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有无数岔口,明丽勉强认得路,只是过于幽暗,林子舟视野浑浊不清,只听得见明丽压抑的哭声。
“傻子,让你走了,你还……还进来……”鲜血不停地从她的胸口喷出,她浑身的生机好像也随之消散,一点点力气都没了,“我本来打算……自己跑的……你就会……拖后腿……讨厌……”
“别说了。”林子舟不得不提醒她,“我力气可没你大。”
明丽虚弱地说:“求生是,本能嘛,我知道,但我,活不久啦……嬷嬷,嬷嬷在出口……你放下我吧。”
林子舟没作声,将明丽抬了抬,背着继续向前。
隧道很冷,而且很深,林子舟摸索着前进,头上已是一片冷汗。过了会儿,他没听见明丽的声音,又忍不住有些慌了,“明丽?”
明丽手指动了动,勾了下他的头发丝。
“这隧道,还有多长?”林子舟回头,却看不见她的脸。
“很长……”明丽闭上眼,眼泪从脸颊划过,“哥哥挖的,是……那个恶魔,外出……挖了很久……”
哥哥。
林子舟胸口一闷,深吸口气,“你是说,许听风。他挖了这个隧道,为什么?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通道里刮来一阵凉风,林子舟歇了歇,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累,还是明丽过重,他总觉得明丽越来越沉了。
这不是好现象。
“是啊,”明丽反应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哥哥……很好。子舟,你……别怪他,他要权,要人……对付恶魔,他以前是……光风霁月的好人,春朝赏花,夏日赏菊,他……”
林子舟静静听着,眼睛却有些红了,“渔阳长公主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的后背全湿了,血腥味冲得他两腿发软,黑暗中,似乎又有什么人,在追着他,嘲笑他,鄙夷他。
你怎么这么没用啊?
“姑姑?”明丽哑声道:“姑姑是好人,哥……是在保护她,真的。”
“嗯,”隧道不知道有多远,他们的声音在寂静中放大,“他让人盯着谷阳,是在报复长公主?你的意思是,有其他人在盯着渔阳……是你口中的‘恶魔’,是吗?”
明丽突然哭了一声,“是他!”她的拳头紧握,全身都在颤动,“他是恶魔,他……我看见了,子舟,我看见他杀人,母后……他吃了母后!”
林子舟脚步猛地停住,他缓缓回过头,脸色发青,“什么?”
“他吃了母后,为了他,该死的,成仙……炼丹!”明丽噗的吐出口血,满脸苦涩,“他是个疯子,疯子!我恨他,我恶心他,子舟,我……我好恨他啊。”
林子舟头皮发麻,目光落在身后那黑暗的隧道里,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用人修仙,他,”林子舟猛地想到了秦越的故事,干哑道,“那……三太子呢?”
空气中,一股沤臜的腐烂之气传过来,林子舟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我不知道,”明丽奄奄一息道,“三哥哥出事的时候,我躲在七哥府上。七哥让我听话,让我装作什么都、都不知道,他说他会报仇……后来,后来其他两位哥哥也来了,他们试着反抗,可是,都死了……那个恶魔,他就看着我们挣扎,他什么都知道,子舟,这个皇宫,好可怕啊……”
虎毒不食子!
林子舟面无血色,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他为什么选中皇后?”
“为什么……”那年她去椒房殿躲迷藏,藏得好深啊,在放着荷花的水缸里,恰巧看见了那一幕。
他那温柔的父皇,常年不踏足椒房殿的天子,突然出现在椒房殿,捧着母亲的脸,说她辛苦,谢她打理后宫,说了好多好多话。
然后呢?
然后,他用一把刀,扎进了母后的胸膛。
明丽惊呆了,红尘嬷嬷用力按住了她,才让她活下来。那年老皇帝的功力还不如现在,听不见房间里多余的呼吸声,在那漂亮的宫闱里,架了好大一个锅……
“啊……”她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明丽,明丽冷静点,”林子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让它露出丝毫害怕,“我们说说别的,说说别的好不好。”
“我好累。”明丽哭声道:“子舟,我好怕他,我真的好怕,好怕他。我想母后,想哥哥,想离开洛邑……外面的天空,是不是很亮啊?”
林子舟喉咙发干,许久,才道:“是啊,外面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太阳。出去之后,我给你画画好不好?你要画什么都可以。”
“画……”明丽突然有气无力地笑了片刻,“你的画,我让、让嬷嬷带上了。我本来打算……今天离开的,结果……”
“结果?”
结果什么?
结果,老皇帝突然要对付他,不,他有什么值得对付之处,需要如此大张旗鼓?用郡主来做饵……不,不不,不对!他要对付的不是我,是……是曙光!
不,是陈钺!
是陈留王!只有这个原因,只能是这个原因!林子舟突然间感到窒息,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脑海中冒出来。
可他怎么知道曙光就是陈钺?知道这件事的,不应该是韦先跟怛赞,是……吐蕃吗?
