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舟在转角处等了没多久,秦越来了。
这厮闲庭信步般,不知道何时还把外套脱了干净,留下一身干练贴身的黑色窄袖劲装,还顺手绑了个高高的马尾,若不是那身血腥味太重,林子舟几乎要以为这厮是刚睡醒的。
那眼神也慵懒淡然,好似波澜不惊,不紧不慢地走上来,往楼上看了一眼,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笑了笑,“凶兵强悍,怎么不把你也带上去开开眼?”
真要开眼,方才也不用蒙着他的眼睛了,林子舟好整以暇,“都死了?”
“还有活着的,”秦越没说是谁,“不过上了年纪,估计也耗不过这个冬季了。”
林子舟会意,是那杨远坤无疑了,他脑海中飞快闪过杨远坤的儿子,不过这人跟他交集不多,他也没怎么在意,又说:“时机正好,你可以先去三楼。”
秦越挑眉,“去三楼干什么?”
“玉玺不是在老皇帝手里?”林子舟看着他,意味不明道:“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总不好被人捷足先登吧?”
“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就为了拳头大小一块玉?”秦越嗤笑,“哪个傻子干的傻事,反正不是你家相公,我。”
林子舟眼波微动,“不要玉玺,你要什么?”
秦越深深看他一眼,“你说呢?”
“国库?”林子舟想到了谷阳,“你已经得到了。”谷阳若能发展起来,国库都未必抵得上它。
如此说来,秦越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想要的东西跟想做的事情完全是两码事。
他揽着林子舟的肩膀上了二层,迎面先看见一道飞扑的身影,秦越捞着林子舟轻巧一让,只听得乓的一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痉挛着倒在了地上。
林子舟吃惊地看着地面,原来躺到的不止一人,那窗户地板都给打穿了,满地狼藉血腥,怎么他方才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那墙角窗口上还挂着半截身子,肠子都露在外面,秦越眼疾手快,侧身一挡,冲正金贵地拿着块丝帕擦脸的陈钺啧啧摇头,“杀过人也弄得这么血腥,这血没准都滴在了玉帝老儿头上了,当心神佛不容啊。”
“神佛坐视人吃人,不过滴两滴血就受不住了?”陈钺丢开帕子,皱皱眉头,“谁让你把他带上来的?”
“嘿,这还怪上我了,”秦越讥讽他,“要是有人放下那少爷脾气,把战场打扫干净点,也不至于这里这般不堪入目吧?”
“你以为你又有多干净?”陈钺一语双关,视线从窗户探出去,扫了眼八卦阵外揉碎的尸骨,“论起无所不用其极,阁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子舟:“……那个,我们什么时候上三楼?”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吵吵?太无语了吧。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抬脚将肠子外露的尸体提出去,一个抓着林子舟的肩膀直接跳上了三楼拐角。陈钺龙行虎步,脚底如浮劲风,一眨眼就抢在了秦越前面,先行一步到了三楼。
林子舟无声欣赏着两人飞檐走壁,默默充当秦越手臂上的挂件,饶有兴趣。
然而到了三楼,见到里面的画面,听见内中的声音,他的脸瞬间变了。
三楼上空间最为狭小,窗户四通八达,进去便见一面大围屏,围屏半是透明,四方香炉对称,地刻八卦,顶坠星宿,宇宙四方,浩瀚无垠。
然则最为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当中那口巨大的炼丹炉。
炼丹炉旁,许远偏头昏迷,浑身浴血,两足如被掰断,诡异的曲折着。
林子舟捂住口鼻,被炼丹炉发出的气息冲得犯呕,视线一瞥,竟看见左侧窗户边,右文大公盘中端着一堆肉……
草!
“呕……”林子舟熬不住了,直接回头往下走,又回到了拐角处,吐得天昏地暗。
秦越与陈钺谁都没动,脸色一个比一个阴沉。
良久,炼丹炉后拂尘一扫,老皇帝仙风道骨地走出来,残冷的月光透过琉璃瓦照在他的脸上,那悲悯祥和的笑容变得无限诡异。
“越儿,”老皇帝缓声轻笑,“你来了,来,进来,跟父皇说说话。”
秦越勾着唇,眼中却没有半分热度,“陛下叫错了,秦某止有一母,无父。”
老皇帝摇头,仿佛在看着一个顽皮的幼童,审视中带着几分幽冷,那瞬间的感觉竟与秦越颇有几分相似。
“倔强,为父养你这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你反口一咬,竟要为父江山倾颓,众叛亲离……玥儿,”老皇帝声音一沉,“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这话说的,便是陈钺都忍不住笑出来。
“你若真的看重江山,又怎么会与外敌合作,杀妻灭子?你若真的看重亲友,又怎么会坐视东宫一代又一代太子因你惨亡?”陈钺不欲跟他废话,“你也配称皇?”
右文大公上前,打开炼丹炉,将肉抛进去,仿若影子般静静守在丹炉旁。
林子舟吐过了,忍着难受,做好准备,又跑去了第三层。
“哼,陈留世子,”老皇帝冷笑,慈和的眼中控制不住露出几分阴毒,“朕乃天命所归!如何不配?天下本就是我的天下,朕修仙成道庇护百姓,他们理应感恩戴德!”
陈钺嗤笑,“感恩道德到成为你的盘中餐?那你现在成仙了吗?”
