俗成的规矩。凭他们以前就是指甲缝里抠点碎银的尿性看,往后的路只有往更难处走。
当然,前提是谷阳的确毫无作用。
想到这里,秦越就忍不住去看看林子舟,然而恰如其实,林子舟似乎也因为他的睁眼说瞎话而看了回来。四目相对,林子舟毫不犹豫地翻了个白眼,对曙光挤眉弄眼,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告状——秦越是个大忽悠!
曙光心领神会,挑挑眉,似笑非笑看回去。
奇怪的是,许远也是同样的表情,“卫王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家哪有什么地。谷阳虽说是年年闹鬼,但卫王一身杀气,手上不知结束了多少恶煞凶神,还会怕那区区小鬼吗?”他笑了声,别有所指般,温润中多了几分莫测,“说不定,此时此刻的谷阳,已经另有一番天地了呢?”
“说不定,”秦越笑得有些痞气,“说不定的意思,就是你没有证据。想告状啊,拿出证据啊,没有证据,本王也不好任人污蔑吧?”
他看着许远微冷的脸色,不仅没有收敛,还得寸进了尺,往许远心口狠狠扎了一刀,“谷阳贫瘠,瘟疫不去,每日每夜还有鬼哭狼嚎。本王不仅没在这上面没有获利,每年还得倒贴给皇室进贡。许大人对陛下尽忠职守,好歹也替本王考虑考虑,本王还想着要一道圣旨免了每年的供奉,许大人身为谷阳旧主,不如也替本王说和说和?也算全了陛下的脸面,不至于让人说他苛待功臣,长公主要是她的儿子这么善解人意,九泉之下,也该安心了。”
许远:“……”
林子舟竖起耳朵,听到这里反倒乐了,占了大便宜便罢了,连人家的零头都不肯放过,吝啬。
他不禁隔岸观火吐槽了一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戏连台啊!”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