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扭扭捏捏，半天没敢拿出自己的成品作，想也知道是第一次接触炭笔作画，没准拿笔的姿势都还没适应过来呢。
林子舟坏笑着逼近，“别害羞嘛，艺术交流怕什么？拿出来看看，画的是个人对不对？”
是个人，范质那日在书房看着架子上的画目瞪口呆，拿起了林子舟的素描稿看了好几遍，敬佩之余，唯独对那落款感到不放心……
林子舟的落款跟别人不一样，旁人不仅要在画上标记名号跟日期，偶尔说不定还要“记”一句什么，再加上印章。但林子舟不一样，他就只用炭笔行云流水地写了个“林子舟”跟日期，旁的什么都没有。
范质还以为他对自己的画特别看重，但因为这与众不同的爱好，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重要。他拿起炭笔，用以前的拿笔习惯写写画画，没多久敏敏进来看见了，立刻笑着替他指证，还说了什么轻重阴影留白对比，都是林子舟平常告诉她们的。
范质恍然大悟，屡屡向讨教，这才勉强明白了林子舟的作画方法——不拘形势、不设规矩，怎么方便怎么来。
他也是个不与流俗之人。
范质心生感慨，还打算靠着这七日慢慢琢磨，不想林子舟第二日傍晚就回来了。可惜彼时人已经很疲惫，都没来得及跟自己说话，就回了房间休息。
他有无数的问题试图了解，故而耐着性子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天，怎料王卓又找了过来，这一去又是两日。范质无奈，只回到书房拿起炭笔胡乱写写画画，不知怎么的，就把林子舟给画了下来……
但他敢保证，这是他这辈子画得最难看的一幅画了，岂能示之于人？
他看着林子舟面红耳赤，“别看了，我高估自己了，画得不好，而且……”
“别紧张，”林子舟按按他的肩膀，笑道，“你得让我看看你画得怎么样，我才能发现你的问题。你怕自己画不好炭笔画，其实是我对水墨画还一窍不通呢，到时候难道我向你学画画，也不给你看吗？”
“林兄说笑了。”
范质不信，他在林子舟的书房里发现了两幅老人赶牛车图。一幅黑白炭笔画，沉重而震撼；一幅却是在斑斓晚霞之下，鲜艳又温馨。虽然是同样的构图，但却画出了孑然不同的感觉，让范质看得心下无比动容。
林子舟摆摆手，走进书案后坐下，靠着椅背揉肩膀，有些疲惫道：“范兄不要将我看得太高，我可没说笑。我对水墨画的确不是非常擅长，我的画重在写实，但有时候却将予人遐想的空间缩减了，倒不如范兄送我的生辰贺礼。”
范质还是不信，只当他是在谦虚。
林子舟也没有多说什么，等改日他开始动笔了，范质自然就明白了，他伸出手，“范兄。”
范质尴尬了一下，只得将背后的画拿出来。林子舟看了两眼，倒是有些惊讶，奇怪地看看他，“不错嘛。”
“林兄过奖了。”范质道。
“不算过奖，起码这形状、明暗已经清晰可见了，到底是画师打底，这轮廓上也是极为贴近真人的，而且这衣服上的皱褶阴影也不错，”林子舟坐直身体，将书桌下的画板拿出来，从抽屉里又取出一只崭新的2b大小打磨炭笔，还有一块用石粉跟面灰、油盐做成的橡皮泥，侃侃而谈道，“不过还是有些问题，这阴影太重了，人的影子从远到近是有强弱变化的。光面从左上下来，浑身上下的影子就该往右走，但有些背光的角落却不是这么明显，你来看……”
林子舟拿起画笔，人也跟着精神许多，范质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凑上去，看林子舟拿那橡皮泥在画上擦了几下，竟将画上的阴影擦去，不由惊叹。
他原本还以为那东西是食物来着，原来不是吗？
范质悻悻，注意力随即就被林子舟拿笔的姿势吸引，他拿笔是轻巧随便，画画之时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精雕细琢，甚至堪称粗放，这么来回轻扫，换个方向又交叉重叠……不过片刻中，整幅画就扫去了它原本的沉杂混乱，变得立体简单却又直观清晰起来。
范质眼睛一眨不眨，尚有许多问题想问，但等他拿着画看了片刻后转身，林子舟却睡着了。
他靠着椅子，身体微偏，范质现在才发现，他身上还穿着官服，想起来林子舟似乎进门的时候还打了个哈欠，但被他一紧张给忽略了。
范质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门口走进来，对他竖起一根指头，“嘘。”
范质看着那人走到书桌后，轻轻将林子舟的发冠解了，把人抱起来走出房间。坐在门槛上的陈琳迈开小步子追上去，抓住曙光的衣摆，亦步亦趋。
