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明之前，许听风还需要将东明城的账本、太守等人一并带回帝都洛邑，禁军如龙卷风般进入太守府，带出的还有一本死亡名单。
“这些都是在东明城内牺牲的禁军壮士，”营地之内，周历双手奉上花名册，神色悲恸，“太子殿下请过目。”
许听风一时未动，他像是穿着衣裳的木雕，怔怔看着那一个个名字，沉痛得并不明显。但似乎这样才更像是一个合格的当朝太子。他伸出手，哑声长叹：“都是我大周保家卫国的锐士啊，未料不曾死在疆场，竟被自己人……唉！”
他话语未尽，然而哀悼之意令人动容，禁军亦不禁为之泪目，因此看向那囚车的目光便越发的愤恨危险。
许听风不忍再看，挥手道：“好生收着，这些都是我大周的英雄，回到洛邑，必要将其送到父皇面前。”
周历颔首告退，郑重其事地收了名册，转身时，遥遥望见林子舟似笑非笑看着此地，不动身色地敛下了眉。
许听风续同禁军抄检赃物，一行打包上车，欲挪回洛邑。林子舟看了片刻，深觉无趣，又回头看向十重山方向，“怎么去得这么久？”
徐老好整以暇，分外不讲道理地霸占了林子舟睡觉的地方，将人赶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巴掌地窝着，盖着草帽笑道：“急什么？凭你哥的修为，如今能在这山里伤他的，只有秦越。不过，若是你哥多修炼个六七年，兴许修为跟秦越也不相上下了。”
林子舟听得嘴角一抽，心想这也不是安慰吧？但一转念，又心下微动，趴在粮草上偷偷从草帽的裂缝里往内看。
他到现在还没看见过这老头的真实面貌，徐老又蓄着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年纪挺大，走路喜欢佝偻着，草帽一盖，几乎藏住半张脸，莫名给人一种老巫师的错觉。
他正看着，徐老那手掌突然往他脸上一盖，“非礼勿视。”
“老爷子，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林子舟左右看看，凑近了问，“你知道秦越是什么修为吗？”
徐老挑眉，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玩味一笑，“知道，怎么？”
林子舟压低声音，“那你打得过他吗？”
徐老轻笑，“打不赢。”
林子舟眯起眼，“能打平？”
嘿，反应还挺快，徐老暗暗赞了一句，“打平也难，但应该不会输。”
“那不就是不相上下，”林子舟兴奋起来，“那如果你跟我哥联手，能打赢吗？”
徐老沉默了一会儿，无来由地叹口气，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两把，“傻小子，就算打得赢，也不能打。你哥马上就是禁军，禁军跟秦越不能轻易起冲突。”
林子舟有些失望，但也不算全无预料，哀叹着往后一趟，感慨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能让他一举溃败的人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小子，你这还差得远呢。”徐老嘲讽道。
林子舟百无聊赖地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还差多少？”
徐老道：“什么时候你能让秦越为你摧眉折腰，什么时候，你就能让他一败涂地。”
摧眉折腰？
林子舟咧嘴，秦越那样嚣张的人，就连给皇帝请安都漫不经心，让他摧眉折腰，怕是难啊。
他等了片刻，忽然听见十重山内传出轰的一声，禁军蓦然骚动，周历派出人手进山查探，林子舟也惊了一惊，“怎么了？”他看着禁军快马加鞭离开，难不成山里还藏了什么伏兵？“不好，我哥还在山里！”
“别乱走动，”林子舟就要下车，徐老却制止了他，好整以暇道，“这里不安全，魔教的人未必都死了，他们可记仇得很。”
林子舟左右看看，心下起疑，“这么多人，他们还敢停留？”
徐老冷哼一声，“魔教魔教，这魔之一字，总不是说来玩的。”
林子舟踌躇，正想怂恿徐老跟自己一起行动，可刚才离开的禁军却突然又回来了，而曙光、秦越也在其中。
那两个人高马大的人并肩走来，都是笑吟吟的，然而周身却好像笼罩着沉重的煞气，还没走近，林子舟就感到一阵寒意。
夜风平地起，枯叶遍地飞。
曙光直接坐上粮草车，将身上披风解开给林子舟穿上，拿出两只烤山芋跟一包撕好的烤鹌鹑肉给他捧着，“山里没什么好吃的，先用这个填填肚子。”
秦越没有停留，径直挑了匹枣红马翻身而上，也不管那马原来的主人是什么脸色，调转马头就来到粮草车旁，伸出手。
曙光猛地截住他，抬头阴沉道：“王爷有事，可以跟我说。”
“放手。”秦越沉声。
林子舟突然发现他脸侧好像有点淤青，十分吃惊地看向徐老。徐老也注意到了，他压着帽檐思量片刻，眼中慢慢浮现出几分古怪，侧头打量一番曙光。
不应该啊，这小子有这种实力？
曙光纹丝不动，“王爷，舍弟身体虚弱，不适合骑马，更不敢与王爷同乘一骑，请王爷自行上路。”
秦越从不是会讲道理的人，他心情极差，脸上虽然在笑，可眼里却冷冰冰的，气压渗人。云霾蔽住了寒月冷光，阴影覆在他半张脸上，他盯着曙光，凶意闪烁，“你没有第二次以下犯上的机会。”
“以下犯上？”曙光冷笑，“子舟是我的弟弟，是吾家谱上年纪最小的公子，你出身不详、血脉不正，是谁在以下犯上？”
冰冷刺骨的气息涌入骨髓，幽暗的夜空像是打破瓦罐渗出的黑水，带着凌厉的棱角与腐浊的青黑。
林子舟不明所以地坐在两者交锋的阴影中，从心悸到心冷，最终沉默片刻，将手里的东西给了徐老，“这车有些挤，老爷子，这些东西给你吃了，算我孝敬您的。”
