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之后,陈留王的檄文传得越发迅猛,洛邑之中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人开始举家逃离。
不过半月,禁军也开始浮动起来,人心在侧,极少有人会在大局之中岿然不动,但陈留反叛,幽州作乱,南镛自立之后,秦越于丹阳擒下怛赞的消息便是压死人心的最后一棵稻草。
七月,朝廷召回秦越,勒令禁军大统领代为平乱。谁想秦越去在此时突然兴兵,迫怛赞背书,天下哗然。
这且不住,至八月,战事打响,秦越以“奉命讨伐陈留”之由留在谷阳,左文大公亲出皇城宣召游说。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左文大公抵达谷阳,而秦越却已经声东击西,押着怛赞,带着林子舟来了一户农家小院。
“子舟。”
一道身影出现在小院之前,他穿着黛青色长袍,玉顶宝冠,鹿皮长靴,手上依旧戴着铁指套,上来就抱起林子舟颠了颠,“嚄,重了点!”
林子舟有些恍惚,落地后才反应过来,笑着喊:“哥,只有你吗?”
“父亲在陈留坐镇,”曙光,不,陈钺抓住他胳膊往里走,又一次承诺道,“很快父亲就会过来,你放心。”
林子舟没什么不放心的,他平静地跟曙光见了面,平静地说着连日来发生的事情,平静地发现曙光还带着许听风,最后平静地又回到了京城。
禁军被调离,唯大统领带人驻守洛邑,东明至今无用,南镛与陈留王军足够抵挡其余两城。林子舟以为秦越已经看够了戏,老皇帝也已经全失人心,他就要来拿走自己想要的一切了。
不过真正走到那一刻,事实似乎跟他想象中又不大一样。
他们是趁夜入的洛邑,不意外地看见了荒芜的接道,护城的禁军神色失意,似乎极为惶恐。
这样的兵不足为据,曙光即刻下令让人攻城,正面迎敌,而在另一方面,许听风又带着人沿当初林子舟逃出来的密道偷偷入宫。
“许远入宫三日都没回,待这儿也没用,”肖安子走了一趟,顺手从路边提了个乞丐,“坟头,走了,换个地方盯梢,霍邦传信,王爷今晚入京。”
顾冢站起来,将脸一抹,脸颊轮廓锋利了很多。他笑了笑,“今晚?”
肖安子啧啧两声,大周本就四处混乱,一个陈留先代战神,一个秦越后代战神,打起仗来简直就是在欺负人,顾冢跟着在沙场走过俩月,人倒多了几分飒爽,没那么木了。
他眼里含笑,转身看向皇宫的高墙,“走吧。”
进了皇宫,林子舟才明白,为何外面的禁军都神色惨淡,洛邑的气氛也这般的阴郁压迫。正如这皇宫一般,阴沉冰冷,镂刻着龙腾虎跃的墙砖已经被鲜血染红,整座皇宫都空荡荡的,静谧得落针可闻。
“人都跑了,”秦越不紧不慢地在宫道上踱步,半点儿没有身在敌营的紧张感,还能侧头对林子舟玩笑,“如入无人之境,这岂非名副其实?”
林子舟推了他一把,嗤笑道:“要不要打个赌?这里没有人,三清殿一定有很多人。”
这事不用打赌,明摆着的,但秦越恍若不知,乐得在他耳边道:“赌注是今夜的晚饭?”
林子舟莞尔,“你做?”
“只要你敢吃。”秦越搭着他的肩膀,身体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蹭。
下一秒,一个冷冷的声音就在两人身后响起,“这路很窄吗?”
林子舟:“……”
林子舟回头,脸上带着恰当得宜的笑,道:“哥,马上就到三清殿了,那阵法似乎不简单,你们可有对付的法子?”
陈钺板着脸,深深地看着秦越,“卫王是正统皇族血脉,自然是他先进。”
这个时候就开始谈正统了,林子舟无奈,意味不明地看向别处,听秦越语气凉凉道:“阁下想多了,这大周早就没有正统的血脉,只有一个正统的皇位。”
在这个时代,血脉不纯便是罪恶,陈钺这话不是恭维,反倒像是讥讽。
三清殿外,礼部尚书等人,想必也有此苦恼,否则不会看见他们就神色复杂。杨明篁也在其中,他被禁军压着脖子,抬头时望着林子舟,眼中早就没有往日的喜悦。
事过境迁,那桩足以用来掣肘秦越的秘密,如今早就已经大白于天下,林子舟或许从来都没有当真过。
三清殿外,人影憧憧,董毕神色凝重地盯视着来人。
董毕料想到了今日,但曙光以陈钺的身份站在自己面前,对他而言仍旧算是个意外。他盯着陈钺看了许久,喟叹道:“有了陈留,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陈钺听罢冷笑,“正如幽州王割据幽州,老皇帝以为让出陈留,便可以息事宁人?董毕,堂堂天子背家叛国,血噬子女,此行径与恶鬼又有何异?你还要执迷不悟,为这样的恶魔做走狗吗?”
“荒唐!”董毕大怒,“反贼之话孰能信!乱臣贼子满口胡言,为人臣子理应忠君爱国,休想乱我之心!”
林子舟笑了,愚忠之人,有可用处忠心耿耿,有不可用处枉顾是非真相。
众口铄金,却是其来有自,明丽的死非他所为,禁军掐准时机进来分明是早有预谋,难道董毕看不出来?
