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殿,正堂。
黑龙玉映着灼烫的晚霞,像深渊里孕着一团艳红的血。
三清殿阵法已散,春发嫩柳,草长莺飞,假山石缝里欣欣向荣的草苗晃着鲜嫩的叶尖,散发着清新的草木气息。
园中花盆又换了一遭,太极八卦图沾了水汽,小太监沿着八卦图鱼贯而入,天香余韵绕着殿檐流连,熏得众人陶然。
许听风盘坐在蒲团上,轻声叙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视线落在衣袂的伴龙纹上,甚觉无趣。
“父皇,儿臣所见便是如此。”
老皇帝修仙求道,爱的是个清净,但现在就很不清净。他抬起眼帘,平静地看了面前的许听风一眼。
他的七子,嫡三子,自小就不如前两个哥哥出色,勉勉强强入了东宫,行事保守,手段温和,秦越未还朝之时,闵谷山可以光明正大抢他的奏折。秦越还朝之后,见面即不行礼,他也能宽容大度,视而不见,一片容人之心,倒是格外叫人爱戴。
可惜,力不胜任,尚需历练。
“朕知道了,”老皇帝敛下眉,闭上眼,“让朕想想。”
左文眼观鼻鼻观心,上前与他点上檀香。余光扫了正在堂中抄录经书的许远,目光一闪,垂下了眸。侯了片刻,老皇帝忽又开口。
“子舟情况如何?”
“回陛下,”左文大公从容有度,道,“林大人年纪尚小,连番两次受到惊吓,太医时说这两日林大人还需静养,且忌思忌虑,倒也没什么皮外伤。”
“没什么皮外伤,那就还是有伤,好好一个孩子,又是见着刺客,又是跌下高楼,没有伤倒是奇了。”
左文面露不忍之色,轻轻叹了口气,“这都是陛下保佑。”
老皇帝冷笑一声,看着许听风,殿中氛围越发紧绷,“刺客案方出,前些日子又有魔教作乱,皇城之都洛邑草莽横行,接连出现这么多纰漏!没有丞相辅佐,你这个太子就是这么办事的!”
许听风紧抿着唇,叩首道:“父皇息怒。”
三清殿的地面很凉,这殿中无时无刻不环绕的檀香好像是从冰库里飘了出来,将青黛色的地面熏成了淆乱的冷白,倒映着周遭的人影,同阴影与霞色交织成熟悉的画面,就像那张从红楼带回的,还未作成的画。
站着的秦越,坐着的许远,还有,跪着的堂堂东宫储君。
“行了,”老皇帝眼里闪过不耐,森冷道,“朕承望你继承大统安定天下,而今连自己手底下的洛邑都三天两头有人闹事!而今你为东宫,既主皇储,就该竭力抚平混乱,整饬京畿内务乃是你的本份!倘使你威仪有加,区区魔教如何敢在洛邑闹事?分明是你素日行事软弱,毫无王者风范所致,堪为东宫,就该拿出你雷厉风行的气势来!”
他绝口不提今日秦越威逼朝臣,看向许听风的目光越发冷漠,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
许听风越是卑微,他眉头皱得越紧,待半晌后忽然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拂袖怒道:“回你的东宫,三日之后,若不能将这洛邑的魑魅魍魉赶出去,还皇城一个清净,你这东宫太子之位,也就不必坐了!”
殿中众人噤若寒蝉。
老皇帝不常动怒,眉头上的两道皱纹微微牵动,许听风的呼吸声便显得格外响,那胸腔里好像有风箱在抽动。风箱抽够了,许听风死死压着战栗,掌心撑着地面咬牙站起来,面色苍白地退出了三清殿。
周历在外等候若久,见到许听风难看的脸色也并不意外,林子舟在他面前坠楼,无论如何,许听风都要受到申斥。
“殿下,回东宫吗?”他问。
许听风深吸口气,“去禁军大营,找董毕。”
周历诧异,“现在?”
许听风回头看了眼那高大的三清殿,蜷曲的手指慢慢紧握成拳,“我已如此退让,父皇仍旧忌惮于我。父子之间,父子……我真不懂,到底谁才是他的儿子。”
“殿下慎言!”周历提醒,现下还未离开三清殿范围之内,这话说出来,若被人听见,只会更加惹人恼怒。
“有什么关系?”许听风看他一眼,怅然苦笑,“父皇待我如此严苛,说来也是我那两位哥哥太过优秀,亦是我资质泛泛,尤其是三哥哥……父皇越是念着他,就越是看不过我罢了。他有意扶植新相,若我不在三日之内解决掉这群在洛邑行走的狐狗之辈,闵谷山恐怕不过一个月,就会被提上相堂。然而闵氏乃是蠹虫之辈,如何能当大任?!”