八年前,吐蕃计杀太子,是谁有这么大能力,给予韦先这么大的能量?
怛赞入京为质,禁军重重围困,怛赞如何能从给韦先制造这个机会?
禁军袭杀曙光,徐老同在陈留王府,禁军怎么会知道在那里伏击曙光?
还有秦越,秦越的故事,秦越的那个小院子,秦越的那条白绫……
他不敢置信地喘了好几口气,脚下一个颠簸,险些将明丽甩出去。
怎么可能?怎么能是这个可能?!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不不不,也许是他想多了,为了修仙,就是为了修仙得道,难道连自己的家国都能背叛?
皇帝,那可是大周的皇帝啊!
明丽默了良久,久到林子舟以为她快断气了。
他加快速度,可后背像是压着一座大山,他快没力气了。
这隧道好长好长,为什么这么长,林子舟提了提明丽,汗水浸入眼睛,有点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声音也哑了。
“明丽,你说说话,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出去了,真的……”
又过了许久,那臭气过去,林子舟几近绝望之时,突然听到明丽微弱的、淡淡地喟叹,“子舟,走吧,离开这里……那个疯子,最喜欢吃带着灵气的人了。”
林子舟僵住,仿若当头棒喝,脑子嗡的一声,“什么?”
明丽眼前已经模糊,她看不到任何的光了,只能摸到林子舟的轮廓。
秀气、俊郎,还会画画,第一次见面就同她争吵。他拿起画笔为她描眉的时候,那么认真,眉目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怜惜,让她好心动,好心动啊。
“子舟,”手指沿着脸颊滑落,最后一丝生机从呼吸里逸散,“子舟……你要给我画一幅画,画……良辰美景,夫妻对拜……我其实,好喜欢你,可我这一生,都被困在了皇宫啦,我的驸……马。”
蓦地,林子舟停住了。
他下意识捞起滑落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良久,他将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步一步向着外面走,走了满地的青苔与污水,走过冗长狭窄的台阶,走到荒郊野外的义庄里。
义庄挂满了白帆,满地纸钱飘洒,林子舟背着明丽爬出来,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趴在冰凉的地面,侧头去看明丽。
那个漂亮鲜明的小郡主啊,林子舟坐起来,一语不发地把人往外拖。太沉了,他连呼吸都在用力,手指不停打着哆嗦,好不容易才将人重新背起来。
前面传来凌乱细碎的脚步声,林子舟抬起头,却看不清是谁,他的两条手臂已经麻了,身上的血腥味重得让人不敢靠近。
“谁?”他往后退了一步,有些踉跄,让来者猛地回神。
“是……是我,”那声音不年轻,很沉稳,很悲痛,又带着一丝熟悉,“林大人,把郡主交给嬷嬷吧。”
嬷嬷……
“红尘嬷嬷?”林子舟问。
“是我,”红尘嬷嬷带了马车,马车里仿佛还有什么人正在看着这里,她颤抖着上前,“给我吧。”
林子舟茫然地点了点头,手却没动。红尘嬷嬷上来掰开他的手,他才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松开手,而后一头栽倒在地。
……
这一觉睡得格外得长,林子舟竟一个梦也没做,连醒来都是安安静静的。
四处都很安静,房顶也不高,这里不像是在城中,林子舟看了眼身上的衣服,粗布麻衫。墙角还放着一把锄头,挂着几根木弓矢,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才起身,推门出去。
这里果然是一户农院,门口铺着地板,往下就是泥巴地,马车就停在旁边。
许听风也坐在旁边。
出乎意料的是,林子舟还看见了范质。公梁不缺揉着胳膊站在木栅栏旁,一抬头就瞧见了他,“唷,醒了?”
范质快步上前,声音却忽远忽近,“子舟,再休息会吧,你昨日损耗过度,体力没有这么快恢复的。”
林子舟没说话,他沉默地往外走。
范质怔了下,有些急了,“子舟,你别误会,我跟他……”他看看许听风,“他是碰巧经过,知道你跟我交好,所以才来此避难。现在洛邑内外都在抓你,我也没办法待下去了,所以干脆转移了地方……你怎么了?”
林子舟听不清楚,他的耳边总是环绕着明丽的哭声,哭得他头疼。
他揉了下额头,过了好半晌,才略略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声音嘶哑,“我要回去。”
“回去?”范质高声道:“不行!现在洛邑内外都在通缉我们!”
我们?林子舟看向他,慢慢反应过来,“是了,你是我的朋友。”
范质语塞,过了会儿才道:“你是担心曙光吗?你放心,我师兄跟红尘嬷嬷已经进去找人了,相信很快就能把人带出来的。”
林子舟低下头,俄而,道:“那,秦越呢?”
众人一阵沉默。
气氛有些凝滞。
“秦越弹劾曙光,林氏校尉原为陈留世子,林子舟乃陈留奸细,勾结吐蕃与我,陷杀我三哥,贪图谷阳,谋害郡主,”许听风站起来,看向他,“陛下敕其领兵讨伐陈留,若能凯旋,即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