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给林子舟做了两个拐杖,拐杖上还缠了柔棉舒适的布条,林子舟上手的时候还算稳妥,只是脚底还缠着药布,有点像小人鱼换了双脚初次上岸的错觉。
“不去看吗?”
秦越慢条斯理地跟在他后面,一滴冷汗从林子舟后颈划过,那嫩玉做成的发冠松松垮垮地将掉不掉,秦越顺手扶了一下,“你那哥哥也没去,就不怕我的人把事情搞砸?”
林子舟没理他,慢慢走到天井中间的调整好的躺椅边,“反正去不去结果都是一样,我只等结果便是。”
秦越把着他的腋下,低头气息打在林子舟脸颊上,让人躺好,“这拐杖有点高了,回头削一截。”
“其实刚刚好,”林子舟眨了下眼睛,瞳中映着夜空里一动不动的星河,群星闪烁,漂亮极了,他偏头看秦越,“那个韦先是我哥认识的人?”
秦越给他加了个枕头,“陈留王世子陈钺‘战死沙场’前早就准备好了援兵,却被自己人假传命令调离原地,尽数坑杀,致使他与当年的三太子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三太子重伤,援兵迟迟未至,陈钺只得带着人自己前去查探情况,途中却又被自己人拦住,遭暗箭中伤。”
认真说来,若不是陈钺天生强壮,天赋异禀,他早就已经死在了那场偷袭之中。陈留王痛失爱子,没几年就消失了,陈留王府被人掘地三尺,寸草尺瓦之间都充斥着荒凉悲哀。
那个自己人,就是韦先。
若是如此,林子舟也就明白为何先前曙光会气到失态了,但他还有不解,“韦先怎么会知道曙光回来了?而且,为什么会是他阻挡曙光的脚步?”林子舟目光灼灼,要说秦越一点不知道韦先的存在他是不信的。
“不错,人是我招来的,”秦越倒是供认不讳,他理直气壮得很,“当年我在南方巡查,清缴山贼之时偶然发现此人,却也不过暗自留心,以待今日可用而已。安子的能力要拖住凶兵还不够格,再说那可是本王悉心培养多年的苗子,若是被你那心狠手辣的哥哥直接给弄死了,或是借机发挥诬告本王一个居心不良,那本王岂不很亏?”
“大言不惭。”说得好像你居心很良似的。
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
然而,真正只是如此吗?
林子舟静静盯着他片刻,忽然问道:“你知道韦先的存在,之前为何不说?仅仅是因为这次能够派上用场?”
当然不仅仅是如此,秦越斟酌着是否要继续说下去,他凝视着林子舟的双眼,余光匆匆掠过那带着伤疤的手。林子舟自醒来后必然已经发现了伤疤,但他却什么都没说,对异常出现的东西视而不见,反倒显得心虚。
说什么呢?他想,说个有趣的事儿吧。
“方才敢拿我的王妃之位当条件,小诗书,你就不怕伤我的心?”
林子舟可没发现此人有这么脆弱,但这话听在耳中还挺舒坦的,他发出嗤笑,嘲讽道:“得了吧,人家小美人看你一眼都能吓得魂飞天外,谁稀罕你那王妃位。”
“是吗?”躺椅还算宽大,但挤不进两个人,秦越垂眸盯着他半晌,“如果我真伤心了呢?小诗书,你说我有心,你有心吗?”
我们的心在哪儿呢?
林子舟不说话,他仰头看着秦越那张俊美漂亮的脸,他的心飘在天边,又在眼前,习惯性地带上飞扬轻快的笑,却不那么真实,“你伤心都不落泪,让人怎么相信?”
“你又何曾落过泪?”秦越看了少顷,忽然向后撑着手臂仰头望天,脖颈拉出一条分明的曲线,月光洒在上面,“子舟,不要太倔。”
他很少这么喊他,林子舟却盯着他垂落在自己腿上的头发呆了呆,少顷后说:“我哥事先知道韦先的事对不对?”他请闭上眼,眼睫颤了颤,脸颊附着莹润月华,“所以他并没有拿此事跟你起冲突,他早就知道这人是你翻出来的,但却不闻不问……他是不是跟你暗中达成了什么协议?”
他本不该问这话,秦越维持着那个姿势,也没有回答。林子舟目光一闪,手指轻轻扯了下他的头发。
秦越侧头看他,“干什么?”
“问你话,”林子舟不满道,“跟我说话时不准装没听见,我不喜欢人家视而不见。”
秦越按着膝盖,心想这小子是真的对他发号施令惯了,也不知道谁给他这么大的勇气。他用指尖点着腿上的布料,说:“怎么不去问你那好哥哥?我说的话,你不是从来不信?小诗书,你可让我伤心好久了。”
又来了,林子舟浑身不自在,不大愿意听到这话,索性闭上眼斯斯文文地开口,“王家姐弟能不能咬出太子还是未知,就算真的咬了出来,老皇帝也未必会相信。而韦先……韦先……”
韦先一个人就能弄死当初的太子、曙光,还有据说那三万大军?他背后总得有个指使者吧?联想到谷阳如今的惨状跟邹林的供词,林子舟不受控制地将目光对准了许听风——似乎所有的恶念都在他身上聚集。
而韦先对曙光似乎格外痛恨,对付他的时候宛若猫戏老鼠,带着折磨报复之意。他被踩在脚下时,那么高大魁梧的男人一脚踢来,就跟被车撞了一回,他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再度回想那个场景,林子舟犹忍不住皱眉,眼前闪过韦先掐着他的手,手……手……
倏地,林子舟睁开眼,“韦先的手臂还在吗?”
这话题转的,秦越都跟不上他的思路,“你还想把他的手臂找出来剁成肉酱?”
