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
一辆挂着风铃铁马的马车叮铃铃入了宫,风雪砭骨,寒意刺心,宫门口徘徊的几个路人见状白了脸,直接调头离开。
林子舟没在马上,他才慢吞吞地从帝郊出发。郊游写生的计划被打乱,还为了给自己铺路给人许下再画一幅神女像,林子舟此刻的心情也不是很好。
敏敏一边伺候他,一边道:“公子今日可没睡好,等会是要直接进宫吗?”
“进啊,总得回户部报个到,假期结束了,怎么也得把土特产带给同僚吧。”林子舟撑着一条腿,像醉情温柔乡的公子纨绔,偏头嗅了下,“敏敏姐身上是梅花香?”
“是香囊,”敏敏衣领上挂着流苏,从腰间扯下绣着一枝红梅的囊袋给他挂上,“梅香醒神,公子戴在身上,回头我给公子打个新的。”
林子舟懒懒地笑开,马车有点晃,他的脑袋枕着敏敏的腿,睁眼时正好可以看见敏敏白皙的下颌,“天气冷,做什么香囊?我上次说的手套送来了吗?”
敏敏轻笑,当林子舟是年纪小,不以为意,“我是丫头,做事是该的。那手套我已经让姐妹们赶制了,都是贴身之物,又简单,咱们府里自己做就好了,何必浪费那银子。”
林子舟拿起香囊,忽而笑了笑,“银子啊……好东西。”
敏敏但笑不语。
银子当然是好东西,不然那些人明明吃穿不愁,为何偏偏却要偷税漏税?这东西,就连皇帝都觉得好,皇帝觉得好的东西,当然不可能交给别人。
“所以他们就是在欺负父皇!”明丽郡主抱着老皇帝的胳膊告状,一脚剁碎了地上的阴阳八卦图,“父皇,我昨儿夜里可算了算,这一年年下来,他们漏掉的税折合成银两,起码也得快十万了!父皇平时这么节俭,连衣服都不忍心换,他们怎么好意思欺骗父皇的感情,真是太过分了!”
“诶诶诶,你这孩子,教你收点力,好好的地面又给你踩破了。”老皇帝叹气,“这事你怎么掺和进去了?”
明丽冷哼,“还不是那林子舟没用!会画画算什么?昨儿要不是我凑巧看见,他说不定就给人糊弄过去了!父皇啊,要不你把他的官罢了吧,让我带回郡主府当画师啊。”
老皇帝失笑,看看明丽那忿忿不平的样子,眉飞色舞,娇俏如精灵,在春风缭绕中独艳群芳,心下一软。
“你这孩子,人家才十五岁,又是个七品小官,能干什么?你去闹他,却害得人家得罪了人,这会儿怕是正恼着吧?所以才不肯跟你一起进来。”
“父皇怎么知道?”明丽露出吃惊之色,“父皇好厉害啊,连这个都猜得到。”
老皇帝笑了笑,看向南边的假山,暖风和煦,冰天雪地都被隔绝在阵法之外,眼里的画面似乎也模糊了。
“当官的嘛,哪有不贪,只是十万,”老皇帝摇头,“太多了些。这冬日不知冻死了多少百姓,这十万若当赈灾银子,功德无量啊。”
“就是啊。我就是气愤这个,”明丽嘟起小嘴,“父皇养着他们,就是给大周办事,给天子尽忠的,连我这个女孩儿都知道忠君爱国,他们居然还敢欺上瞒下藏污纳垢,被发现了还不承认,实在是太坏了。”
老皇帝摸摸她的头,眸中沉静,“是啊,朕的明丽都知道忠君爱国,朕很高兴,很满意。”
风大了,有点冷。
明丽收拢了披风,在他肩上蹭了下,揪着老皇帝的胡须撒娇,“那父皇一定不能放过他们。”
“好,”老皇帝应了,“朕一定不放过他们,给朕的小明丽出出气。不过那林子舟也是尽职尽责,父皇还让想让他作画呢,咱们就不找他麻烦了,好不好?”
明丽想了想,十分勉强地撇嘴,“那好吧。等他把那立体图画出来,再说不迟。”
“立体图?”老皇帝听了个新词,“不曾听过这种图样。”
“就是看起来可以以假乱真的图!”明丽兴奋起来,两眼放光道:“我可看见了,拿图明明是平的,可人看起来就跟动起来似的。不过他说这图需要时间准备,打个底稿,唉,这个月户部忙着呢,不知道他能不能画完。”
老皇帝搭着拂尘若有所思,语气有些期待,“动起来的画,若真能做到,一个也两个月又算什么?这孩子也是辛苦了,朕看叫他回去好生准备就是,户部那边交给尚书查就是。”
明丽笑靥如花,声若清铃,“父皇人真好,我倒觉得就该让他多做做事。”
“你这孩子,人家年纪小不懂事,你还比人大两岁,何苦跟他为难?”老皇帝气定神闲地转身,“朕啊,倒是十分欣赏此儿。”
明丽嘻嘻笑着,又同老皇帝说笑几句,没一会儿便出了三清殿,被侯在阵法外的红尘嬷嬷接了过去,“没事吧?”
