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户部的时候,林子舟明显感觉到各方视线越发炙热,当中不乏恶意。
但或许是身边跟了个笑里藏刀的卫王秦越,那道道目光也只是匆匆掠过一眼,而后便低头给卫王行礼,丝毫不敢有所流连。
他们倒不是怕卫王发疯,而是因为户部位置特殊,而卫王坐大是事实,谁敢跟他牵扯深了,谁就会被踢出户部。
当然,林子舟是个意外。
户部正堂之上,宁盼山赫然端坐,手中握着香茶一杯,似乎对林子舟顺利归来毫无惊异,自放下手中之物道:“林大人回来,卫王殿下怎么也一起来了?”
秦越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两边官员不敢接近,都站了起来。
这不速之客非常自来熟,不请自入就罢了,还跟二大爷似的占了左侍郎的位置摆起了架子,“尚书大人不用管本王,本王就是听说家里弟弟不懂事,在户部懈怠了,过来瞧瞧。”
林子舟翻个白眼,你算哪门子的哥哥?而后就听宁盼山道:“卫王殿下说笑了,林大人年纪虽小,但公务处理得却极为有序,何曾懈怠?别是有人心存嫉妒,胡言乱语吧?”
“胡言乱语?”秦越勾勾手指,“你过来。”
他面对的是林子舟的方向,林子舟只得板着脸上前,“王爷有事?”
“一点笑都没有,在户部过得不舒坦?”秦越眯起眼,带点挑拨味道,“户部尚书说有人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小诗书,你说有吗?”
此话一出,宁盼山的笑容就淡了许多,户部正堂的温度似乎也降了好几度。
林子舟有点受宠若惊,这是来给他找场子的?
林子舟心下疑惑,面上却道:“胡言乱语,没有啊。尚书大人明明说的是有人是你,你问我干什么?”
“哦,问得是我啊,”秦越恍然大悟般,驾着二郎腿,伸手抓住林子舟的手当众握着,似笑非笑,玩笑般道:“谁敢在我面前说你的坏话,小坏蛋,你是无法无天惯了。”
林子舟冷笑,“呵呵。”
正堂气氛凝重,唯有秦越乐在其中,他就像一尊煞佛,通体黑光闪闪,只要坐在堂中,所有人的光芒都会被他掩盖、欺压。
“卫王殿下,”过了会儿,宁盼山兜着袖子开口,“户部繁忙,杂物甚多,恐怕不宜招待卫王殿下。殿下若是不介意的话,户部倒是有个待客堂,或是让林大人带卫王殿下去知事堂说话,也是一样的。”
这逐客令下得不太客气,秦越同样不给面子,“户部是块金贵地,本王就不多待了。”他站起身,低头在林子舟耳边一笑,“给你带了东西,自己去知事堂拿。”
林子舟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宁盼山轻轻地哼了一声,瞥眼见林子舟神色呆愣,却没有露出什么不悦,“林大人?”
林子舟回神,眉间凝着一抹阴郁,“尚书大人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宁盼山却叫住他,“林大人且慢,本官倒是的确有一件事需要大人督办。”他从公务堆里拿出一份折子,交给伺候人,“本官先前不是说帝郊土地丈量还未完成?这外出公务,核查资产本就是知事堂的公务,你既来了,却也正好,就把这案子接过去,抽空去一趟帝郊,核对核对便是。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寻主事帮忙便可。”
这个时候?
林子舟接过案子,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任务并没有特殊要求。
“可有时间限制?”林子舟抬起头,有些茫然,“下官初入户部,有些事情还不甚明了。”
宁盼山端起茶杯,放在掌心暖了暖,老神在在的样子,“不过是些数目核对,也不甚紧急,只不出错,你年纪小,时间可宽泛些,左右就一个月。本官还有公务,你下先去吧。”
林子舟敛下了眼皮,想起方才秦越的反应,心下一凉。
“是,大人。”
一个月,又是一个月。
一个月之内要他画好飞天,一个月之内又要他核对土地数目,怎么刚好就就这一个月?
秦越是来给他找场子的?呸,那混账分明是故意来户部摆谱,给他找麻烦的!
林子舟心里憋着一口气,回到林府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摔东西,摔得很用力,瓷片差点砸刀老三头上。老三又气又无奈,瞪他一眼后就郁闷地转头去了外面。
曙光靠在门口叹气,对边上傻眼的敏敏道:“下次房中不用再摆什么贵重之物,他也留不住。”
敏敏悻悻点头,默默退下。
等火气发泄够了,林子舟才更衣出来,平静地看着曙光,“哥,走吧,一起吃晚饭。”
“好,”曙光跟着他往正堂走,手里还拿着那份公文,随手翻开看了两眼,“帝郊土地不是个小范围,各大氏族占地屯田已成惯例。然而前朝有急敛暴征之先例,后屯田便近模糊,毁瓦画墁,避税藏粮,大周历年都会丈量土地,却不求甚明,众人心知肚明而并不挑破。但此事却落到你手上,恐怕这次他们的态度会有所改变……想好怎么办了?”
