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洛邑的风气就变得与众不同了。
霍邦在街上晃了一圈，整座皇城好似被强盗入侵，人人自危地不敢出门，禁军来来回回也没见到几个人，倒得亲自去敲门，去各门各户一个个核对户籍。
途经刑部之时，听闻赵源熬不住刑罚招了些东西，宁盼山彻底失了势。那赵源却转头就投靠了丞相，霍邦嗤笑，“墙头草。”
“闵谷山死了两个儿子，还剩一个，这会儿可一门心思想报仇，结果洛邑封锁了，”老三提起这个便笑，“等着吧，这闵殊也活不了多久的。”
霍邦倒没在意这件事，大事将成，什么宁盼山闵谷山最后都是废土，他压低声音问的是，“里头，人还在呢？”
老三耸肩，“可不还在，日上三竿还没醒呢。”
昨夜林子舟突然出现，倒把他们吓了一跳。他家王爷胆子也太大了，把那么大一个“反贼”带回屋里，回头要让禁军发现，他们都得完蛋。
林子舟本也没想在这里久待，他望着窗口的亮色，回头再盯一眼秦越狂放摊开的胸膛，嘴角一抽就要下床。
脚还没探出去，秦越闭着眼睛就把人给捞回去了，腻歪片刻才道：“跑什么，反正也跑不出去，再睡会儿。”
“我饿了，”林子舟理直气壮地质问，“你就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你家相公要做的事情多了去了，不急。”秦越睁开眼，掂着林子舟的手，“给你的手油又弄丢了？”
林子舟最好护手，从来不曾指腹上大小伤口不断过，秦越昨夜给他上了药，效果并不显著，看着着实碍眼。
林子舟抽手回来，翻身趴在枕头上，语气不善道：“托某人的福，若非靠着这双手，我便也爬不出那条通道，也背不出……明丽。不过是平添些伤口而已，怎比得上有些人要我的性命。”
“知道我要你的性命，你还来找我？”秦越好笑。
“……”林子舟偏头，认真地打量着他，“因为我在赌，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秦越眼波微动，凑近他面前，四目相对，“小诗书，恨我啊？”
林子舟白了他一眼，翻身下床，撩了下头发，说：“想多了，恨你太费力气，”他心里那根毒刺已经变了样，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林子舟默了默，颇为温柔地回头，轻轻道，“我可怜你，所以来见你最后一面。”
……
秦越并没有积极主动地去搜寻曙光，他在洛邑的人手有限，便是有足够的人手，也决计不会擅动。
正如林子舟所说，只有陈钺回到陈留，对秦越才有好处。所以他不仅不会去阻止陈钺离开，若是可以，还会暗中帮助。
因此林子舟才会过来找秦越，他知道，若是曙光走投无路想要平安离开洛邑，秦越会是他最大的保障。
然而曙光当真拉得下这个面子吗？
一连数日，洛邑之内越发死寂，长街之上近乎荒凉，曙光一直未曾出现。林子舟在堂内听霍邦回报消息，倒是听见了一个造成一切忌讳的名字——怛赞。
老皇帝修仙成魔，当年的三太子被杀之局多半是老皇帝因为皇后之事而欲斩草除根，然而纵览全局，吐蕃的出现过于巧合。
巧合到林子舟不得不判断，老皇帝跟吐蕃有密谋。
这太恐怖了，一个王朝的帝王，同敌国合作，杀了自己的儿子，放弃自己的边疆与将士……这个消息一旦坐实，老皇帝这江山就会彻底崩溃。
秦越最后要做的事，会否与此相关——让老皇帝身败名裂？
林子舟觉得很有可能。
不日，质子怛赞在洛邑之外出现。秦越受命，领兵前往陈留，自然，领的是禁军。
“所以，你要出洛邑？去陈留？”林子舟皱眉，“那我呢？”
秦越抱着人，掰开半块苹果递给他嘴边，“想跟我一起去？”
“没兴趣，老皇帝让你出征无非是去铲除陈留最后的势力，顺便抓住我哥，不过我看怛赞现在肯定也在急着四处围剿于他，”林子舟想起范质的话，目光一闪，笑道，“没准我哥早就逃之夭夭了呢。我不吃。”
“这么自信？”秦越轻笑，“吃一点吧，嗯？这可是我从三清殿顺出来的。”
林子舟白了他一眼，“我嫌脏。”
秦越不以为意，“恨屋及乌了不是。”
林子舟不说话。
秦越叹了口气，把苹果扔了，“好好好，不吃了，乖。本王下午还要入宫，说说看，想让本王打听什么消息？”
林子舟闻言转身，盘腿坐在他腰旁，手臂抵着膝盖往前倾了倾，意味深长地问：“那你不如帮我打听打听，老皇帝什么时候死？”
“呵，”秦越舒展手臂，歪着脑袋看他，“想为明丽报仇？”
“我不否认。”林子舟顿了顿，眉头微蹙，“……求生是本能。明丽本来可以活，本来可以……”
若不是为了救他，她大可以早早逃走，若不是……
“我让你活。”秦越却道。
他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他，坐起来，挺拔魁梧的身体坐起来也比林子舟高一截，他的五官深刻俊美，不含微笑，极为压迫。
林子舟怔了片刻，问：“如何活？”
“你我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我们却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我亲手斩断你的退路，染血的长刀为我之刀锋，你要活，就要臣服于我。”秦越扶起他的脸，轻声呢喃，“撒个娇吧小诗书。”
