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指定有点毛病。”
如今东明那是什么地方？龙潭虎穴，现在的东明城指不定进去一直蚂蚁都要辨别一下是不是从洛邑去的。
曙光充耳不闻，脚踩在瓦片上，膝盖顶着手腕，目光扫过廖无几人的院子，只觉得格外清寂，一点都不像是天子宠臣的住处。
“渔阳长公主府盛极一时，如今却连个仆人都请不起了吗？”曙光摸着下巴，看看老人，“我只听闻盐邑闹鬼，原来这长公主府也冤魂不散？”
老人想踹他一脚，脚后跟磨了磨，又给按下了，冷笑道：“这里头还是有婆子丫头的，只是天冷了，许远不想人家起来辛苦，挂了灯就让个人睡去了。你现在看见里头没有多少人，可外面的人却是不少。”
曙光叹口气，“这么说，我光明正大走过来，怕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了？”
老人又笑了，他的情绪变化得很快，也控制得很好，“进了洛邑的江湖人，禁军哪有不盯着的。上次在王府那比划，后头不也有禁军进去扫洒？”
“江湖人士，快意恩仇，我跟前辈不打不相识，想来再来跟您讨教讨教，有什么问题吗？”曙光厚着脸皮说。
“也行。”老人拔刀。
“欸，不急于一时，等晚辈找许大人谈完了事，再打不迟，”曙光看着院子里的冷雪堆，“……我就说打了一天都没人理会，合着是有人故意放水。这也没什么，江湖游历的时候，我也常常到人家的院子里约架，打得天翻地覆，后头……”
“后头怎么样？”老人瞥他一眼。
曙光笑了笑，“后头，当然是让我老爹赔钱了。”
老人笑骂：“败家子。”
“嗯，我爹也常这么骂我。”曙光说完了，一步跳下去，“许远在哪个方向？”
老人跳了下去，依旧慢慢拔出了断刀，一刀劈砍在地面，老神在在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夜闯官宅，图谋不轨，我难道不应该将你押起来，交给禁军发落？”
曙光心想你若是打算这么做，也就不会还跟他闲聊了。他没在意，从老人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步踏进那又高又旧的屋檐，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老人啧了一声，没说什么，却拿起刀，横扫八方。
飞雪蒸腾，像是烟花炸开，在长公主府内掀起一阵耀眼的白色龙卷风。
曙光踩着月光走进了正堂，慢慢向着书房而去。他听说许远喜好宿于书房，描摹古人字帖，又好下棋，书房里摆满了各色棋盘。
他走到灯火微明的书房外，看见木窗上映着一个影子。许大人仰头斜倚，将颈线拉得修长流畅，头发丝丝片片撒下去，那影子看起来可半点不风雅，倒有点风情。
曙光看了两眼，走到窗户边敲了敲，“许大人，在下曙光，想请大人帮我一个忙。”
许远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调整姿势，正襟危坐，曙光眯起眼，又觉得他实在故作正经。须臾，许远将窗户打开，披衣散发半跪在窗前罗汉榻上，目光在他脸上停住，许久，笑了笑。
“林家大哥有什么事情不能白日再来下帖，偏偏要夜里翻墙敲窗，这……未免有些失礼了。”许远面露为难，几乎将“我不想帮忙”这五个字写在了脸上。
曙光靠着窗户，余光瞥见他罗汉榻上放着棋盘，棋盘西似乎压着什么画，画在桌子上，那落款是个折角，他家小弟最喜欢在自己的素描上落这个符号。
“眼熟啊。”曙光似笑非笑，“许大人若是想要我家小弟为你作画，递个贴子不好吗？”
“原本是要递的，”许远倒了两杯茶，一杯递出窗外，一边道，“可贴子写好了，许某又觉得不大合适。林大人这段时间忙于壁画，前些时候又刚入户部，许某在官场上提点提点是翰林之责，可若是在私底下接触，就怕有人觉得这是在结党营私。”
“这么说，在下半夜来扰人，岂不是在给大人找麻烦？”曙光接了茶杯，看茶叶像是花瓣，清淡寡味，不怎么香，还有点跑味，但跑得还挺奇异，像雨后新竹，“这茶倒是还行。”
许远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哦？”
“这茶就是普通晒干的花瓣，不比铁观音、大红袍，洛邑的官员是不喜欢的，觉得上不了台面，”许远品着茶水，抿了许久，忽然笑道，“这茶也喝了，天也撩了，林家大哥究竟有什么麻烦需要帮忙，何妨直言？”
曙光将茶水一口吞了，茶杯递进去。许远伸手来接，却被他一把扣住，拉近了说：“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阁下上次找人寻我麻烦，便是欠了我一次，如今我要来讨，算是麻烦？”