“本郡主来见父皇,能出什么事?出事的是户部,我看是朝堂该出事了,”她抓着红尘嬷嬷的手,指节泛白,“嬷嬷,你说这次,闹得大吗?”
红尘嬷嬷看了她片刻,说:“好孩子,外头冷,跟嬷嬷回家,好不好?”
明丽冲红尘嬷嬷笑,眸光潋滟,“好啊,我正好想想,下次该让林子舟画什么呢,你说黄鹂鸟怎么样?唔,不好不好,黄鹂太小气了,还是凤凰,不要展翅欲飞的凤凰,要翱翔九天的凤凰,飞得很高很高那种,飞到云上去……”
有明丽郡主打头阵,林子舟回到户部述职之时显然感到压抑气氛中多了许多五味杂陈的逼视,林子舟手里勾着红梅香囊,施施然进入户部正堂。
正堂之内,左右侍郎端坐,坐下一个须发中年男人目光一厉,冷冷看向林子舟。
那目光,看起来仿佛要将他凌迟处死,阴沉而恶毒。
气氛压抑。
“见过尚书大人,下官已将帝郊土地丈量账簿带了回来,大人请看。”林子舟视而不见,躬身行礼,将账簿放上宁盼山桌上,而后便拱手告退,“下官还要回知事堂当值,这就下去了。”
宁盼山老神在在一抬眸,“且慢。”
林子舟暗骂一声,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回神微笑,“大人还有何事?”
“无甚大事,”宁盼山老神在在,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是听闻林大人这趟收获匪浅,本官甚是好奇,想听大人说说,可是发现了什么奇闻轶事?”
“奇闻轶事?”林子舟愣了一下,而后恍然大悟,猛一拍案。
宁盼山皱眉。
“大人不说我都险些忘了,咱们户部的账本有问题啊,跟下面人报上来的土地产量对不上啊!”林子舟大声长叹,“真是奇怪了,大家一人一张嘴,又不能一口吃下十碗饭,那些人贪图那点粮食干什么?饭桶吗?”
中年男人呼吸一滞,脸色铁青。
左侍郎赵源目光新奇地看了看他,余光一瞥中年男人,嘴角轻抽,忙低眉垂首,拿起茶杯挡住自己的表情。
宁盼山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脸色不大好看,强笑道:“哦,还有这事,可是都记在账本上了?”
林子舟笑,“记下了,这账本可是独一份呢,大人放心,下官一直保护得很好,也就给郡主看过而已。”
中年男人忍无可忍,冷冷嗤笑,“户部之事,却报给当朝郡主,不知道的还以为林大人尽忠的是郡主呢。”
宁盼山拿起账簿翻看,动作不紧不慢,恍若未闻。
“咦?”林子舟露出局促,讶异地看向中年男人,“不知这位大人是?”
中年男人冷笑,语气透着威胁,“本官张远道,官居户部员外郎而已。”
“哦,”林子舟负手笑,“那确实不高。”
张远道脸色一变,“放肆!毛头小儿,胆敢讥讽于我!”
林子舟怔愣,疑惑不解,“这官的确不高啊,难道员外郎大人觉得这官很高?那得多高啊?比侍郎高?还是比尚书高?”
“你!”张远道暗暗咬牙,看着他身上的白鹤官府,又不禁露出倨傲轻鄙之色,“知事大人说的不错,这官嘛,分什么高低上下,都是为国尽忠,各分其职罢了。”
“可不是嘛,”林子舟微微冷笑,“做官嘛,就该尽忠职守各守本分,不然哪天刀悬头顶还不自知。就像户部,天子最是信任户部,若是户部之中有人阳奉阴违,天子就是头一个要拿人开刀的。哎呀这事要是落在我身上,下官就该立刻摘了顶戴跪求请罪,可不敢大人一样,稳坐泰山,看着靠山挺硬啊。”
你丫一个员外郎,背后就算有太子又如何?比得过秦越吗?哼。
再说户部是天子的户部,触犯了天子的底线,不去向天子请罪,还想着来找他施下马威?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改口供?
蠢货,刀剑加身不知多,活该作死。
张远道勃然大怒,目眦尽裂,“竖子你……”
“行了,”宁盼山终于出声,淡淡瞥了眼张远道,放下账簿,“张大人,林大人年纪虽小,但毕竟是状元郎,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有道理的。”
张远道僵住,同宁盼山对视一眼,头上冷汗刷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