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营地的时候,叛乱已经平复,且那营帐里还多了几个人。
闵何脸色铁青地跪在地上,他来晚一步,闵瑭已经以叛乱之名被扣押而下,禁军人人都长了眼睛,这眼睛在同僚身死、毒气熏染的刺激下,变得越见狰狞愤怒。
闵瑭聚众叛乱、勾结反贼刺杀太子之名已是板上钉钉,证人便是这数千禁军,包括南镛守将林雄。
秦越进入大帐之时,闵何正面如土色试图狡辩,然而话才出口,就被众人联手炮轰。
“误会?刺客都杀到太子面前了,这也是误会?那毒气可是闵瑭的人亲手丢出来的,难道你这也要说是误会?我们死了上百个弟兄,难道这也是误会?”
“太子乃是国储,竟被刺客伤及手臂,闵瑭死不足惜,闵何,你还敢狡辩?果然是蛇鼠一窝!”
“一笔写不出两个闵字,谁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他们闵家一早就策划好的?”
“闵何本就是罪人,有什么资格为罪人辩解?太子殿下,我看应该将此人一并关入囚车!真以为自己还高高在上,是丞相府公子吗?可笑!这件事丞相逃不了干系!”
众人言辞越发锋利,闵何已无回天之力,怔愣地跪着。
秦越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进去,“听闻太子殿下被刺客伤了手臂?本王特地来看看,唷,这不是闵家的公子嘛,怎么跪在这儿了?”
他不出现还好,他一出现,气氛越发紧绷。
许听风已经换了身衣服,他出身金贵,即便在战场上也要时时刻刻保持自己光鲜亮丽,吊着手臂的布条都是精细的黄绸。
闵何打了个激灵,心虚地看看秦越。秦越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向许听风,“太子殿下,没事吧?”
许听风任是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保持不住笑脸了,木然道:“劳卫王挂心,孤好得很。”
周历愠怒,“适才殿下宣召王爷护驾,王爷为何不出现?”
“本王这不是相信禁军兄弟可以保护好太子嘛,再说周侍卫据说也是大天元实力,哪里想到太子竟然被一群乌合之众……”看周历与许听风脸色越来越黑,秦越意有所指,“不过想来这也是太子殿下初上战场,以后多适应适应,说不定就习惯了呢?”
“王爷!”周历忍无可忍,“太子殿下乃是国之王储!王爷身为大周臣子,理应保护太子殿下安全,关键时刻却去追那劳什子追兵,这像话吗?!”
气氛剑拔弩张,幽沉的寒气似乎凝成实质,漫过了周历的脚踝。
秦越抖了下衣袖,转身往外走,“身为大周太子,骑个马都能掉在地上,这像话吗?”
太子坠马摔断手臂不是什么丑事,毕竟那是在战场,混乱之中难免有人横冲直撞。但如果是在重重保护之中,又因为自己骑术不精摔下马,那就足以载入史册,成为笑柄了。
他走一步,周历的膝盖陡然一软,跌跪在地,双手撑持,抬不起头。
“身为东宫护卫,连太子都保护不好,这像话吗?”
行至门口,秦越又回头,目光睥睨,带着凉薄的寒星扫过满帐之人,寒光一闪,“本王乃是天子御封超一品王侯,区区小吏也敢以下犯上,这,像话吗?”
心血翻涌,周历噗一声吐出血来,瘫倒在地。许听风脸色惨白,却仍要端端正正坐在位置上,目光死死盯着秦越。
闵何双目呆滞,他被一股空前恐怖的压力逼得难以喘息,俨然已经失去了意识。
秦越嗤笑,连马都坐不稳的人,如何能够坐稳东宫?不过贻笑大方罢了。
秦越离开帐篷,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军医已经离开,而陈琳还是没有醒。林子舟忧心忡忡,但好在人没有生命危险,也只能保持现状。
“必须尽快回洛邑,”林子舟抬头道,“哥,我们能不能先送陈琳回去看太医?”
曙光却摇头,“陈琳不适合看太医,他的体质跟常人不同,只能去江湖上寻找医者。”
“江湖上有一弱水门,”徐老靠坐在角落,吃着烤羊肉,用刀把支着下巴说,“弱水门一门上下俱是医女,医术高超且仁心义肠。你想将人送到那里去?”
江湖上的事林子舟知道得不多,这弱水门也没怎么听过,只能看向曙光。曙光犹豫了一下,“中原武林对魔教恨之入骨,对蛊毒之物也深恶痛绝,曙光被送过去后,她们肯定会询问缘由,但更不能往南边送,那里本来就是魔教的地盘……”
那就随便编造个理由不就行了吗?
林子舟莫名其妙,这算什么难题,难不成这个世界的江湖治病救人还要先拿着户籍挨家挨户对一对?大哥这脑子是不是有点轴?
“若是让朝廷送人过去呢?”秦越挑眉。
江湖人虽然对如今的朝堂十分轻鄙,但在朝堂毕竟还是这天下的“官方组织”,由朝廷送人过去,她们才不会多问。
曙光抬头看他一眼,眼里光火,但声音却很沉稳,“禁军凭什么帮我?”
