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听风再度陷入梦魇。
梦的源头来自于那幅画,那幅被他从红楼带回的画,那沉重的五颜六色在脑海中淆乱不清,留白处一片青素色的袖面喷溅上鲜红,血液般的红。
他被那红困在梦中,走投无路,挣扎无门,只觉得呼吸困难,快要窒息,过了许久才醒过来。
“殿下,您又做噩梦了。”周历静静站在床边,手里捧着一杯冷茶。
许听风喜欢冷茶,即便是至冬至冷之刻,他要喝冻成冰渣的茶水保持清醒。如今是春日,茶水没有结冰,但仍旧带着凉意,凉意慢慢侵蚀他的骨髓,也慢慢唤醒了他的神智。
他彻底醒了。
“什么时辰了。”许听风问。
“殿下只睡了时辰。”
周历已经让人准备好沐浴,闵氏息鼓,东宫的任务就繁重了很多,天子至今没有指定谁为辅相,然而人选不过就在那么几个之间,他此刻万万不能露出把柄,否则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其中一把火必然会烧到自己头上。
在如今的大周,丞相跟太子本就是争权多礼、平衡朝局的工具,是那个一心求仙问道天子又不愿意禅位让贤而用来控制所有人的工具。
许听风想除掉那几个工具,然而现在还不行,他必须将刺杀案结果——曙光杀了刺客,阴差阳错得也算绝了他的后患,然而牵扯上魔教跟秦越……
朝中臣子互相猜忌,请求派兵围剿魔教的人不在少数,趁着风头再度弹劾闵氏的折子如雪花般密集,然而这次闵党却好像没长耳朵,竟然一声不吭。
他拿不到证据,许听风握紧茶杯,若是能够拿到证据,先彻底除了闵氏,就算有人再登相位,他也能够放开手制衡相位,亦有了空间收拢禁军……
只要大权在握,这大周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仇可报,恨可还,血可洗,辱可雪!
他深吸口气,“今日的折子送过来了吗?都拿过来。”虽是休沐,但出了东宫遇刺这么大的事,而且这事已经不止一次,朝廷百官就是做戏也要上书两张表达一下自己的愤怒,与对许听风的关怀。
但他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那些虚情假意的关怀对许听风而言充满了嘲讽,他看了一眼就扔在一边,翻来覆去,最终还是将目光停在了林子舟的奏折上。
周历跪在一旁研墨,一边研墨一边看着折子里的内容,“殿下,您还是不信林子舟?”
“其实信不信有什么关系?没有人能完全信任另一个人,只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利用,又是否有共同的利益,”许听风盯着折子,从那越见飞扬潦草的字迹不难想见小林大人在奋笔疾书之时的表情,他捻着纸面顿了顿,语气好笑,“字都快飞起了,越写越没规矩,连‘那厮’都用出来了……”
“只可惜,林子舟只将目标对准秦越,而不是闵谷山,”周历顿了一下,“殿下,现在对付秦越,恐怕还不是时机。”
许听风颔首,“此事孤自然知道,开春了,边关难免会有骚动,这个时候再对秦越动手,且不说是否成功,就算成功,最后也没有好处。”他们还需要秦越威震边疆,保家卫国,革除外患,是以只能忍耐他的傲慢无礼。
但林子舟不一样,林子舟的骨子里跟他一样傲慢,傲慢对傲慢,谁都不肯输一头。
“这路子走偏了,”许听风合上奏折,叹道,“小林大人对秦越若说没有怨愤那是不可能的,但说到底当初跟魔教勾结绑架于他的是闵瑭,也就是闵谷山。他这是一叶障目,最好,需要有个人为他点醒……”
他顿了顿,忽然问道:“我那表弟最近似乎没什么反应?”
许远吗?
周历道:“陛下将他叫到了三清殿,已经三日不出了。”
许听风目光微凉,盯着那折子看了片刻,淡淡道:“孤遇刺多日,父皇不派人来关心孤,倒将许远叫到了三清殿……呵。”
“殿下,”周历看他神色不对,看看外面,忽然道,“明丽郡主那边也没什么动静,太医去看了机会,郡主还是食不下咽。”
“明丽,”这小郡主让他这哥哥操碎了心,许听风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半大姑娘三天不吃饭,红尘嬷嬷也不来通知孤,孤去看看。”
他走出正堂,才过两步,就见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太子殿下,殿下,不好了,林大人、林大人他……”
“他又送折子来了?”许听风挑眉,条件反射道。
“不是,”小太监停下来,惊声道,“小林大人跟林将军带着人跟卫王……打起来了!”