林子舟头也不回道:“自然是怎么好办怎么办。”
“也不能办得太难看,难看了就会有人挑刺,”曙光一言道破重点,“可也不能办得太漂亮,太漂亮就会有人忌惮。”
帝郊氏族屯田,上至三公九卿,下到平民富商,几乎囊括了整个洛邑户籍,如果真的要认真丈量计算,不知多少人要补上赋税,又不知多少人要去大牢里走一遭,还不知多少冤魂会被刨挖而出。
这事往年是得过且过,丈量之人一般都会多长几个心眼,上头心知肚明,也不会多加苛责,略合得上历年数目也就罢了。
但若是真要细细计较,虽不是个能要人性命的过失,却也叫人有左右逢源、欺上瞒下的过失。
这任务摊到林子舟身上,显然有的是人会来斤斤计较。
何况除了土地丈量一事,还有飞天画壁一案。
饭桌上,秦越不请自来,“你家弟弟是个铁头,什么活都敢接,就连三清观罗天大醮画壁飞天都拿下了,相比起来,这土地丈量实在不算什么。”
“是年末陛下自作天师祈福的那场罗天大醮?”曙光夹了块红烧肉,动作瞬间缓住。
“它到底有什么特别?”林子舟被两人那灼灼视线烫得大为忐忑,心里颇不耐烦,“能不能一次性说个清楚?”
秦越早已反应过来,不紧不慢地放下筷子,道:“三清殿壁画俨然,历年老皇帝都会举办一次罗天大醮,忝着脸充当天师,在宫中设坛祭祀诸天神佛,共设七千二百神位,醮期足月,自帝王、公卿、朝臣、百姓皆茹素沐衣,那动静,比元月大朝会还要声势浩大。场面上说得好听,是为了大周祈福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实际上,那诸天生位当中却多了‘三清绝士’的假神。你可知三清绝士是谁?”
不用猜也知道是皇帝。
这不是给大周祈福的仪式,而是老皇帝挂羊头卖狗肉,借大周好自己求仙问道以扣神庭的仪式。
“这跟壁画有什么关系?”林子舟夹了姜丝放在碗里,“飞天夜游,难道那老皇帝想让我来个画龙点睛,让仙女下凡给他过年?”
自命不凡,厚颜称神,还真修炼得走火入魔了。
曙光叹气,“仙女下凡倒是不用,只是这‘三清绝士’的神位正正好摆在偏殿,那飞天夜游数年前曾有人画过。画得也是天仙下凡、姿态绰约,也堪称时人一绝。”
“后来呢?”林子舟觉得后续可能不太美妙。
秦越笑了一声,支颐看他吃饭时微鼓的脸颊,“你在偏殿有看见画?”
林子舟一默,放下了筷子,“老皇帝不满意?”
“若是满意,那墙壁上也就不会是一片空白,”秦越眼中流露出讥讽之色,“作画的人,也就不会被莫须有的罪名下了大狱,不过两个时辰就七窍流血而亡。”
“你为什么要接下这件事?” 曙光面色凝重。
林子舟无奈,“因为他给了一本经书。”
经书?
秦越与曙光对视一眼。
“老皇帝下令作飞天壁画之时,可有什么要求吗?”林子舟摸摸下巴,想到三清殿会面时老皇帝的表情,“比如……震动、神性、真实?”
“变化,”曙光沉声,“是肉眼可见的变化。”
林子舟挑眉,“变化?”
秦越站起身,看着庭中傲霜斗雪的一株红梅,梅枝下立着一樽黄釉金狮底座的翠屏灯,豆火摇曳,变幻无常。
“老家伙要‘栩栩如生’,”秦越回头,浅褐眸子直勾勾地黏在少年身上,锋锐俊朗的脸在廊前灯笼下显得异样深沉,“能够变化的生,而不是一成不变的生。你懂吗?”
画终究是画,如何能够有动作、可变化?
老皇帝看似慈眉善目,然而事不成便顷刻间要了人的命,不达标准可想而知是什么下场。
林子舟凝视他半晌,只觉那双眼像雾、像冰,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他先前讨厌的居高临下。
他忍不住多盯了几眼。
然后低下头,拿筷子夹了块鱼片,轻描淡写道:“静中生变,不过如此。与其担心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问题,不如帮我想想办法,怎么把土地丈量的问题搞定。”
他还以为有多困难。
让画动起来而已,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