听到这里林子舟就忍不住了,“佛陀割肉喂鹰而为人所敬仰,佛法无边。仙人积善修德而得造化,方能成仙。我从没听过虎毒食子、恶夫杀妻还能感动上苍的。”
老皇帝略僵了僵,笑容不着痕迹地消失了,视线忽然落到了林子舟的身上。
林子舟被那眼神看得一麻,忽然想起了明丽。
他为明丽做的第一幅画是他登堂入室的敲门砖,那幅画被送来三清殿的时候,似乎老皇帝也是这么看着明丽的。
而明丽先前做了什么?
她跑到三清殿外,让他走。
“我只问你一句话,”这话说来矫情,秦越还未开口就已感兴致缺缺,他委实不想浪费这个力气,但有的话不得不问,不得不说,“……我母亲的名字,你可还记得?”
沉默无声蔓延,老皇帝缓缓收回视线,沉吟片刻,“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是,人已经死了,记不记得都无关紧要。
秦越捏着眉心,是觉无奈,“也对,你这种人……”他顿了顿,再问:“又是谁告诉你,吃人修仙这种恶心的法子的?”
老皇帝却突然正色了,不知何故不再言语,又过了许久,才道:“你可知我今年多少岁了?”
陈钺眯起眼,无声向着左方移动。右文大公皱眉,起身看向他,充满戒备。
“这么大岁数,功力无法精进,该死就得死,老而不死是为贼,”秦越活动手腕,心想自己快要干那弑父的勾当,白便宜了某人,不由一叹,“你看,输了江山,丢了儿女,众叛亲离,舒坦不?”
老皇帝走到这一步,该看的都看了,不懂的也都懂了,其实委实没什么意思,可林子舟说的好,求生是本能。
明丽为了求生,装聋作哑近十年。
陈钺为了求生,卑微乞讨达七年。
怛赞为了求生,挑粪担脏有八年。
秦越为了求生,忍恨含怨二十年。
林子舟为了求生,俯首帖耳无下限。
陈留王为了求生,躬身低头甘做马下卒。
许听风为了求生,伪善冰冷跗骨失本真。
老皇帝为了求生,大限将近吞妻噬子苟为魔。
古来帝王多少明君,都倒在了死亡这道坎上?林子舟却从没见过这么偏执可怕的,连整个国家都要赔上。
这到底是谁教给他的法子。
突然间,林子舟想到了闵谷山。他曾经怀疑闵谷山或许握着皇帝的什么把柄,所以才会贪腐巨甚、嫡子养兵都能被视而不见,林子舟一度忘了这件事。
但此时,他突然福临心至,不禁开口,“是闵谷山对吗?”
老皇帝看向他。
林子舟追问:“是不是那老货把吃什么灵肉修仙的狗屁法子交给你的?”
“不错,”老皇帝转动拂尘,随口承认了,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子舟,“不错,子舟,你虽然不是决定聪慧,却时而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表现。就像你那壁画……嚄,还有那戏法,甚是有趣。”
林子舟心下一颤,眼神慢慢地变了,忽然开口道:“我不喜欢他的眼神,哥,撕了他,”
陈钺怔了一秒,莞尔一笑,嘴角迁出几分恶劣与残酷,“好。”
“轮不到你,”秦越上前一步,猛地将围屏握住,随手一扔,丢出了窗外,冷冷道,“我来。”
“你这是在弑父,”老皇帝看似十分平静,语气却沉了好几分,“越儿,你若是想要皇位,就不能对我动手,否则……”
陈钺回头看了眼林子舟,林子舟看地。
秦越恍若未觉,只淡淡道:“谁告诉你,我想要的是皇位?”
老皇帝愣住,正要开口,忽然脸色剧变。那垂老的身体看起来分明行将就木,竟突然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大袖狂舞飞出了窗外!
林子舟轻嘶口气,未及反应,右文尖啸一声,竟也朝着陈钺杀了过去!
掌风惊人,平地生波,林子舟被一股飓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听轰隆一声,这两人竟撞破墙壁,也不见了!
林子舟背心发凉,忙快步上前去叫醒几乎没人在意的许远,“许远,许大人?醒醒,欸,你没死吧?”
许远半晌没动,林子舟险些以为他死了,就要去探鼻息的时候,许远幽幽睁开眼,说:“还活着呢。”
“……”林子舟无语,“没死你不出声!”
“动不了,”许远口干舌燥,唇皮都裂开了,眼中红丝弥漫,缓慢地看向自己双脚,眼睫一颤,苦笑道,“这腿,废了是吧?”
林子舟没吱声,但看着就是不大好的样子。
许远闭了闭眼,须臾,眼角流出两汉空泪,喑哑地痛哭起来。林子舟本要安慰他的,听着听着却觉得不对,这哭声不像是多么痛哭,怎么好像在笑?
气疯了不成?
他惊疑不定地推他,“欸,你没事吧?”
恰此时,外面又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好像突然出现了很多人。
林子舟心下一惊,先跑到窗口去看,看见许听风押着怛赞从三清殿出来,黑甲骑兵将三清殿团团围住。而在三清殿外,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城门还没破吗?”林子舟皱眉,回头看许远,“喂,这楼上不安全,我看他们打架是要把楼拆了,我还是背你下去吧?”
许远灰头土脸地撑着坐起来,两条腿扭曲地拖着,低喘道:“不了。”
顿了顿,他又抬头看向林子舟,温和道:“对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