“我可没你那嗜好,”林子舟轻哼,眼珠子转了转,又看过去,“可能是我先前头昏脑涨看错了,我总觉得他的手上好像有什么纹身……”还在那儿见过似的。
“军中之人,身上纹个老虎狮子并不值得奇怪,”秦越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你家相公这里,也有一个大大的纹身,小诗书要不要看看?”
下流!
林子舟老子一瞬空了,红了脸想缩回手,全身血液都在疯狂战栗,愣在当场。
他觉得秦越就是个放荡的妖精,这厮不会柔媚的勾人,却能用独属于他的浑浊欲望让人深陷其中。林子舟两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强势又美貌、下流还嚣张的男人,气急败坏低吼:“谁要看你这儿,老子又不是没有。”他低声诅咒着,“变态,疯子,还不放开?”
秦越很烫,他本来是开着玩笑,可林子舟那双手一抵着他,他就控制不住地动容起来。天气未至酷暑,他却有种置身烈阳之下的燥热,心痒难耐,低沉一笑。
“你再骂?”
“臭不要脸!”
秦越吃笑,用手肘抵着他右侧,宽大的身形将他的左手彻底挡住了,气息微沉道:“骂得好,骂得爽,继续骂,我不介意。”
林子舟瞠目结舌,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再出声。秦越顾忌他的伤势不敢大动作,底下却极不老实。
林子舟慢慢红了眼,这混账杀人时游刃有余,这会儿却轻而易举被挑起了兴趣,油然失控,悍利俊挺的侧脸靠得极近,眼珠子直勾勾的,让林子舟缓慢地生出一点成年男人才懂的意趣。
喘得还怪好听的。
……
王良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周历昏沉沉醒来,身上已经被换了药,连衣服都干干净净收拾齐整。他不喜反惊,下意识拿起了手边的刀,却被王良女这一下闹得有些怔愣。
王良女是个美人,尤其是哭起来的时候,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可以挑动任何男人心里的怜惜,即便是周历也因此晃了晃神,“你是谁?”
“民女姓王,是幽州人氏,”王良女似乎一点都不怕他手上的兵器,泪眼朦胧地哽咽道,“大人,恩公,民女终于见到你了!”
周历皱眉,低头摸着身上的伤口,又看看地上散落的药瓶,目光一闪,“是你帮我换了药?为何叫我恩公?”
王良女抹了脸上的泪,“大人或许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大人,我知道,是大人杀了幽州太守。”
周历心下一跳,脸色陡然难看起来,“你胡说什么!”
“大人放心,看见此事的只有我姐弟二人而已,”王良女往前跪了两步,美丽的面容隐入黑暗,屏风下,那双眼睛模糊不清,“民女当年被那狗官掳进太守府,受尽屈辱痛不欲生,幽州王来了对我姐弟二人视而不见,卫王来了,我姐弟二人对他而言仍如尘埃一般不值一眼,只有大人肯杀了那狗官!民女知大人如今不便,您放心,奴有办法救大人出去!”
这话听着就极不靠谱,周历按兵不动,王良女心里尴尬,好在她近年苦闷,房中光线又暗,才没露出破绽。
“大人,您怎么不说话?您……哎呀,”王良女忽然一声低呼,“大人莫不是忘了民女了?四年前您来府上的时候,民女还给您奉过茶呢!”
此话一出,周历怛然变色,一把抓住王良女的手臂,掐住脖子带上床。
王良女惊得花容失色,未及反应,便被掐得几乎断气,只听周历寒声道:“四年前,你见过我?”
夜深了。
曙光卸下护腕,用布条擦拭着尖利铁甲上的鲜血,踩着石墩,视线落在逶迤廊庑下摆放的盆景边,松木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像一只弯折的手。
天井里,韦先死气沉沉,奄奄一息。
徐老从他身边踱步而过,瞧一眼曙光,佝偻低矮的身体逐渐打直。他平素弯腰的时候全然是个驼背年迈的枯叟老翁,可当那脊背被拉得笔直,收缩的肩膀打开,却好像是凭空年轻了二十岁,正值壮年,连声音都变得中气十足。
“还没问出来?”他问。
曙光动作微顿,看他片刻,又垂下眼帘,“你来干嘛?”
“嘿,臭小子,”徐老龙行虎步地迈过去,一巴掌抽在他后脑勺上,抽得曙光额上青筋一蹦,他还得意洋洋,“老子就知道你们这次不顺利,能不跟过来?”
曙光轻哼,“你可以一直伪装。”
徐老啧了一声,“那外面跟谷阳能一样吗?洛邑,那是个毒蛇环伺的地方,你以为许远身边就一定安全?”他叉着腰弯着腰,偏头看曙光,神色无奈,“还生爹的气呢?”
曙光闭了闭眼,叹口气,“……我以为你真死了。”
“差不离吧,”徐老在他身边坐下,把刀搁在地上,活动手脚,“那年你败得蹊跷,老爹我多聪明,还不得使个金蝉脱壳明哲保身?亏得你老子聪明,早早‘病逝’逃过一劫,不然今儿哪有我父子团圆的机会?倒是你……”徐老没往细说,一语带过后,叹了口气,问:“这么多年,咋不回家看看啊?”
曙光偏头看他,嘴唇一颤。
“咋?”徐老一看他那样儿,气哼哼道:“还不好意思说?”
“没什么,”曙光记忆里那张硬气爽朗的面孔上,竟多了两丝皱纹,他回过头,不适合那么哀婉悲情的情绪,就像他永远不敢去问林子舟是不是已经猜中了什么,竟有些害怕,“……忘了。”
堂堂陈留王世子,一度高高在上,在陈留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甚至连皇帝老子都不曾放在眼里的天生异人凶兵陈钺……
怎么能是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