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子棋是个好东西。
好就好在它只需要一句话教学：横撇竖剌结成五子，就算你赢。
秦越盯着棋盘山连城一线的五个白子，不知是不是对这玩意的低技术含量过于惊叹，半晌才道：“空手套白狼，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林子舟不回答他，脚从棋桌下伸过去踢他，“快说，别墨迹。”
“欸，往哪儿踢呢？”秦越竖起右腿挡了挡，一手摁住那不老实的脚丫子，危险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贴着脚板心，“再乱动试试？今儿喝高了？”
喝高并没有，虽然明丽是想盛情款待，但鉴于下午被气得火冒三丈的缘故，晚上不过草草了事。
一阵头皮发麻，林子舟平静地收回脚，若无其事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想要弥补也无济于事，他们与其相信一个初出茅庐的陌生人，还不如想方设法栽赃我一个蓄谋陷害直接把我拔出局外，这种情况下，你想如何？”
“为什么一定要退让？”秦越抓了把棋子撒开，“你的责任是什么？”
丈量土地，核对田亩与田亩税。
理论上来说，林子舟已经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接下来只要将东西送回户部就好。有明丽郡主在场，他们就算想改口窜供，也已经没有这个机会。
针对林子舟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但有明丽郡主一起，谁敢明火执仗无事生非？既然如此，那就继续往下查。
与其等着这群人事后算账，不如直接再推上一把，将所有的人都拉下马，变危为机，借机立功，有何不可？
做得干脆利落，这就足以让林子舟在户部站稳脚跟，提前从实习生转变为正式工。
“说得轻松，”林子舟对这法子的可行性报有怀疑，“可偷税漏税，按周律合该抄家发配，他们必然会报团取暖。不是转移责任，就是反咬一口，也许就在此刻，就在现在……”
“怕什么？”秦越点点桌面，似笑非笑道：“你身后还有我。别忘了，户部本就是你的战场。兵贵神速，小诗书，你是要坐以待毙，还是要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林子舟看着他，“你还不走？”
秦越挑眉，“过河拆桥？”
“天色已晚，”林子舟言简意赅，“本来想在京郊外多逛逛，但事发突然，明天怕是闻鸡起舞，我没有你这种精力。如果你想让我在户部站稳脚跟，现在，给我休息的时间。”
这倒是实话，虽然是一道不怎么中听的逐客令。
秦越支颐看了他一会儿，林子舟双目直视，一动不动。
许久，秦越突然无来由地问道：“你还把曙光当曙光吗？”
“难道我还能当着明丽的面喊他陈钺？”林子舟莫名其妙。
秦越低笑，摇头不语，他起身看着林子舟，眼里是林子舟从未见过的情绪。因为太过陌生，甚至让他产生了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局促，“你看什么？”
“看你，看我的小诗书，究竟有多少故事我还不知道的。”秦越说着，人却施施然往外走，顺手点亮了门口的一盏铜人灯，“好好休息吧，记住自己的前路，别走岔了。”
林子舟望着门口，丰富的颜色慢慢冰冷起来，他微弯了腰，像一匹幽深狼狈的困兽，怏怏不乐。
洛邑，东宫。
天子不理朝，东宫与丞相坐大，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三更半夜还要处理政务。
周历已经拒绝了一批人，第二批人还要堵在门口，前来传话的小太监不知怎么绕过的禁军，手里拿着折子，心生惶恐地请求，“事急从权，还请周侍卫方便则个，周大人也是没办法了，那林子舟带着郡主查案，这人证物证都拿在手里，我家大人也是不得已。”
“太子已经说了，公事公办，”周历很不耐烦，“何况这件事连郡主都已经插手，你们还想怎么办？难道让太子把郡主也赶出郓城，好给你们摆脱罪责？”他不屑地冷笑，“天子的俸禄可不少，人心不足蛇吞象，现在给人掐住喉咙了知道来找太子，漏税的时候也没见东宫房梁上多两盏灯笼？”
小太监红了脸，“这……周侍卫这话说的，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再说我们大人平常可是对太子爷忠心耿耿啊，满郓城谁没有贪图三分地？可我家大人的税粮也从没少交多少，哪知道那林子舟这么不讲究。”
“这么说你该去找户部尚书，”周历按住佩刀，眼神不耐，“太子殿下忙了一日，大半晚上可没心思处理你们这些屁股没擦干净的破事！滚！”
小太监脸色一白，惊得不敢吱声，悻悻倒退几步跑开。
梁上的雪花打在灯笼山，宫灯摇曳，将瑟缩的影子无限拉长。