许听风看看天空,是白天,又看向小太监,“什么?”
“卫王找小林大人的麻烦,被林将军带人包围了酒楼,两边不知怎么直接就跟打起群架来,听说将整条街都掀翻了!董将军如今走不开,还请太子殿下过去帮忙调停,听说都快打死人了!”
许听风只道林子舟敢弹劾卫王已经是极为胆大包天,用词阴阳怪气已经是极为出格,现在居然还打起来了?
还带着禁军打群架?!
许听风震惊之后,突然乐了,“有趣,周历,走,咱们过去瞧瞧热闹!”
小太监:“……”
时过晌午,春景初露,百家开业,三百六十行,行行都热闹。
昌酒楼是洛邑之中,除了红楼之外最出名的酒楼。红楼被查封之后,昌酒楼客流量暴涨,立时成了洛邑上下最为受捧的销金窟,连那青楼倌子都未必能够及得上。
一切都因为老板脑袋灵活,在知道红楼被封锁的当日,就立刻让人去采买了伶人舞娘,又着人请了戏班子,打了折扣。
当然,这里的大厨也都上了档次,那墙壁上挂了四五十个木牌,每个木牌上都写着一道菜品,林子舟上楼之后二话没说先点了一大桌子菜,譬如茸割肉、葱泼兔、金丝肚羹脆筋巴等等,生生屯慢了两个大桌子后,才道:“都来两份。”
小二目瞪口呆,看着他们四人,“两份?这……”
“有客,”林子舟大方地丢出一锭白银,似笑非笑道,“自去准备就是,对了,别忘了再送几坛子烈火烧,干果盘子随便先上几碟。”
客人既然这么大方,小二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何况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这楼台上的气氛不大对,有些剑拔弩张。
“林大人用我们王爷的钱用得倒是顺手,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吃里扒外这句话?”老三忍了许久,果然忍不了了。
林子舟看也不看他,挑眉问秦越,“王爷管我叫这里来,那肯定是秉持着请客之心,既然如此,本官当然不能辜负王爷一番好意。怎么,难道堂堂卫王,这百八十两银子都拿不出?”
秦越长腿一搭,二郎腿放上了桌,眉间凛冽,“小林大人,本王为人还算大方,对待朋友百八十两算什么?就是百八千两都不在话下,不过,你是我的朋友吗?”
秦越语带挑衅,身上沉重的压力毫无遮掩,林子舟淡淡道:“你不是我的朋友,但你欠了我的债。”
“王爷救了你多次!”老三气不过,眼神好像要将林子舟凌迟处死,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林子舟,要不是王爷,你能走到如今的位置?”
林子舟抬起眼帘,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过去,“这么说,本官还要感谢他?”
“当然!”
“哦,那么请问,我所遇到的磨难,倒是谁带来的?”林子舟冷下脸,“本少爷在舒城当着春风得意的逍遥客,干的是无忧无虑的买卖,是谁,让我在洛邑被人忌惮、陷害?”
老三一时语塞,霍邦抢言道:“但王爷将你的家人迁回了丹阳!”
林子舟眯了下眼,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但……
“那又如何?”林子舟看向秦越,嘴角的讥诮不言而喻,“死人就是两具白骨,白骨就是一捧泥土,本官死过两次,一次被山贼杀得走投无路,一次在那庙前上了吊,林子舟早就死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哪有什么父母长辈?”
说到这里,林子舟忽然沉下声,“狗奴才,本官在跟你家主子说话,要吠滚出去吠!”
