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何,闵谷山次子,能成为皇商游走在户部边缘,本身的能力就可见一斑。
他上表的三句话,林子舟自己翻译了一下,主题非常简洁明了。
首先家里的钱是我赚的,我一错在赚得太多,可能赋税缴纳得不够;其次闵瑭蓄养私兵是错的,但是为了防止边军——也就是秦越坐大,这是为国分忧;最后闵谷山是无辜可怜的慈父,他什么都不知道,请求陛下放他出去。
呵呵。
哇,好一朵义正言辞的白莲花,林子舟佩服,相当佩服。
这不就是打着主意把黑锅推给秦越吗?而且还是空口无凭,还特么是闵瑭的事情爆发之后才送上去的,老皇帝会相信就有鬼了。
“闵谷山被放出去了。”曙光说。
林子舟手中画笔一滑,盯着纸面的一道黑痕无言以对。对面正在联系素描的范质错愕抬头,“这、这都能信?!”
“信未必信,但闵谷山被放出来了,”曙光看着林子舟的画板,想起了当初被自己意识混乱时送出去的那幅画,“……不过问题不大,闵谷山毕竟是老臣,这么多年朝政大多靠着他趋于平稳,不曾闹过什么大的乱子,也算有功。”
范质抿了抿唇,不像林子舟,他在朝堂也有两年了,朝政自己了解不多,但起码是知道一点的。
朝堂的稳定确实有闵谷山的功劳,他与太子在前朝平衡,太子轮轴换,丞相始终稳如泰山,靠得却未必都是脚踏实地的功绩,还有一茬又一茬的翼附结党者。只要扫清跟自己作对的麻烦,朝廷同样能够恢复平静,不是吗?
林子舟换了张纸,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成一句冷笑,“出来就出来呗,这是秦越的麻烦,又不是我们的麻烦,管这么多干什么?我们还在放假呢。”
曙光点点头,“确实,这件事你管不了,这是秦越跟闵谷山的斗法。”
罗天大醮不完,林子舟就没人敢动,他现在是最安全的。
但他有点烦躁,他想到秦越在外征战,这才刚出头呢,就有人在后面捅刀子,难怪这厮当初要亲自送颗脑袋回城。说不准让别人送,这人头半路就得给人劫走,说他冒领战功。
难怪,他想要国库……
啧。
“范兄,时间到了,”林子舟揉了下额头,不去想秦越,“我给你作画吧。”
这件事拖得太久,林子舟抬起头,看向曙光,“哥,吐蕃王子那边,也可以准备起来了。”
曙光上前按着他的头揉了一把,温声道:“哥知道,这件事不着急。”
……
给范质作画并不困难,林子舟轻而易举就能找到他身上的亮点——专注。他跟林子舟有着异曲同工的习惯,一旦开始作画,整个人就会变得异常专注,因此当颜料准备好时,林子舟看着范质异常端正的坐姿就感到十分无语。
“你干什么呢?”林子舟哭笑不得,“随便点,画你喜欢画的东西,可以活动,不必要一直僵着。”
“啊?可、可以动吗?”范质手足无措,好像手里拿的不是他习以为常的画笔,而是一根金条。
林子舟无奈,那桌子上摆了一整套水墨画的工具,红木长案、四足太师椅,其后屏风半遮半掩,假山上还顶着一撮青草,院壁栏槛旁海棠摇曳,从前方隐隐飘来一阵梅花香,清幽雅致。
桌角摆着一个锦铜铸云香炉,冬雪已化,早春阳光普照洛邑,些微暖意染红了范质的耳垂,他尴尬地立起来,文质彬彬地说:“那把椅子撤了吧,我喜欢站着画画。”
林子舟没动笔,示意他可以先画,“机会难得,今日我为范兄作画,范兄不妨也为我作画,如何?”
“互相画?能集中精神吗?”曙光挑眉。
“无妨,我都可以,”林子舟看着范质,“你呢?”
范质犹豫了一下,看着搬了个罗汉榻,坐在上面自信满满的林子舟,颔首道:“可以。”
曙光觉得有意思,让敏敏准备些茶水糕点过来,手搭在陈琳肩上,在暖融融的阳光里撑着脑袋消闲。
时间一点点流淌而过,带走空气里浮动的不安。
不知何时起,范质身上的局促与紧张消失了,他提起笔,扶着袖子,就像一杆修竹,沉稳地伫立着,挥毫走墨间,一种说不出的温雅自信散发而出。
就像染了泥尘的玉石,在阳光下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林子舟勾起嘴角,也开始动笔了。
他的速度很快,大致打底描边出来,除了范质还有那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同他身后的屏风、角落的香炉、摇曳的海棠、房梁与斜上方的屋顶,还有从远处笼罩在他身上的那束仿佛希望帮的阳光。
曙光一直觉得林子舟的眼光好,不,是毒。
他能够精准地发现或许连当事人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特点,这特点可以是优点,也能是缺点,但这无疑是林子舟最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可以轻而易举抓住一个人的真实。
但也有个缺点,每当他沉下心来画一幅画时,总会消耗很大的精力,甚至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回过头没准站都站不稳。
这样的安静延续了很久,知道太阳西斜,晚霞漫天,范质一气呵成地在宣纸上落了款,然后从衣服里拿出自己的印章,“砰”一声摁下,然后抬起头。
林子舟正一如既往地盯着自己的“模特儿”,双目炯炯有神,看得范质脸上舒心自然的笑瞬间有些僵了,“林兄,你画好了吗?”