许远哑然失笑，另一只手将茶杯放下，抬头看着他，“是许某说错话了。林家大哥有何要求？”
倒是知情识趣。
曙光又觉得没劲，这许大人在朝堂说是个隐形人不算，说是位高权重也不能，说得上话摆得了谱，真正见了面又觉得跟自己想得不大一样，好像更幽深了些。
“我要去东明。”不过那是别人的事，事不关己，曙光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许远听罢微怔，垂眸想了片刻，微微点头，“可以是可以，但身份得由我来安排。”
曙光挑眉，“不问目的？”
许远反问：“徐老前去刺探阁下身份，阁下不也没有问我的目的？”
“我不是陈钺，你的目的对我而言，重要吗？”曙光道。
“上次许某以为阁下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位故人，妄自试探，阁下都不曾问过我的目的，我又何必多问？”许远轻笑。
曙光慢慢松开手，退了半步，隔着窗框打量许远，就像隔着画卷打量画中人，良久道：“你头点得这么容易，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呢？”
灯烛闪烁，棋盘山的咬合围攻在光影下模糊，许远微笑的样子也变得朦胧起来，“没什么不放心的，因为，我们刚好同路。”
老皇帝即便是修仙问道，也还是皇帝。哪个皇帝不看重自己的权利？他派出禁军统领、监察御史去东明城找寻真相，然而谁不知道明面上的手段就跟摆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一目了然？
明察，自然要配上暗访。
许远深得老皇帝信任，这趟暗访的主使者，就是许远。许远需要人手帮忙保护自己，曙光可以借着许远的手去查探东明布防，两人一拍即合，事情定得也出奇得快。
快到第二日林子舟起来洗漱好的时候，曙光已经来向他道别了。
“许远必须先行出发，抢在闵瑭掩盖证据之前进入东明，这一路还需快马加鞭，子舟，我不能送你进宫了。”曙光穿好骑装，穿着那套带兜帽的乌黑衣裳，将门口的光芒挡了大半。
林子舟还没反应过来，他又提起个胖娃娃丢给他，“陈琳交给你了，这傻小子太引人注目，所以先前一直不敢把人带过来。但现在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留下的人修为不高，陈琳可以保护你的安全。放心，这家伙在江湖上挺有名，禁军不会怀疑。”
“等、等等！”林子舟被那胖娃娃砸得踉跄，“你现在就走？！”
“嗯，”曙光看着他，“子舟……我不能一直背你上朝。”
我不仅不能一直背你上朝，还不能一直宠着你、让着你，我有我的责任，如果哪天迫不得已我要离开你，你要学会自己面对一切，照顾好自己，防备住恶意。
秦越说得对，曙光不会一直是曙光。他身上背负的东西，有一天也会给林子舟带来危险。
他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林子舟上前抓他衣服，“不是，不需要这么急吧！曙光，哥，哥！你等等，我……”
曙光弯下腰，直视少年双眼，又握住他的手去按了按自己额头上的伤口，“这个伤，是箭伤。那年战场上，多方势力厮杀，这伤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人送的。”
林子舟一怔。
“子舟，我一直不曾跟你说过我的事，因为那些事情同样危险。如果将来事情的发展超出我的预料，也许我都不能陪你回到丹阳，”曙光推开他的手，“如果遇到危险，就去找明丽郡主。如果明丽解决不了，就去秦越。”
林子舟唇线紧抿，瞪着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突然被逗笑了，“你他妈当自己是在临终托孤吗？”
拜托，走套路也要看人家愿不愿意陪你走吧？
曙光：“……”
他扯了披风，撞开曙光，冷着脸横他一眼快步走开。到了拐角突然蹦出一句：“十六岁及冠礼那天你没回来，以后就别回来了！”
陈琳探头探脑地偷看，眨着眼睛瞧曙光，眼里带着分明可见的嘲笑，“呵呵，我叫陈琳。”
那样子，好像故意在强调，是陈琳在嘲笑他。曙光眯起眼，“他入宫作画需要个帮手，你陪着去，有人敢暗中捣鬼，毒死他。”
林子舟神色冰冷，气得早饭也不吃了，等肖安子拿了画箱跟工具过来，直接就出府往皇宫走。
陈琳盯着个巨大的箱子跟在他身后，偏头看着秦越。
秦越像没骨头似的往少年身上靠，好像完全没发现人已经快要气炸了，幸灾乐祸道：“听说你兄弟两个吵架了？难得啊，怎么着，你家曙光终于不要你了？”
林子舟想也没想，抓住秦越的手狠狠一抓，见血。
陈琳：“……”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