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哑然失笑,“所以,他果然是皇帝的儿子?”那秦越始终保护着的,隐藏着的,用自己来铺路的那个人又是谁?
许听风苦笑,“是啊,我也才知道,滴血为证,礼部尚书直言上奏,敢以性命担保,此事……谁能作假呢?”
院中有些尴尬,范质跟公梁不缺对视一眼,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短短一日,京畿大变。
林家兄弟被打成太子同党,此事听来便十分可笑,但架不住有的是人推波助澜,尤其这人是秦越。
蓦地,林子舟坐在木板上,喉咙里挤出几个单调喑哑的笑声,视线从手指缝里穿过,冰冷又复杂地落在那泥泞地面。
“所以,他知道老皇帝那变态的嗜好。”
明丽若非为了救他,许听风若非在三清殿辛辛苦苦留下地道,若非他们是为了复仇而不是逃亡,若非秦越故作不知将他推到皇帝面前,明丽就还活着。
秦越需要一个借口,而他就是这个借口。
好,好得很。
难怪那天他要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原来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那么,他要什么呢?
老皇帝大概还不知道秦越记得小时候的事,而秦越曾问过他有关于复仇的问题,他想要什么?林子舟甚至不用多想就能猜出来,他要复仇。
林子舟忽然很好奇,许听风又为了什么?
为了权力?
林子舟看向许听风,疲累地问他,“成了东宫太子,又能如何呢?你得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得到,”他走到马车旁,摸着马车,语气悲凉,“我只是想保护好我的妹妹,可明丽……明丽天生与常人不同,我一天天宠着她长大,只希望有一天能够将她远嫁出洛邑,离开这个鬼地方,然后……”
跟那个恶魔同归于尽,让这个四处都是蠹虫的大周迎来新的生机,他能力不够,所以四处笼络朝臣,为了权利,跟丞相明争暗斗,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一时躁进惹怒了秦越。
老皇帝要谷阳,他看重了谷阳的富贵,许听风以为自己能够保护得了谷阳,结果却还是败了。
谷阳之事,老皇帝未必不知道他的动作,却只是冷眼旁观,看着他一败涂地,让后让他背上一层又一层的黑锅,直到今时今日……他又让自己的儿子,为自己的阴暗肮脏陪葬。
秦越要什么呢?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大概是权利。
林子舟敛下眼帘,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而后看向范质,“我想吃点东西。”
范质长松口气,“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他蹲下来看着林子舟,“你放心,我师兄很厉害的,要救人不难。等我们救出你哥了,我们再去陈留……一切都可以东山再起,所以千万不要冲动,知道吗?”
林子舟勾了勾唇角,“……知道了。”
洛邑之内,风起云涌。
秦越的身世宛若一把利剑,这剑在以往任何时候插入洛邑都会引起百般责难,让秦越成为千夫所指的目标,谁都不会让他染指东宫。
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王朝没有合适的继承人,除了他;陈留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手,除了他;东宫事变,各处反旗此起彼伏,天下没有注意平定江山的将领,除了他!
他已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需要一场胜仗,就能名正言顺地以混血之身继承国之正统!
而就在半个月前,边关已出三万大军,向着洛邑进发,于谷阳驻扎。南镛失去护佑,暗中早就归附秦越,大开方便之门,黑甲骑兵尽可畅通无阻,虎贲禁军只会视而不见。
肖安子与顾冢立马远望,他们就是秦越最坚实的后盾,便是禁军都要为之忌惮七分。
礼部尚书带着附庸朝臣联名上书,他们就是自愿成为秦越脚下登高之路的无形天梯。
军心,民心,政绩,功劳,谁能比得上他?
他好聪明,好无情,眼睁睁看着林子舟进了三清殿,反手便将他们推到反贼的阵营,为自己铺就康庄大道!
谁都不能说他半个不字,就连天子都只能吃了这个暗亏,他无法去承认,自己有吃人修仙的嗜好。
谁都以为他将登高望远,看芸芸众生跪在自己面前,他理应高兴得疯了!
然而许远来到王府,却看见了满地狼藉。
他捡起地上的酒瓶晃了晃,提步走到廊下,叹了口气,“何必如此呢?当初就让你做好准备,我们选择的人本就是用来做垫脚石的,如今却做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小翰林顾好自己家中便可,”秦越靠躺在屋顶上,慢慢悠悠地晃着酒坛子,眼里映着正午的暖阳,“陈钺可没有本王这么好的脾气。”
许远顿住,找个地方坐下,“谷阳之仇刻骨铭心,想来陈钺见过陈留王府,多能理解。”
秦越支着脑袋,俊美的面容暴露在阳光下,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启,冷峭孤傲,有种目中无人的错觉。
他素来倨傲,只是这次有些不同,许远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怒意,而他恰恰知道这怒意从何而来。
“林子舟也是福大命大,”三清殿里藏了那么四通八达的暗道,明丽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许听风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他这半生一事无成,唯有这笨拙的密道解救了最重要的人,也是最让许远意外的人,“王爷,他想必已经离开了洛邑,百死无生的境地叫他侥幸逃生,王爷合该庆幸才对。”
哐!