“不着急,”林子舟缓缓收回视线,看着自己横起来的画板,“你可随意点。”
随意,但不必要离开那个地方。
范质明白他的意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画,画中不止一个人,而这画一如他曾经习惯的那般,并没有画出人细致的面孔,不过简略几笔,却勾出了四个闲适悠然的人物,这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是他许久不曾感受过的了。
他想了想,突然提笔,沾了沾墨,然后在左上角写下了一句话。
周历百年,岁值新春,雪霁天青,值落魄之际,会友诗书于洛邑有感。云山尝歌鹤,仰天扑而鸣;遥遥九天上,浩音动四方——道无涯弃徒,云山。
……
“老臣教子无方,御下不严,竟生出此等叛逆,坏我闵家世代忠良清誉!臣泣血以沾襟,感伤而涕下,将孽子逐出我闵氏。再请陛下予老臣血洗污名的机会,老臣、老臣愿意亲征东明,废此孽障!”
太医院中,闵谷山白发凌乱,满眼猩红,好一番垂泪涕泣愤恨难当,几番想要起身,都被太医匆忙按住。
右文大公冷眼看着,待人哭完了,才哑声道:“老大人的话,咱家会一字不差转达给陛下。”
闵谷山被他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暗恨不是左文大公过来,右文大公一直是个油盐不进的,寻常收买也买不着,他只能试图动之以情,“陛下、陛下可还好?老臣家中出了这等混账事,辜负陛下多年厚爱,老臣、老臣实在无颜面见陛下啊!”
“无妨,”右文大公说,“陛下也并没有召见你。”
闵谷山:“……”
太医们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压制住嘴角的笑意。
左文大公不耐烦了,“陛下体谅老大人,等老大人休息得差不多了,自会派禁军送老大人回府,若无陛下命令,老大人还是不要随意外出的好。老大人还有何种要求,可以一起说。”
闵谷山暗暗咬碎一口黄牙,含泪道:“多谢陛下恩重!”
“那咱家走了。”右文大公毫不犹豫地转身。
闵谷山握了握拳头,但很快又松开了手掌,他也总算是出来了,只要出来了,一切都有转圜的机会,只可怜了他的孩子们,如今却还在受苦。
不过,这仇总有报的一天。
闵谷山没有多留,只待身体好些了,头上撞墙的地方不再流血,便让禁军扶着回了相府,本想回去之后好生歇息一晚,明日再好生谋划,哪知到了相府,却被那挖空的,连被褥野菜都没留下一根的空荡荡相府气得倒仰,狠抓住禁军手臂,目眦尽裂问:“这是谁干的?!”
禁军不是参与抄家那伙儿,但却是听同僚说过这里头的惨状的,看年纪已大的闵谷山不敢置信,不免生出几分怜悯之情,说:“这都是陛下的意思,行了,快进去吧,找个房间……咳,我去给你找床棉被来。。”
“这不可能!”
闵谷山情绪激动,谁家抄家竟把地面的土都挖了?!就是那没见过世面的扒皮都不可能干得这么凶残!连地皮上的花草都给他搜刮走了,这还是人吗?!
蝗虫都还留个根呢!
畜生!
禁军摸摸鼻头,没有多留,回头赶紧找了两床被褥过来,当然没敢多待,他还记得那个被关在大牢里的禁军校尉呢。
可怜闵谷山,曾经还是精神矍铄,身上肥肉掉了大半,还受了伤,年纪又大夜里又冷,回到府里又没吃没喝,看着空荡荡的闵府,恨得五内如焚却无济于事,好歹没有半夜撅过去,硬挺到了第二日,才有人送来饭菜饱腹。
却说林府,范质也准备回家了。
林子舟靠在门口,认真问他,“你真要回去?”
“要回去,范某已经叨扰甚久了,”范质看着林子舟,出奇得不再唯唯诺诺,反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沉声道,“林兄好意,在下心领。那画暂且放在林兄手中,范某如今保不住他。将来范某洗清冤屈,再来将此画迎回。”
还“迎回”,林子舟笑了,“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范质摇头,“不,正要如此,林兄的画……很好,真的很好。我生性柔软怯懦,没想到在林兄眼中,我竟……”
“正常,人嘛,多少都是自卑的,但其实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好,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林子舟没有阻止他,却从敏敏手中接过一袋银子给他,“你不要我送你的宅子也可,但这个你得接着,买个人在身边照顾你,免得有人见你与我亲近,想要下杀手以绝后患,我可不想下回见面,是去给你送挽联。”
他性格如此,不喜扭捏,范质托着银子的手有些沉重。
“林兄予我之物,仅此于我父,”范质看着他,脸上泛光,自信盎然,“林兄放心,云山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