范质慢慢反应过来，脑袋从空空如也的状态中回神，手里的画作突然掉在了地上，打了个激灵。
那个男人……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子舟这一觉睡得很沉，次日晌午天子加赐白银百两的圣旨到了门口，林子舟才摇摇摆摆跑起来，慌慌张张接了圣旨，请左文大公进去喝茶。
宣旨的还是左文大公，他扶起林子舟，注意到林子舟脸颊的睡痕，忍俊不禁，“大人别紧张，咱家是替陛下送赏赐的，这起先还去了郡主府呢，下面还要顺道往城外去一遭，喝茶就免了，只提醒大人，机会回头进宫谢恩才是。”
左文大公有意与林子舟交好，林子舟当然也不会拒绝，立刻改口道：“城外可远着呢，大公走着去多累啊，这茶水不喝，马车总得要一辆吧？老三，去把府里最好的马车牵出来。”
这话实在，左文大公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送走左文大公，林子舟看着那百两白银，嘴角一撇，“给他囊了小几百万，就送个百两银子过来，倒也亏他拿得出手。”
“这百两银子可不少，想想你当初抄完一本经书也才换得一两，”曙光看他满脸嫌弃，忍俊不禁道，“这百两银子可以养活三个普通人家，还嫌不够？”
敏敏带人进来，林子舟漱了口，一听曙光的话就忍不住吐槽，“还说呢，抄得我手酸了才得八十个铜板，买了五个大饼四个都是你吃了，到夜里还瞪我！”
“要不说我们子舟厉害呢，”曙光大笑，拧了帕子给他，那四个饼，是他去年吃的唯一一顿饱饭，“再说我那不是瞪你，我么，就是觉得你写字的样子有些熟悉。早饭想吃什么？”
林子舟混着面膏洗了脸，动作麻利地擦干水，“清粥小菜，对了，让人去把范质跟陈琳叫起来，这俩货睡得比我还死。”说完他将帕子一扔，然后问：“你说我像谁？”
曙光说：“像我娘。”
“去！”林子舟抬脚踢他，“谁要当你娘？敏敏，明儿给他换身女装，让他当我娘。”
敏敏看了眼曙光，噗嗤一笑，“那可不成，咱们络绎可没有这么大块的姑娘。”
曙光跳开，靠着椅子笑开。没等片刻，厨房送来饭菜，范质、陈琳来得刚好，众人才要准备提起筷子，忽将老三匆匆跑了进来，“大人，禁军统领董毕回来了。”
“什么？”林子舟没放下筷子，“他还活着啊？”
老三道：“活着，但听说受伤不轻，还是太子行军路上发现的，让人给送了回来。方才又遇见左文大公，被大公叫马车送回皇宫，才派了人来，说傍晚再拍个小太监把马车送回来。”
马车算是什么大事，林子舟想了下，“左文大公也跟着回宫了？”
“圣旨出宫，断断没有中途收回的道理，”范质道，“我看左文大公应该还是去王卓王大人家里了。”
“董毕重伤回宫，东明城那边必然是闵瑭彻底闹翻，这场仗打不长了，”曙光还有闲心笑了笑，给每个人夹了块肉包子，才道，“等吧，最多五日，第一道战报就将送回洛邑了。”
原本东明城中局势不明，许听风带着禁军去打内战本就人心不稳，如今董毕重伤而归，无异于是将闵瑭叛变一事坐实。那么这场仗禁军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必将速战速决，以秦越征战沙场的指挥若定与东宫太子的强权坐镇，扫荡东明之期屈指可数。
那么……事到如今，一直不声不响的闵谷山也该出招了。
而今人证物证确凿，闵瑭叛乱之事实犹如板上钉钉，闵谷山能怎么出招才能保住自己，保住闵家？再图东山再起？
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果然，时不过三日，太子许听风兵临城下，闵瑭拒开城门，城中烽烟燃起，南镛禁军左路攻入东明城遭遇阻拦的消息就以百里加急传入洛邑。
同时，闵谷山在牢中大呼“孽子”撞墙，意欲自尽，被次子闵何拦阻，闵何“大彻大悟”，连送三道“罪己书”泣血上表天子。
“家父老迈，孽子不孝，欺上瞒下，为图私利，盘踞土地烂盈暴利。家父曾几番劝阻，草民阳奉阴违，老父为大周鞠躬尽瘁，绝无任何以权谋私之意。何今将老父染血，痛彻心扉，条陈罪状，恳请陛下宽宥老父一片慈父之心，令太医为其诊治！”
“大哥闵瑭佣兵东明，触犯律法，罪无可恕。然而还请陛下明鉴，大哥之事老父丝毫不知。再有闵瑭虽然好大喜功，却并非是为拥兵自重，乃是为了大周的安平，是为提防边军坐大，贼寇横行，虽欲立功扬名，却无叛国之举！”
“今大错已成，何愿伏法，更愿戴罪立功，前往东明劝降闵瑭。家国之内，何必自相残杀？刀兵相向，何等辛酸毒辣？若为心怀不愧者作壁上观，岂非大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