周历看了片刻，转身关门，看向近卫，“把今天晚上进来的人都记住，明天找个机会收拾了。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在东宫面前晃悠，让禁军看见了像什么话。”
近卫颔首，“明白。”
禁军是皇帝的眼睛，周历叮嘱完这一句才进的东宫正殿，太子许听风正在窗边静坐，温声抬眸，“来了几个？”
“回太子殿下，四个。”周历道。
“四个，名单上跟着孤的该有五个才是，才来四个，”许听风笑了一声，眼里飘着簌簌冷雪，“看来这最后一个是去丞相那边了。”
周历不解，“太子为何不帮他们？这四个人对太子殿下应该还有用才对。至于那个叛徒，只要太子下令，属下愿意为太子铲除之。”
许听风看他一眼，“帮他们？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卫王随行，要帮他们，不仅要对上明丽，还有卫王，说不准闵相还会借机生非。为了几个小喽啰，没必要。再说，林子舟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户部员外郎……墙头草，留不得。”
周历沉思，过了片刻，没听见许听风让他下去，正要出声，却突然听见许听风问：“白日里孤去见过那幅画了，的确如你所言，博彩出众、神异如真。”
“红尘嬷嬷将画挂在郡主府门口，太子可是觉得不太合适？”周历神色一肃。
“是不合适，”许听风靠着凭几，“这画一旦展出来，洛邑谁不知道林子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童，起码在作画一道上，无人可出其右。这风言风语自然就会跟着减少，他三清殿的使命也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即便出了什么差错，父皇也不好把事情做绝。”
“太子殿下觉得郡主是故意的？”
许听风默了默，却失笑道：“明丽是个跳脱爱美的性子，倒没这份心计。只是今日又为何碰巧去了帝郊……这个妹妹啊，难不成，是真想把林子舟纳入府中为己所用不成？”
明丽爱美，周历跟随许听风早有见识，那幅《凤凰兮周》现如今被传得神乎其神，明丽郡主恐怕早就成了神人下凡。
而铸就这一切的林子舟，则更加让人好奇。
许听风想了片刻，浅浅叹了一声，“凭他的画技，说不定还真的能够让父皇满意。”
周历怔了怔，在突来的沉默中，豁然开朗。
只要能够让皇帝满意，什么偷税漏税，就算是他诬告有人密谋造反，老皇帝也不会要他的命。
“所以不能动，”闵谷山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凉薄，刺得座下人一个激灵，“若是他画得不好，天子自然不会在意他，到时候即便我们不动手，即便秦越要保他，林子舟也吃不了兜着走。但你也看到那幅画了，神兮凤凰，灵兮天人，何等绝世，陛下钦点他入三清殿，结果还没出来，你在这个时候动手，那就是在跟陛下作对。”
户部员外郎身体一震，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格外苍白。
“丞相明见，我何尝不知？可下官也是没有办法，谁知道家里那愚仆却把我供出来了。说来可笑，这占地屯田的事情满朝文武谁没有做过？就是东宫那一位手底下还压着陈年旧账呢，这是也不值得小题大做，谁知道林子舟那小杂种却偏要翻出来，谁知道他想干什么？”
户部员外郎没有明说，但目光却很直接。
说不定人家就是借着针对我对付您呢？说不定人就是秦越在背后吩咐的呢？说不定就是上次您在南镛城摆了秦越一道，所以故意报复您呢？
闵谷山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茶杯放下，才道：“这事要解决无非就是两条路。一条嘛，从林子舟身上下手，让他改了口供，不过郡主那边怕是不好糊弄。另一条，你在户部干了这么多年，找个替死鬼还不简单？”
“这……可行吗？”户部员外郎不怎么满意，“丞相神通广大，要不我们直接在三清殿……”
话未说完，户部员外郎的声音就好像被掐断了一般，消失了。
闵谷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老厉阴沉的脸色才缓了缓，“三清殿是什么地方？你以为那两个大公是摆设？天子学武可不是学来玩的，蠢货。”
户部员外郎脸色发木，讪讪道：“那、那就找个替死鬼吧。”
“行了，时候不早了，下去吧。”闵谷山揉了下眉头，把人打发走。
蠢货，果真是蠢货。
三清殿要是能够插手，太子早就是天子了。
更蠢的是竟然还想将战火延烧到他身上，竟是连自己明面上是谁的人都忘了，闵谷山叹了口气，“酒囊饭袋，不堪重用……殊儿。”
闵殊从一旁走出，“爹？”
“找个时间，”闵谷山看向他，“去跟林子舟接触接触。去看看这小子到底是真莽撞，还是假冲动。”
难道秦越让他入朝，真就是给他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