林子舟一贯是嘴皮子不饶人的,霍邦在他手里吃了不止一次亏,这次仍是无言以对,“你、你……父母生恩大于天……”
“说得好!”林子舟“啪”的一掌,大笑道:“父母生恩大于天!本官倒没想到,原来霍将军竟然也知道父母生恩大于天?那么试问哪家的父母,会希望自己捧在掌心视若珍宝的独生子,成为别人的手中刀!被人唾弃嘲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
霍邦被堵得哑口无言。
老三怒不可遏,“林子舟!为王爷尽忠是你本份!”
林子舟冷哼一声,目光一闪,大声道:“身为臣子为天子尽忠才是本份!难道在你眼中,秦越堪比天子?”
老三倒吸口气,额上青筋一蹦,却突然听人拊掌大笑,“说得好!”
曙光带着人大步走进,他还穿着铠甲,披风扫过门槛,送菜的小二脸色惨白,几乎不敢动弹,呆滞地僵在门口。
“小二,上菜,”曙光走到林子舟身边,他的身边还站着薛敬,六人顿成对峙之势,曙光冷笑道,“林大人此言说得甚是,本将听得一清二楚,薛将军,想必你也听清楚了,方才这位……老将军,说的话吧?”
老三本名叫什么,敏敏似乎提过,但他们已经忘了,索性就这么称呼。
薛敬笑得像只精打细算的狐狸,摸着嘴角的两撇小胡子,说:“回百夫长,属下听得清清楚楚,相信诸位兄弟,也听得一字不差吧?”
小二送菜的动作很快,走到门口却跌了一跤,被门口的焦太仲扶起来,看了眼左右禁军,顿时头皮发麻。
不知何时,这昌酒楼内,已经没了欢声笑语,昌酒楼外,禁军严阵以待。
秦越扑哧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两兄弟,似乎分外费解,“百夫长这是干什么?本王就是找小诗书叙叙旧,怎么,还带上兵了?”
霍邦神色严肃,“这是在洛邑,你区区一个百夫长,竟敢带兵围困卫王,简直胆大包天!”
“围困?”林子舟还怪稀奇的冲秦越挑眉,“原来,这点动静,你就能被围困了?”他回头笑笑,“哥,听说驱虏将军战无不胜,可以以一当千,合着这是谣言啊?”
曙光也笑,“王爷误会了,这不是听说王爷要请客,兄弟们都来凑个热闹而已,是不是?”他回头冲楼下喊:“小子们,卫王请吃饭,咱们该怎么办啊?”
众禁军早得了吩咐,此刻声音格外敞亮,“多谢卫王请客!我等记住了!”
法不责众,热闹嘛,愿意凑的人不少。
那声音震耳欲聋,隐隐竟有一股“势”出现!
唯有势如破竹,方能一往无前。曙光不过领兵半个月,手下却已经有了这等“势”,可见他一定在禁军里收服了不少人心,起码得到了不少好感。
霍邦脸更黑了,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有人污蔑秦越,甚至如林子舟这样理直气壮的违逆,都屡次不能忍受,终于一拳砸破了饭桌。
一场混战终于是打了起来。
秦越至始至终只是看好戏,等到曙光将两个属下带下高楼,狠狠栽进地面,他才慢慢吞吞地起身,走到对面依旧一丝不苟的林子舟面前,低下身,垂下头,头发挡住了他的面孔。
“参了我二十三本折子,可出够气了?”
林子舟故作不解,手里端着方才将将保护好的茶壶,挑眉说:“不够,怎的?”
“不够就继续,”秦越抬起他那下巴,就同他平素喜欢的强势,眼里却带着截然不同的愉悦,“什么时候才满意?”
“这要问你,”林子舟仰头看他,目光如剑,“那个刺客为什么没死?”
秦越却说:“不,那个刺客死了。”他亲手杀死的人,断然没有认错的可能。
林子舟微眯起眼,盯着他看了又看,“你要是敢骗我……”
“不骗你,”秦越瞥着下面打得翻天覆地的三个人,被禁军故意叫好而拦住的百姓张头望脑,一辆马车由远及近,轻轻一笑,“骗你的人在那儿。”
林子舟冷哼一声,拍开他的手,提步走到露台旁,将茶壶狠狠摔下楼,在马车前炸开。
马车受惊,周历好不容易才勒住了缰绳,许听风掀开帘子抬头,就见林子舟突然从三楼的露台上纵身一跃……
他跳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