“多说无益,”陈钺扫过诸大臣,甚是好笑,“用自己的人来威胁我们?”
“这些人自然威胁不到你,”董毕后背早是冷汗,他看向秦越,这个人才是他最忌惮的,登峰造极,独步天下,这三清殿外再大不过数千人,秦越若要过来根本是轻而易举,他只能用这些人来威胁,“秦越!你出身低微,是陛下提举了你!你既有一般皇室血脉,更该迷途知返,不可干那大逆不道之事!今日你若上前一步,我便杀一人,此等诸人皆是支持你的大臣,你若在此行那卸磨杀驴之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秦越慢吞吞摘了手腕上的铁环,铁环很重,磅一声砸在地上,秦越漫不经心地问:“杨大人,近来可好?”
他对董毕的话充耳不闻。
林子舟明显感觉到现场气氛紧绷了起来。
杨远坤这些时日过得并不好,显而易见地老了许多,满头苍白,但看见秦越之时,竟老神在在地笑了出来,“眼见天色将明,老夫过得岂能不好?王爷,陛下在等你。”
董毕目光一暗,“杨大人!”
“董毕!”杨远坤沉声,苍老的面容染上月色清凉,目光亮得惊人,“老虫食国,天下为之倾颓!你还看不明白吗?!”
董毕脸色涨红,目眦尽裂,呼吸急促道:“你们都被他们蒙蔽了!陛下乃是万古明君,是……他是天子,是……”
话音未落,董毕的脖子突然被人掐住,高高地举了起来。他震惊的瞳孔里映着布满阴霾的天空,手脚剧烈的挣扎,抽刀向前一捅,近乎偏执地嘶吼,“杀了他们!”
那声音带了内力,令四周气压一沉,林子舟本能地眨了眨眼睛。
一只手忽地合在他眼帘上。
林子舟:“……”
厮杀的声音十分惨烈,肉体撞击的声音分外粗暴,林子舟好像听见了谁的骨肉在分离,他忽的眼睫颤了颤,抬起头,在一片黑暗中似乎看见了谁。
惨叫声太过刺耳,林子舟往后靠了一点,自己捂住口鼻,“杀人需要弄得这么大阵仗?”
头上传来曙光的声音,低沉有力的,“哥哥杀人更可怕。”
“我没见过。”
“幸好,”顿了顿,曙光拦着他的肩膀向前走,“这段时间过得如何?”
“还行,”这话是真的,秦越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从他回去找他那日开始,那人就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不动声色地纵容着他,弥补着他,“哥哥呢?重回世子身份,是不是办事清爽很多?”
不再被人压着,可以颐指气使,他高门贵族的傲气始终镌刻在骨子里,陈钺舍不掉的身份,也舍不掉追求。
所以他明知林子舟跟着秦越,却没有派人来接他离开,却反而提出联军……
联军的后患,便在此刻出现。
他们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谁才是殿前最适合的继承人?
如果不曾合作,他们可以光明正大的争斗,如今事情却复杂了很多。
其实何必为他让步,又何必为他增添负担呢?林子舟叹了口气,他不在乎。
他在三清殿的八卦阵中回头,被捂住的视线看不见身后的尸山血海,却听见了秦越带着戏谑的,低沉而温柔的笑声。
“小诗书,往前走,这儿可不干净。”
林子舟勾起嘴角,却又想到了那座挂着白绫的小院,那里的房屋结构还残留着火灼的痕迹,即便经过几次修复,细节处的残酷与恨意也挥之不去。
“走吧,”曙光看着禁军如死士前赴后继,毫不犹豫地转身,带着林子舟往内中走去,“我们要去办我们该办的事。”
“我……”
“别管他,他死不了。”
林子舟:“……”
三清殿内,神佛失色,檀香无音,蒲下白莲淡无明,柱上三清目已灰。偏殿之侧,飞天夜宴之下,小太监瑟瑟发抖。
“老皇帝呢?”陈钺问。
林子舟盯着他拉着自己的手,顿了顿,从他身后走出去,“左文大公离开皇宫,如今三清殿大概就只有右文大公跟皇帝,当初我进皇宫就是右文领路,这人做事鬼鬼祟祟的,当心点。”
小太监战战兢兢,“回、回王爷,啊不,不,是世子爷,陛陛下在三楼上……说,说请两位靠着自己的能力上去……再再和他谈……谈、啊!”
陈钺嫌他吵闹,一脚将人踢开,拉着林子舟又往楼上走。
壁画里的仙人静静凝视着他们,栩栩如生的神佛永远悲悯地俯瞰着人间,老皇帝苍白的背影下,小太监浑身抽搐地翻着白眼。
林子舟叹了口气,看向陈钺。
陈留世子,比肩东宫,嚣张跋扈,名不虚传。
上至二层,陈钺稍稍停住,盯着楼梯上飘飘荡荡的灯笼,回头看向林子舟,“在这里等等,哥解决了上面的人就来接你。”
林子舟拧眉,“谁?”
“拦路虎而已,”陈钺套牢指虎,“哥必须在秦越之前见到老皇帝,玉玺就在他手上。”
“玉玺,”林子舟不禁有些奇怪,“玉玺对现在的你来说,很重要吗?”
陈钺动作微顿,微微低头,平视他的双眼,认真地打量着他,许久,叹了口气。
“子舟,你没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规矩分外不合吗?”说不出是怜惜或是纵容,陈钺安慰他道,“无妨,今日之后,除我之外,这世上再无规矩可束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