酒瓶在脚边炸开。
秦越慵懒地挑眉,磅礴压力骤然降下,“如此说来,本王还要感谢你自作主张?”
许远肩膀一塌,整个人都被压弯了,他额上青筋暴起,手放在桌子上,慢慢直起身,咬牙道:“王爷,当初合作便是说好了要各取所需,我并非你的下属。”
既然不是下属,就没必要每件事都跟他商量,许远抬起头,目光灼灼,“你拿走了谷阳,想必也够了吧。”
原本,他就没想让出谷阳。
秦越突然笑了,他散漫地摆摆手,压力骤轻,“一个谷阳又如何?十个,百个又如何?”他摸着完善的黑铁环,目光渐渐冷了下去,“抵得过林子舟的一幅画?”
许远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秦越大步离开,许远腾地站起来,“你去哪里?”
秦越充耳不闻。
许远脸上戾色一闪,大声吼道:“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秦越,只差临门一脚,你万万不可令我们前功尽弃!”
烦。
秦越一身酒气,在长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人们下意识地远远避开,心惊胆战地偷偷打量着那个带来无形压力的高大人影。
禁军巡视而过,乍然一见,顿时头皮发麻,默默退到一边。
他就像一头巡街的猛兽,压抑的情绪涨满了他阴沉的眸,在看似宽阔实则逼仄的道路上逆流而行,每一分空气都让他心生狂戾。他在烈日下踽踽独行,从热闹行至无人处,在欢声笑语的花街上听见卖笑迎客的男孩儿,嗤笑一声,转身离开。
无趣,好无趣。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他手里提着一壶酒在街市巷落处飘荡,突然想起了林府。曙光与徐老从林府杀出,陈琳的蛊虫如虎添翼,但那里仍旧留下了十数条人命,陈东陈南也在其中。
林府,现在还有什么?
哦,说不准,怛赞会到那里欣赏他的胜利成果——毕竟那是曾经将他俘虏在手的陈留世子的逃亡场。
秦越扔了酒瓶,转过身,却顿住了。
那浑浊的目光蓦地一凝,视线直勾勾盯着某个方向,酒气与茫然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散,秦越看见了一个人,手指兴奋地抽动了一下。
那人穿着披风,走路并不快,身量颀长,行动举止稍显沉重,侧脸在月光下一晃而过。
今时不同往日,夜市里并没有多少人,这人并不急着走动,站在街心顿了顿方才离开。
秦越捂着下巴沉声一笑,大步跟上。
他走得不紧不慢,将来时的戾气都在步履间化消,直至夜市尽头,前面的人停了下来。秦越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边,侧头看着那张俊秀英挺的侧脸,低声笑,“见到你家相公,不打个招呼?”
林子舟闭了闭眼,“别自作多情,我哥呢?”
“你问我?”秦越玩味,“你觉得我知道?”
“我要知道他最后出现在哪里,”林子舟转身看他,神色冰冷,“你总得让他回到陈留招兵买马,这一仗才打得有意义,不是吗?”
秦越笑容微敛,抬起他下巴,“哦,聪明,所以你就来问我?”手指沿着侧颊滑到他后颈,捏着发根处微微用力,“你就不怕我拧了你的脑袋,把你送到皇宫,拿给皇帝当野味?”
林子舟扬起颈,眼里波澜不惊,“那你杀。”
秦越不言,拇指在他的皮肤上蹭了蹭,在清凉的夜色里,蹭地心猿意马。
“杀了你有什么意思,”他忽一矮身将人抱起来,用披风裹住,跃入空中,“我怎么舍得。”
这洛邑还有一场好戏,他怎么舍得自己一个人观赏?
更深露重,星月静寂,卫王府桂树林,树影绰绰。林子舟被桂花的味道迷得头昏,消瘦的下巴叫人狠狠捏着,在亲昵中被掌握、控制,声音一颤。
“秦越……”
秦越含混地“嗯”了声,低哑而性感,手掌捏着那截腰,在阴影里不分彼此,睁开眼,目光凶狠而缠绵,“去房间?”
林子舟红了脸,“……我哥呢?”
秦越不怀好意地贴着他,牙齿在肩胛游走,“很快,很快一切就结束了。小诗书,再等等,马上,一切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