“子舟！”曙光变色。
“哥，陈东陈南他们肯定也在，你不去吩咐他们跟上吗？”林子舟起身，掰开他的手，握住秦越的手忽被反握，一下带到了马上。他似不以为意，还低头对曙光笑，“哥，别愣着啊，该回家了。”
曙光气得脸色铁青，嘴角颤了颤。秦越满意地抱着林子舟的腰，俯睨曙光，猛地挥鞭，一骑绝尘而去。
徐老握着芋头捏了两下，“禁军马多。”
曙光快速看他一眼，随即转身不由分说地抢了匹军马扬鞭追上。那一鞭子很重，马屁股上都多了一道红痕，马蹄踏碎夜石，看得禁军心痛不已。
徐老拿起芋头咬了一口，味道还行，又试试鹌鹑肉，居然也不错，只可惜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他吃了两口又放下，看看夜色，沉沉地叹了口气。
快马上了官道，今夜乌云密布阴霾遮眼，林子舟都看不清官路，但秦越的速度反而越来越快，好像根本就不怕突然撞着什么人，长着一双夜视眼似的。
林子舟被颠得想吐，咬紧牙关抬头看秦越，果然又看到了那片擦过的淤青。
“你……”林子舟心里有个猜测，“你跟曙光打起来了？”
秦越低头看他，索性撒缰，任由烈马狂奔，却笑道：“是啊，你那哥哥脾气大得很，特意来找我麻烦给你出气，开心吗？”
林子舟心惊肉跳，看着那缕渗人的笑，骨寒毛立，强作镇定，说：“我看你也没受什么伤，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吧？”
“没必要，也是，毕竟他那种世子哥儿向来看不清江湖草莽跟异血之种，”秦越放缓了语气，却像是恶魔在耳边温柔吐息，“他还想收回你的使用权，你说，有趣不有趣？”
什么叫使用权？
林子舟黑了脸，骤然掐住他的衣领，狠声道：“我不是物品！”
秦越喜欢看他动怒时雪亮的目光，但这又算是什么动怒的缘由呢？这比起他真正经历而未知的，在秦越看来，甚至都不值得掀一掀眉毛。
“你总是为他跟我作对，”秦越微往前俯身，眼里竟带着几分怜悯与慈悲，“你知道陈钺以前是什么样子吗？那个生在不可一世的陈留王府的世子，目空一切，阴险倨傲，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在他眼里不值一提。你真以为他在乎你？嗯？小诗书，在乎你的只有我。”
“你放屁！”
林子舟破口大骂，秦越却不生气，他不愠不怒慢吞吞地细说：“陈留最大的建筑就是陈留王府，雕梁画栋、紫柱金梁，极尽奢华，在陈留当地甚至有‘小皇宫’之尊，你以为这称呼是怎么传出来的？”
小皇宫？！
林子舟心下一惊，倏然想到了京中陈留王府的那座与三清殿等高的危楼。
“那王府是陈钺借口讨伐山贼生生将边境进献给皇帝的生辰纲劫下后修建的，”林子舟手指微颤，秦越钳住他的脖子提到眼前，“陈留王府反叛之意昭然若揭，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他真的拿你当兄弟，当初又为什么要坐视你别我欺凌？如果不是想要倚靠我的力量在洛邑站稳脚跟，你以为他会认你当兄弟？！”
如今站稳脚跟了，就迫不及待想要过河拆桥，他也配？
秦越抚着林子舟的脖颈，这脖颈不是第一次被他握在手里，但却是最复杂的一次，那缠绕着指痕的白色布条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包扎的手法却跟自己完全不一样。
“小诗书，你的脖颈上还悬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我替你剪断如何？”
秦越字句柔软，林子舟听得脸色发白，可咬了咬牙，还是一个字都不信。
“你想说什么？当初我被你带回洛邑不仅仅是因为你威逼所为，还是他拿我出来交易？秦越，我没你想得这么蠢！”林子舟死死瞪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你，就算他真的卖了我，我也不信你！”
马蹄扰乱了清净，前方开阔的道路变得狭窄。
“你跟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因为他激怒你了，因为他拒绝你继续靠近我，因为你嫉妒他！因为你的野心与控制欲不允许手里的棋子不听使唤！所以你挑拨离间！”
劲风杀过耳侧，秦越的头发扫过林子舟眼角。浓云之间劈出一道蟒光，雷声与骤雨汹涌而来。
“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他！但我告诉你，如果他真的背叛我，不用你与我说这些荒唐可笑的‘真相’，我会化成厉鬼，去索他的命！”
林子舟心焦火燥，对秦越的污蔑恼恨无比，他尝够了被人构陷的痛苦，那无力又遭到背叛的可怕是致他死亡的根源，他不会让自己、让身边的人再经历一次！
当初曙光何尝不想带走他？回到洛邑的时候，曙光浑浑噩噩，何尝没有跟他暗示过自己的苦衷？
是林子舟自己要留下的，是他恨透了秦越的掌控跟轻蔑，是他厌烦了挣扎跟无力！
这些无奈跟痛苦都是秦越亲手造成的，他怎么还有脸在这里振振有词？！
林翳幽深，迷雾中似有一团凶兽蓦然冲出，朝着两人张开了血盆大口，马儿骤然停下。
林子舟愤恨的脸色微微僵住。
曙光不知何时站在了道路前方，正定定地看着他，大雨瓢泼，电光将他的脸一瞬照亮，白得宛若血色全失。
秦越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曙光，满脸嘲讽。
“开心吗？陈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