……
午后，秦越入宫，霍邦傍靠在房顶观察四处的探子，不出意外今日又多了几人。他冲老三打了个手势，老三点点头，一切如常。
林子舟手里捏着苹果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三道：“多半得晚点吧，这几日老皇帝不安生，偏把王爷叫进去伴驾，也是闲得没事干了。”
“我看他是做贼心虚，”林子舟嘲讽道，“你家王爷马上就要领兵出征了，保不齐那老头还暗中吩咐禁军下杀手呢。”就跟杀了他那几个儿子一样。
老三苦笑，这主儿说话还是这么实在，半点不给人留余地，全然不像个自小读忠君爱国之书的读书人。
叛逆，太叛逆了，叛逆到秦越都不知不觉习惯了哄着他，普天之下独一份啊。
老三见怪不怪，至傍晚，秦越回府，果不其然带回了明日出征的命令。命令中还多了一项：令闵殊同行。
翌日清晨，禁军大营分出五千余人，秦越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带着自己的“军师”离开了洛邑。闵谷山等人本来还想礼貌性地来送一送，哪知人还没起来，秦越已经走了。
“那军师是什么人？”闵谷山不放心。
管家看着闵谷山那格外衰老的面容，道：“说是府里养的食客，因面貌丑陋无法见人，带着斗笠，小的并未看见。不过有三公子在，想必很快就能探出来了。”
“未必。”闵谷山冷笑，“老皇帝让我儿同行，打着副将的名义，不就打着监视的主意……”
如是以前他自然乐意，但现在，他怨恨地盯着大门，既觉不敢又是悲凉，他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这一个倘或再没了，该要如何是好？
闵殊或许也知道处境不妙，一路上都格外乖顺，并没有任何忤逆秦越之处，连对“军师”都视而不见。
即至南镛，他还帮了林子舟一把。
那日深夜，有人闯入府中行刺，秦越与他日夜相处旁人自然没有可趁之机，可南镛失去太子庇护，此刻正是跟秦越表忠心的时候，秦越怎么着也该过去看看，自然不能带上林子舟。
便是这个时候，有人杀到了林子舟面前，是闵殊惊动了人，才令秦越及时驰援。
“闵殊在示好，”林子舟深深地怀疑，“他肯定猜中我是谁了。”
秦越看看他，“不猜中很难？”
“……”林子舟瞪他，“就你话多？”
秦越失笑，捧着他的手上药，突然来了一句，“明日我们改道谷阳，将大军放下，另回边关。”
林子舟不解，“干什么？”
秦越若无其事道：“陈留势力未成，不必急着过去。先截杀怛赞，”他抬头看一眼林子舟，“不是讨厌老皇帝想要给明丽报仇么，我们先收一收利息。”
林子舟错愕，“你……”真上心了啊。
“这是给我们小诗书的回礼。”秦越意有所指。
林子舟瞬间反应过来，想起那日王府堂中对话，有些尴尬。什么臣服不臣服的，太中二了，他明明就说了，来见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秦越行事利索，光明正大的将禁军带去了谷阳，在向云坡下直接让自己的骑兵给扣住了。时间不远，但谷阳已经大变样，周老板不愧是能在洛邑混得风生水起的大商人，短短半月，与幽州公梁家的商线就被打造好，谷阳的鬼哭狼嚎也终于被人声压下。
闵殊看在眼内，却一语不发，而是静静留在了谷阳。
至于陈留王回归、陈钺揭竿而起的消息传开之时，秦越将怛赞也截在了丹阳。丹阳早已是朝廷控制不住的地方，太守被杀，秦越曾经的副将齐鸣齐帅掌控大局，怛赞怎么可能逃得过。
林子舟还未在丹阳看见原主的家，怛赞勾结皇亲国戚，栽赃陈留王谋反，计杀东宫太子的事情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这四个字分量何其之重，然而百姓却第一时间想到了闵谷山。
林子舟只觉得好笑，这心情还没平复，不久便又听见了闵殊遇刺，闵谷山气得吐血，瘫痪在床的消息。
霎时间风云变色，林子舟瞠目结舌，拉过秦越问：“洛邑的形势怎么变得这么快？”
秦越幽幽道：“国将不国，地覆天翻。陈留王的檄文可将老皇帝比作妖魔，各地揭竿而起，都在画地称尊，有何奇怪？”
此刻，就是秦越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秦越正在准备兴兵平乱的时候，一封自陈留的书信便送到了丹阳，指名送给陈留王小世子。
小世子，自然就是林子舟。
“联军？”林子舟回头看秦越，神色复杂，秦越好像还没有公开说要反抗朝廷吧？
秦越瞧了眼那封“家书”，嘴角一抽，“你这好哥哥，才收拢旧部没多久，就想着给本王下绊子了……他倒是胃口不小。”
所谓联军，便无一主。
秦越的实力明显强于曙光，若联军成功，曙光获利巨大，最后还能在定王时可以凭借身份血脉先得一城，便是礼部尚书都会思考思考是否该继续支持秦越。
他哪里来的自信，秦越会接受这个联军条件？他能给秦越带来什么？那篇将皇帝的魔化公布于众，却无多少人相信的檄文吗？
林子舟虽在秦军之中，但却也不意味着曙光可以光明正大地占便宜吧？
这是什么小舅子行为？
林子舟有点尴尬，曙光这是在给秦越下套，还是再给他下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