周历沉默不语,许听风沉沉一叹,沮丧地离开了三清殿。
三清殿中,老皇帝目视前方,那视线仿佛能够洞穿那重重假山、道道宫墙,淡漠无情。
许远站起身,将抄录好的经卷整理好放在左侧,起身告辞,“陛下,臣已抄经完毕,这就出宫了。”
“嗯,”将拂尘换了个方向,老皇帝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对许远微微颔首,“这几日辛苦远儿了,改日便将这经卷送往谭山道观,发于众人吧。”
许远领命告退,走之前,对着已经站了将近两个时辰的秦越拱手一拜,可惜秦越似乎心情不悦,站得异常烦闷,轻飘飘予他一个眼神便收回了目光。
许远哑然失笑,倒也未曾计较,遂即转身离开。
右文大公送上茶水,将经卷收在了玉皇大帝驾前黑龙玉上,默默站在了阴影处,不发一语。秦越所站的位置正对着他,似乎正能看见他低垂的眼帘,那张不算年轻的脸上带着死水般的平静,一如他的人一样。
晚霞随着时间散去,浓云卷过天际。
洛邑多雨,眼看着一场瓢泼大雨即将来临。
闷雷不多时便在云层里炸开,三清殿左近的滴水声变得微弱起来,日晷消去影形,三清殿的画面在殃云里变得模糊起来。
老皇帝站了起来,左文看了一眼,并未跟随。
秦越活动手脚,亦步亦趋,跟着老皇帝来到偏殿。偏殿上的仙神被满室的宫灯照亮,也将两人的影子融成一点。
护法金刚怒目圆睁,天女舞绸衣袂飘扬,雪玉白阶上,一道仙风道骨的苍老影子仿佛拾级而上,直登仙界,老皇帝看着那道背影看了若久,缓缓笑了一声。
“画得很好,对吧?”
秦越点头,“好。”
这满墙的画除了最后那道影子,无一不是他亲眼看着一笔一画完成的,他知道林子舟能够在短短十日之内完成如此庞大的工程,成果已经已经不仅能用“好”来形容,说是惊艳与神奇不足为过。如果是作画也如学武一样有了等级,那么这幅画毫无疑问可用登峰来形容。
“心灵手巧,年少有为,且生于山川,长于自然,”老皇帝叹道,“如此少年,不该立于朝堂,这大周最鼎盛的山水,才是适合他的去处。”
从那核查京郊土地之事就可以看出,少年不仅头铁,且性格中还有那激流般的冲劲、山岳似的强硬,他不执迷于升官发财,方才上任就在知事堂睡得昏天黑地,骨子里还有一份说不出的洒脱。
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朝堂。
老皇帝也并不打算让他参与那些繁重的政务,让他入户部,一是因为许远拿着卷子告诉他,所有考生之中只有林子舟做出了那道术数,二,则是因为户部是他手中所挟,他能够完全控在手中。
少年的冲劲十分适合成为他用以监察户部的棋子,户部这些年平静太久,也的确生了许多污垢,闵谷山纵容手下贪腐,也是该警告警告。满朝文武多的是尸位素餐之人,急需这样一个崭新而奋进的力量。
再者,少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对秦越亦不假辞色,十分好用。
这样好用的人,他还不急着将他拔出去,或许将来还能用得更久,用途更多、更广。
他转过身,深深看着秦越,“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你一个做王爷的,也跟他计较,你啊,也是小家子气。”
秦越笑了笑,“陛下也觉得是臣推他下去的?”
“这不重要,”老皇帝行至灯下,拂尘扫过并不存在的灰尘,在太师椅上坐下,语气微有不满,“重要的是你二人都是朝中栋梁,何必闹得如此难看?越儿,开春了,春耕已将开始,太子守成,东宫本就繁忙,你又何必给他平添烦恼?”
“陛下爱之深责之切,方才对太子不假辞色,原来是寄有重托。”秦越似笑非笑道。
老皇帝不置可否,却微微皱了眉,“东宫乃是国储,自然要更加严肃些。且不说他,身为卫王,当以身作则!不可肆意妄为,那孩子固然有些莽撞冲动,却怎值得你去为难?”
秦越没说什么,低下眼帘。
老皇帝见他如此,微眯了下眼,又软下口气,“越儿,不要跟你娘一样。”
秦越:“……”
“你娘是个好女子,只是太不懂规矩了些,”老皇帝叹口气,站了起来,行至门口,侧头看着秦越的表情,“你要懂规矩,这洛邑是个有规矩的地方,朕也是在这规矩之中步履谨慎,何况是你?回头去林府送些礼,至于林子舟弹劾你的事,朕会让东宫压下,小孩子,不值得你大动干戈,有失身份。至于你那两个下属,各杖一百,此事就算过去了,知道吗?”
知道吗?
说得如此明白,谁还能不知道?
“只是一百大板,而非将他们逐出洛邑,陛下仁厚。”秦越转身,暴雨倏临,打碎了满殿静静,“臣,知道了,多谢陛下体恤。”
“懂了就好,”老皇帝再看他两秒,面上染上笑意,拍了下他的肩膀,往前走道,“朕看你这孩子,就是一个人太过无聊,上次给你说的事情,你也该考虑考虑了。”
“朕改日让左文择选高门贵女名册送往你府上,选一个,过两个月,便能完婚。说起来,”老皇帝看着雨水,“小子舟也到了可以指婚的年级,我那小凤凰儿明丽还没个人家,你觉得,他二人如何?”
秦越脚步骤停,“……陛下要给他们赐婚?”
老皇帝回头,中间隔着宫灯,两人的影子背道而驰。
“他们很适合,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