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真不是什么好体验,林子舟记得自己以前还玩过蹦极,但带着安全措施蹦极仅仅是在安全范围之内“挑战极限”,跟毫无安全措施往下跳完全是两码事。
一跳下去,林子舟就懵了。
他怕死,但大概从来没有人跟他一样矛盾,明明怕死,却偏偏还要作死。
是以林子舟被曙光接住的时候,人就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急遽跳动的心脏拉扯着他浑身的肌肉,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看见人影憧憧,高台之上冷冽高大的人距他如此遥远,远得好像在两个世界。
他闭上眼,嘴角微扬。
……
秦越胁迫朝廷命官于众目睽睽之下跳楼自尽,且被禁军与太子看在眼里,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大事化了。相比之下,曙光带着禁军闹事的责任,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太医急入林府,左文大公也亲自入内,在寝卧里看见了端坐的许听风,脸色殊为不妙。
左文很有眼色,让人不必通报,安安静静地站在屏风外看了一眼。林子舟头上扎着银针,太医握住脉搏的脸色不甚美妙,天气似乎冷了好几分,太医手臂上寒毛直竖,总觉得房间里无时无刻都有一股寒戾之气在横行。
他将周历叫出门外,陈东端着热水与他错身而过,听见左文问:“究竟发生何事?卫王现正在三清殿回话,只说是林子舟吃醉了酒自己不小心坠楼,与他无关,这……”
“大公明见,林大人身上可有分毫酒气?”周历恭敬道:“属下与太子殿下到时,也只看到小林大人从楼上坠下,卫王……就在露台旁。但至于具体是怎么回事,属下就不知道了。”
左文嘴角一抽,这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禁军里已经传了消息入宫,他也去那露台边看过,露台栏杆早就被踢断,好大一个空缺,林子舟又不是没长脑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那边?他是十六岁又不是六岁,地面又不滑脚,莫名其妙就站不稳了?分明就是然人推下去的!
那退一步,就算真是他失足滑了下去,卫王怎么又在那里冷眼旁观?那秦越又不曾喝酒,救个人还不简单?有能力救人却视而不见,那不就是作壁上观看好戏?
卫王为什么要撒谎?多半是欲盖弥彰!
且秦越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兵权在握,不可一世,竟然连说谎都不打草稿,左文大公都忍不住替小林大人部分。
这些尚且不论,头先小林大人才出了宫,身上还穿着官府,怎么卫王就把带着两个属下把人“请”到了昌酒楼?那林曙光又为什么要带上人马?不就是因为先前弹劾,怕秦越对自己弟弟不利?幸亏林曙光去了,若不然,小林大人这回不久没了吗?
这回还得亏林曙光带了其他禁军,将那露台上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了,不然秦越说不定还能胡言乱语说是林子舟故意陷害他才跳下楼的呢!
又不是傻子。
左文大公自忖前因后果已经清楚明了,进门又去看林子舟,正逢老太医起身,说:“林将军放心,小林大人身上并无外伤,昏迷不醒恐怕是因为这两日接连受到惊吓,忧思过重,待我开两幅安神汤,让小林大人服下,这几日就在府中好生休养便是。”
曙光神色稍霁,拱手抱拳,“辛苦太医了。陈东,去陪太医开方。”
许听风站起来,在床边看看林子舟,神色苍白眉峰紧蹙,果真是一片忧思过重的模样。他伸手替他掖了下被角,手指拂过林子舟眼角,叹了口气,“小林大人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孤还要回宫回话,无法久待,还请林将军定要好生照顾小林大人。”
“多谢太子关心,这世上自然不会有比属下对家弟更加关心之人,”曙光放下一边帘子,眼底如墨染,阴郁得可怕,“家弟这几日寝食难安,还是让他好生休息吧,这房中有病气,太子玉体贵重,早些回宫也好。”
许听风听出了话中的冷意,但十分理解,“你放心,今日之事,孤会还小林大人一个公道。”
曙光看了他几息,似乎真的看见了许听风眼中的真诚严肃,略一点头,“多谢太子殿下。”
许听风转身,看向左文大公,“大公,可要一起离开?”
“殿下稍待,老奴还有陛下一道口谕未曾传达,”他微微颔首,隔着垂幔看了眼林子舟,摇头一叹,“小林大人才华横溢,陛下听闻噩耗,亦是极为震怒!老奴出宫之时,陛下更是再三嘱托,定要确认小林大人安全无事方能回宫。”
他转过身,往外招了招手,一行太监送来了数盘药材,一看都是极珍贵好用之物,人参燕窝俱有,灵芝便有三株,更有一方龙涎香,还有两支雪莲与人形何首乌。
“小林大人年纪轻轻却饱受磨难,虽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但陛下仍是极为心疼,这些都是陛下特意让人准备的,”左文大公上前半步,语重心长,“林将军放心,此事老奴一定如实禀报,陛下也一定会给小林大人一个交代,绝不让小林大人再受任何委屈。”
能让老皇帝派出贴身大公前来关怀慰藉,足见天子对林子舟的看重,曙光平静的脸色微微泛红,颇有几分激动,突然单膝一弯,沉声道:“陛下隆恩,属下感恩戴德!”
