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杀。
不,这应该叫做碾杀。
一个小时不到,站都已经结束。
从亢奋的动作碰撞中恢复过来,林子舟终于后知后觉地吐了个昏天黑地,秦越在一旁捧腹不禁,指头转着木板,嘲笑不加掩饰。
“有什么好笑的!”林子舟捂着胸口愤懑不已,一边庆幸自己离得远,只看到一堆人形肢体堆成小山。
秦越蹦到树尖上,居高临下地讥笑他,“还以为我们的大画家能有多少能耐,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林子舟咬牙,“老子是画画的,不是杀人的!你把画还给我!”尼玛,老子还没细化呢!
秦越瞥了眼画板,从狰狞扭曲的山贼到獠牙尽显的骑兵,再到一片看似凌乱的构图中,曙光居高临下,老者负伤奔逃,黑白分明的画面配上粗犷洒脱的用笔,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搏击厮杀感。
除了这些,那角落里还藏了一条毒蛇。
顾冢上身前弓,手中握着铁刃冷匕,他的面容是模糊的,但那削薄的下颌跟剑鞘般冷硬的侧脸却极分明,尤其是那左脚前跃、后脚微掂,时刻准备着捡漏补刀,就跟捕猎的毒蛇别无二致。
秦越轻挑眉,他没想到林子舟竟然连这个细节都注意到了。而其实相比曙光五官分明的相貌,大开大合、悍利肃杀的拳脚,顾冢的刻画明显在外形上薄弱很多很多,但那动作却让人一旦注意到,就再也无法忽视……
少年专注之时,能够轻而易举地挖掘出一个人的特点。
秦越面色不改,抛了个挑衅的眼神下去,仿佛丝毫没有被那木板上的画所吸引,只说:“你迟早会杀人的,早点适应是好事,”他低声蛊惑,“洛邑可不是个安乐窝,你不杀人,怎么活下去?”
“我要是活不下去,那只能说明你的人都是废物。” 林子舟忍无可忍,捡了块石头朝他砸了过去。
秦越被他气跳脚的模样与软绵绵的反击逗乐了,从树尖上飘下来,人高马大的块头,落地时连草叶都没晃一下,好像毫无重量。林子舟飞快地看了眼他的脚,心里痒痒的,有点羡慕。
华国人谁没有个武侠梦?虽然林子舟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这轻功真气的运作原理是什么,但并不妨碍他对秦越的轻功表示眼馋。
可惜眼馋归眼馋,他是绝对不可能表露出自己的艳羡的。
“把画还给我!”林子舟摊手,余光瞥见林中燃起大火,胃海又开始翻涌,头皮发麻地朝他扑,“快点,这味道臭死了。”
火烧尸体,就地掩埋,对古人来说的确是最合适的预防疫疾的方法,就是这味道让人浑身发毛。
秦越脚尖一转,叫他扑了个空,“你这画取名了吗?不然本将给你取一个?”
“不需要,”林子舟趔趄,单脚一跳,气急败坏,“秦越,你幼不幼稚?快把画还给我,我还没画完!”
秦越听而不闻,人像长了翅膀,在林子舟身边移来晃去,还稳如泰山的摸着下巴自顾自说:“不错不错,既然你这么热情,那本将军也不能太过小气。本将不仅要给它取名,还要给他盖个印章。”
盖你大爷!这画又不是你丫画的,脸皮挺厚啊?老子在你头上戳个章写上臭不要脸要不要?
林子舟气笑了,突然一撩袖子将拐杖一丢,来了个旱地起跃蹦向了秦越。
这小子。
秦越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张画嘛,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他躲开拐杖,见人都腾空了,忽然心下一动,不退反进,厚颜无耻地张开双臂,“你看看,又投怀送抱了不是?来来来,本将接着。”
林子舟惊恐变色。
闪躲不及, 林子舟直接撞上秦越,鼻子正中秦越胸口,“梆”的一声,眼睛一下就红了。
林子舟:“……!”这混账身体是铁做的?
比起愤怒,林子舟先被震惊到了,他捂住鼻子仰头看着秦越,仿佛在看一个横空出世的人形高达,颧骨狠狠一抽。同为男人,林子舟心里涌起一股古怪的情绪,盯着秦越的胸口不可思议,“你这身体怎么练出来的?!天天举铁吗?”
这特么是人的身体,再硬也不可能撞出“梆”的一声吧?
秦越一手举着画,一手半搭少年肩膀,忽地弯腰低头直视他那双眼,语带诱惑,仿佛一个拐卖小朋友的怪蜀黍,“想知道啊?”
那张脸倏然凑近,林子舟眼神一飘,下意识地对比一下自己这小弱缺身体,再想想曙光跟秦越这比雇佣兵还要高挑健美的身材……
不行,他好酸。
“想。”林子舟用一种戒备的目光盯着他,处之绰然。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秦越慢条斯理地开口,“本将还就不想告诉你了。”
林子舟:“……”
林子舟木着脸盯他几秒,忽然闪电般伸手抓向画板。画板被抓住一角,秦越挑了挑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林子舟,“生气了?”
“草民岂敢,”林子舟假笑两声,两手坠在画板上,秦越还是一动不动,“将军,他们已经快打扫好战场了,我们应该下去了吧?”所以,赶紧把画板换给老子你个变态!
“下去干什么?”秦越忽然笑起来,“你不是不想去闻那臭味?”
林子舟疑惑地看着他。
秦越勾唇,“我们私奔吧?”
林子舟:“……你是不是忘了吃药?”