徐老忽然道:“禁军会帮我,徐老我在那群小伙子眼里,多少还是有点威严的。”
秦越摊手,有些嘚瑟。
曙光低头盯着昏迷不醒的陈琳,余光注意到林子舟脖颈上乌青的掐痕,眼里波涛汹涌,抱起陈琳道:“那就烦请前辈帮个忙,请人尽快将人送去弱水门。”
他带着陈琳走向门口,徐老起身跟上,经过那厚重的帐篷时听见了曙光阴狠的威胁,“秦越,你等着。”
徐老抹了下佩刀上的花纹,一声不吭。
陈琳是在傍晚收拾起身,而大军也是在日落后整顿开拔。林子舟坐在粮车上看着一个个消失的帐篷跟火堆,仰头让曙光替他检查脖颈跟身上的淤青,余光扫视四周,并没有看见秦越的身影。
徐老也坐在粮车上,草帽压得很低,像是睡着了。
“还痛吗?”曙光问。
林子舟慌了下神,说:“没事,你别看这淤青大,其实没伤着哪儿,真的。”他这脖子都被人掐了好几次了,除了每次那窒息惊惧的感觉之外,他几乎都习惯了。
曙光又看他左脚,那左脚之前是跛的,又在定型后被秦越深深捏碎了重长,也是用了很久的时间,事后林子舟一度改不掉左脚抽搐的坏毛病,好在这次是没受伤。
他抬头看看林子舟的脸,想问什么,又把话憋了回去。
林子舟看出来了,他拍了下衣摆,“他们给我灌药,大概是怕我路上闹事,倒没听到几句难听的话,那个劳什子长老嘴巴是不干净,后来也死了。”
“嗯,”曙光叹息,不知道是被他不以为意的态度复杂到,还是为他的心大感到无奈,将他掉落的玉佩重新给戴上,“子舟,这种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林子舟摸着脖子上一圈纱布,“这次是意外,要不是我先被人抓住,陈琳也不会……”
“不是这个问题。”
“嗯?”
曙光拿起他的手,铁皮镶嵌的指虎上覆这穿山甲鳞片般的护腕铁铠,有点凉,“哥哥不会让你再被掳走,这次是我的疏忽。”如果他当时跟着一起进去,或许就不会让林子舟跟陈琳被魔教的人带走,那本该是很开心的一天,他却险些痛失亲人。
林子舟哑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感到了那种说不出的温馨,不是相依为命,是他从前希冀过却并没有什么真实感的情绪。
他举着奖状去见爸爸妈妈,也曾希望他们将手——无论温暖还是冰冷,落在头上,像其它孩子的父母那样,无论是夸奖还是训斥都好,那种颇类亲情的感情。
“哥,我……”我不是林子舟的话,你还会这么待我吗?他突然很想问出来,但紧接着,又恐慌地闭上了嘴。
曙光疑惑地“嗯”了声,“什么?”
林子舟眨眼一笑,说:“我有点饿了。”
草帽抬了抬,徐老挑眉看看他,哂笑着侧了个身。曙光哭笑不得,抬手在他那脑袋上狠劲揉了揉,无奈道:“你这心啊,太要强了点。等着,哥去给你找吃的。”
林子舟坐在粮草上挥手送他,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慢慢放下手,往后一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那武器不错。”徐老忽问:“你设计的?”
林子舟上身仰着,视野里徐老坐得不甚端正,头脚颠倒,他翻过身说话,“当然是我,那武器柔韧灵活,衔接处全是豹筋,丝毫不会影响他的拳头。不过可惜,只做好了一个,本来还有一个的,啧,回头还得重做。”
徐老透过草帽睨着他,有点审视考量的意思,“你还会设计武器,谁教你的?”
“这叫天赋,而且,”林子舟搬了个粮食袋子当枕头,躺了上去,慢条斯理地抖腿,“这是我跟我哥的事,凭什么告诉你?”
“呵,口气还挺冲。”禁军整顿得也差不多了,周历在不远处着人将闵家兄弟戴上锁链,押上囚车,不时看一眼这方,徐老眯起眼笑了笑,“我记得你们兄弟二人入洛邑科举,是路上遇到山贼打劫,被秦越救了,才同行至洛邑?”
林子舟不动神色,“老爷子,有话就直说。”
“你如今考了状元,得了圣上赏识,壁画完成之后就理应可以回乡祭祀告慰先祖,起码要派快马前往乡里报信,怎么不见你动作?”徐老问。
林子舟指指天空,“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嘛,我在洛邑都能被人绑架,出了洛邑那不是自寻死路?再说我爹娘是世外隐士,快马要报也找不着他们,何必呢。”
徐老笑道:“你们兄弟两个之前也隐居在山里?”
“嗯哼。”
“好好的,怎么又出山科举了?”
“无聊呗。”
“谁教你读的书?画的画?”
“我爹,我娘。”
“从乡试开始就需要考生互相推荐,五人一组,你隐居在山里,难道还有学堂?”
这老东西在打探他的底细,难不成又是许远派他来试探曙光的?林子舟心下皱眉,面上却毫无异样,还好笑地嗤了一声,“老爷爷,如今的大周,要结对子考试,难道就一定要相互熟识?花几个钱走点捷径又不难。”
徐老无语,“你倒半点不忌讳。”
“忌讳也改变不了事实,”林子舟睁开眼,目光清明地仰头看他,无辜道,“老爷爷,我哥跟我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我们爹娘还在世呢,我哥的亲事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您打听得再清楚,见不到我爹娘,也是没用的。”
徐老怔了怔,哈哈大笑,目光奇异,“父母之命?哈,好好好,我回头一定转告,一定,哈哈哈……父母之命……”
他念念有词,林子舟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戳中了他的笑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身睡了。
不想才躺好闭眼,徐老却又不合时宜地问说:“那你呢?你的婚事呢?十六岁,也可以议亲了吧?”
“那更不巧了,”林子舟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我哥说了,咱家议亲讲究尊卑,他没成亲,我也不能成亲。”
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