“哎哟使不得!”左文吓了一跳,没料到曙光竟行如此大礼,赶紧把人扶起来,“老奴可当不得如此大礼。”
曙光其实根本没有打算跪下去,左文一扶,他就顺势站了起来,面上浮现一丝浅显的笑,“在下出身江湖,习性未改。江湖草莽,若蒙恩惠必将重报,大公为家弟奔走,便是我林家的恩人,林某势必牢记在心。”
大公笑起来,“欸,老奴只是尽了本分,林将军言重了。老奴还要回宫回话,只怕陛下还担心小林大人,这就去了,林将军留步。”
话虽如此说,曙光还是往外跟了几步,送出门口后,才让人关上门,沉下脸。
“主子,那左文不过是个太监,何必对他如此客气?”还下跪,当初世子爷见到老王爷那都不曾下跪,陈南对此十分不解。
曙光看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回了。
“你不懂,主子当然不可能真的下跪,”陈东拉着陈南解释,免得他上去冲撞明显正在怒头上的曙光,“左文是天子的传话筒,左文的态度就是天子的态度,他向来自诩入过江湖有几分洒脱气,以江湖礼节结交,则更显得我们林府的人真诚,懂吗?”
陈东看他欲言又止,又道:“左文也是个看脸下菜碟的,宫里的人哪个不是捧高踩低?如今我们小主子是得了天子青眼,将来难免有难,若能交好,就是有了助力。就更要交好那老皇帝的传话筒……这是做给天子看的。”
陈南还是想不通,“那打发些银钱不就可以了?”
“……”陈东无言以对,一抽他脑门,“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皇帝身边的人能缺钱?他们要的是名!这些老饕,只有给了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又不能让他们觉得你太过精明,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才能替你说话。”
陈南咂舌,他虽然才陈留王府待过几日,但毕竟不曾真正见过那煊赫一时的陈留王,哪里知道这些暗流?如今一听陈东分析,才似懂非懂起来。
“那你说,秦越这次会受到惩罚吗?”
“那当然不会,如今边关还需要秦越的威势,老皇帝自然不会因小失大,”陈东思忖片刻,“不过,他那两个手下,就不一定了。”
跟禁军斗殴,协助威逼朝廷命官,天子对秦越不好下的手,那两个人都要受着……秦越脸上也逃不了好。
不过,小主子真的是被秦越推下来的吗?
“不是啊,我自己跳的,”林子舟看着那只何首乌,像个闭眼立正的娃娃,不知道为什么,空气也冷了几分,头皮微麻,“我这不是知道哥你会接住我嘛。”
曙光拳头紧了紧,“所以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跳了?”
“打了招呼那不是太假了嘛,而且下面那么多人,肯定有人能看见的。”林子舟不以为意。
“哦?”曙光阴测测的,“所以你不打招呼就跳了?”
“……”情况有些不对,林子舟耳根一动,心觉不妙,立马捂住脑袋,“哎呀呀呀,头好昏头好昏,我去床上躺一下。哥你别说话了,我先去睡了,睡了……啊?”
脚下一定,林子舟瞥了眼肩上的手,悻悻回头,干脆认错,“我错了。”下次还敢。
曙光这张脸自酒楼回来后就没有好看过,此时已经阴到了极点,他定定看了林子舟半晌,眼神凛冽,仿佛瞳中蓄着幽深的炙火,锋锐的怒意刺得人心头直犯嘀咕。
他这不都是为了摆脱秦越嘛,这不是他们的共识吗?何必要弄得这么剑拔弩张?
他总不能永远都躲在温室里不冒险吧?他也是男人,难道还不能为自己赌一把?
他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曙光,竟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他甚至都不曾害怕过秦越,干嘛要这么生气呢?
他们是兄弟,不是都说家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吗?林子舟莫名局促,他在现代认识的那几个哥们儿,虽然是塑料兄弟情吧,不过他看他们在外飙车蹦极的时候,家里人就算不知道,也没说什么嘛?
林子舟伸出手,试探着拉他手指,“哥,我……”饿了。
话音刚出,曙光忽然松开掣肘,“子舟,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转过身,一语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林子舟手上一空,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