……
马蹄踩过随石烂叶,绿水青山一望无际,漫长的官道曲折向前,灌木丛中偶尔会传出骚动。
“我们真不等他们了?”眼见一只黑毛兔子从面前蹦过去,林子舟不安地搓着手指上的黑炭灰,转头问秦越,“你不担心?”
缰绳握在林子舟手中,秦越两手抱着他腰,眼睛闭着,长卷的发随意搭在左肩,慢悠悠地哼着怪曲儿,没有词,也听不出来是什么,不过那调儿听起来挺浪的。听见林子舟问话,秦越也只是懒懒地扬了下眉,用唱曲儿的怪腔怪调问:“担心什~么~”
林子舟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位兄台,能不能请你正常点说话?”
这位兄台睁开眼,下巴搁在林子舟肩上,林子舟突然有种后面趴了一只大型阿拉斯加的错觉,忍了忍笑,“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计划?”秦越挨着他的脸,亲密无间,“比如?”
左右无人,林子舟忍不住瞥他一眼。那视线隐晦地从他那挺立的鼻梁上掠过,又闪电般收回去,目视前方,正色道:“比如,故意跟他们拉开距离,拿自己当诱饵好引出杀手,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见了鬼了,这混账怎么偏偏长得这么……这么好看。
打跟秦越同骑开始,林子舟就觉得自己的定力每日成倍数增长。说不定哪天面前出现个脱光了衣服的绝世美女他都能够岿然不动,做当世柳下惠,成无欲铁和尚!
秦越忍俊不禁,紧致利落的侧脸线条瞬间松开了,流畅度变得更加温和养眼,林子舟余光没能全部移开,顿时有些手痒。
“……”林子舟喉结一动,承认吧,你就是馋他身子!
“小诗书,教你一件整个大周朝堂都默认的规矩,”秦越看着前方,前路平坦,宽阔冗长,声音缓慢而笃定,“‘天子可欺,将军不可怒’。”
天子可欺。
林子舟还真是头一次听见这个说法,他神色不动,“因为将军手握兵马?将军对自己的力量这么自信?”自古手握兵马觊觎皇权者不可胜数,却有谁敢这么大言不惭?
秦越轻笑,“不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而是这个大周朝堂外强中干。就拿户部来说……”他停了一下,拉过缰绳,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少年那张美好的侧脸,“户部起于地官,管的便是田赋、钱谷、俸饷,事关国计民生,一分一厘都是边军的命堆出来的。”
林子舟精神一震,他似乎明白秦越为什么要带他远离众人了。
秦越的声音逐渐掺了几分认真,“……然而尚书贪恋权位却年事已高,左侍郎出身丞相府,右侍郎奉太子为主,丞相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两人各为其主心思都放在争权夺利之上,谁会去在乎国库的开源节流?哼,更好笑的是,那群老家伙为了硬撑门面,这些年竟然硬着头皮将朝臣俸禄一涨再涨,边关的军饷却只舍得三俩豆子,而用来填补这个空缺的方法不是每天往天子案送增加赋税,削减工部、兵部支出的奏折,就是窃公款以赈私银。而天子寻仙求道,一个月能出三次朝堂都已算勤奋,又怎么可能去看这些奏折?太子监国,丞相协政……小诗书,你觉得他们会争论出什么后果?上行下效,满朝的买驴博士!‘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看着街面上那些越来越多的乞丐,绿林中层出不穷的山贼,大周让这样的人把持,又会有什么后果?”
林子舟没有说话,眼里深埋着一丝淡淡凉意。
没有结果,争来争去僵持不下,最后还是会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那些不在眼前的将士,甚至是历年赈灾银两、国库赋税……
兵乃国之壁,民乃国之本,税乃国之繁。此三者毁于一旦,则简直是将奠定整个国家稳定的基础架在火上烤。
这些事情林子舟自然听得懂,他连霸九年奖学金榜首的成绩不是用钱买来的,然而他心中却并不如何在意。他自顾尚且不暇,可没那大心力去为国泰民安费心尽力,他从来就不是济世救人的信奉者,而是一个骄恣麻痹的逐利人。
秦越说得浩气凛然,暗示得如此明显,仿佛心怀天下、忧忡万民,然而……林子舟压根不相信!
秦越只是在给他洗脑。
若他还是原主,年纪小小,双亲惨亡,无依无靠当他不得不背叛自小所学的忠君爱国思想时,痛苦和迷茫会让他无所适从。那么秦越那似是而非的关心和占有会变成一种扭曲的救赎,秦越此时此刻给出的朝纲混乱就会是一个令他从痛苦与迷茫中挣脱而出的逃路,会是一条促使他自我说服的理由。
时间久了,或许在某一天,连他自己都认为,他不是在谋反篡位,而是在拯救大周,从而对秦越俯首帖耳,鞠躬尽瘁,甚至让他为所欲为。
林子舟不会。
他已经见识过全世界的恶意。
他摩挲着自己的左手腕内侧,这里光滑完整,然而揭开肉躯挖出灵魂,上面就会出现一条伤疤。
他敛眸凝视着别在马背上的拐杖,还在作疼的左脚踝让他夙夜难眠。
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一个面对肉泥碎尸都能玩世不恭的屠夫,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变态,怎么会有如此慷慨的救世道义?
他的权欲更大于他的仁义。
“大周是水深火热,还是国泰民安……”林子舟幽幽地叹了一声,带着凉薄而讥诮的蔑意,回头看向秦越,“关我屁事?”
“将军,过犹不及的道理总不需要我来提醒您吧?这人虚伪过了头……就是在犯蠢了。”
秦越眼底寒火晦生,手指缓缓覆上他的喉咙,“小崽子……”
我真想,现在就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