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过,王家姐弟就准时站在门口收拾东西,林子舟结果水杯漱口,特意看了他们两眼。
“吃了?”
王良女哆嗦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出声,有些紧张道:“回大人,奴婢吃过了。”
林子舟放下水杯,就痰盂漱了口,他不惯有人这么伺候,但这回却没说什么,只看了眼对面伺候秦越的王川。
王川木着脸,倒没有第一面见的时候那么阴郁,看得出来这两天没有邹家父子的欺辱,他过得还算不错,身上的衣服都换了,料子也还不错,不知当了多少东西出去。
还行,知道让自己过得好点。
王川退到门口的时候开口,“王爷,外面来了个访客,名唤刀婆,是公梁家的二当家,请问王爷是否要见一见?”
秦越吃饱喝足,人却懒散,慢悠悠地往外看了两眼,“人在哪儿呢?”
王川道:“回廊中。”
“嗤。”秦越笑了声。
王川先是一怔,莫名所以地看看林子舟,林子舟擦着手,朝外面那泱泱乌云看去,“在洛邑拜谒王侯,可没有在回廊里好整以暇的道理,不过念她是个女人,倒也可以谅解。”
王川蓦地明白过来,拉着王良女出去,不多时,那瓢泼大雨之下,便多了一个涨红脸又强颜欢笑的妖娆女郎,“草民刀婆,求见卫王殿下、小林大人!”
屋中半晌没人回应。
刀婆知道他们是故意为难,不敢露出不满,只好咬牙含笑在雨中站着。雨水渐渐将她浑身淋湿,那身做工精良的绣花裙湿哒哒黏在身上,将那曼妙身姿都衬了出来。
林子舟伸了个懒腰,踩着悠闲的步子走到门外,靠着门框一挑眉,“喲,这不是公梁家的二把手嘛?在雨中站着格外有一番江湖侠女气魄,秦越,莫非这就是江湖中人的脾气,就喜欢没事找事?”
刀婆笑容微僵,“大人说笑了。”
王家姐弟兴冲冲站在回廊中张望,扬眉吐气地呼出口气,王良女抿唇轻笑,“活该!”
秦越搬了个椅子放在正门口,目光散漫地在刀婆僵笑的脸上扫过,拍拍林子舟的肩膀,“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出不了门,消食去回廊里走两圈,别在这里待着。”
“想支开我就直说。”林子舟瞥他一眼,似冷非冷地哼了一声,突然将那椅子拖走了,“这椅子归我了。”
椅子腿儿在地上刮出次而尖锐的擦擦声,林子舟对着王家姐弟勾勾手指,顺便把他俩也带走了。秦越玩味地看着他,撑着脑袋无言以对。
他的东西,满朝文武谁敢抢得这么光明正大还理直气壮?也就眼前这一个了,可他自己似乎半点都不觉得特殊。
却不知旁人,譬如刀婆,业已惊得瞪大眼睛。
王家姐弟对朝堂不大了解,也不敢多留,跟着林子舟一起离开,领着他去太守府后院的荷花池去。
那荷花池正中央有个浮亭,样子还挺清雅幽静,像是静水湖泊上凭空而出的仙台,从前被邹林寻欢作乐的地方。现下府里无人,壁处荒废,有些杂草长得老高,四下只有窸窸窣窣的雨声,淫雨霏霏连绵不绝,池中水珠乱蹦密集错杂,晃眼看去,竟有种说不出的流年一去不复返的感觉。
林子舟站在檐下叹息,若是能带上画板过来该有多好?可恨秦越那厮半夜带着他……私奔,连衣服都是半路买的。
私奔。
谁家私奔不是浪迹天涯,自由自在,还偏往这种四面楚歌的地儿跑?
这不叫私奔,这叫绑架。
“大人,您心情不好吗?”王良女问。
林子舟看了看她,问:“有伞吗?”
“有!”王川就带了把伞,闻言立刻上前,“大人,我带了伞,大人请用。”
林子舟是想去那浮亭里坐会儿,接了伞就见姐弟两个巴巴地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大有他一提步自己就跟着走的架势,他默了片刻,又把伞放在曲栏鹅椅上靠着,百无聊赖道:“没意思,这幽州也太意思了些……你们在幽州待了多久?”
王家姐弟面面相觑,“该有两年多了吧?”
“连这个都记不住?”林子舟眼里映着绵绵春雨,面上似乎也罩了一层薄雾,神色不清,“看来你们在府里待得挺久,公梁不缺收拾那混账太守的时候,你们怎么没离开?”
王良女面色微难,“……可能,他们没注意。”
林子舟嘲讽道:“人人都说江湖上的侠客行侠仗义,最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都能把太守拉下马,连太守府里有些什么人都不知道?”
王良女眸中泪光一闪,抿紧下唇,一语不发。
雨声打得他们心浮气躁,像擂鼓般,林子舟闭了闭眼,说:“所以说,公平是求不来的。你们今日巴结我,无外乎是希望我能帮你们主持公道,但你们想必也看出来了,这太守府真正能做主的只有那一位,而偏偏就是那一位……是要跟公梁家交好的,你觉得,他能为你鸣不平?”
他们知道,他们看出来了,但他们无处可走,只能站在这里尽力靠近林子舟,或许这样就能从他身上找到方向。
林子舟其实理解他们的感觉,但他自顾不暇,又如何顾得了别人?
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还不如最开始就让人失望。
“拿些钱财,离开幽州吧,这里是是非之地,将来甚至还会大军压阵,”林子舟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两姐弟,难得认真,“我也是身不由己,保不住你们。”
王川愣了,“您……”
“我们不用您保护!”王良女这次反应极快,拉着王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将他往前推,“大人,草民贱命一条,不足为惜!可我这弟弟是王家最后的血脉,求大人将他带在身边,哪怕是做个茶童书童都好!”王良女斩钉截铁,“家弟出身不高,可他聪明能干,一定能帮上您的忙的,您……”
“姐!”王良女话未说完,王川已经急了,“你在胡说什么!”
王良女性格软糯,性格里英勇与顽固就像被大雨浇湿的火堆中唯一一点余烬,还没等到灿烂烧灼就被命运的雨浇得奄奄一息。可这微乎其微的热量,却在此时此刻突然迸发开来,让那张美得寡淡无味的脸霎时有了几分吸引人的光芒。
“听我的!”她压着王川的胳膊,手指掐进手臂,目光如炬,“听姐的,咱们家必须有一个走出去!你明白。”
王川急怒的情绪蓦然一僵,嘴唇颤动,“可是,可……”
“大人,”王良女不再看他,对着林子舟正正叩首,“草民家中只有这一个弟弟,父母亲长尽去,一家子责尽系于他。草民知道,大人就是今科状元,天子面前的红人,然而我姐弟两个绝无攀附权贵之心,还请大人抬抬手,令家弟报效身前,民女自有去处。”
林子舟默不作声,缓缓垂下眼帘,看向王川。
王川张口欲言,目光怔怔看着姐姐,眼圈竟而一红,却什么都没说。
“我没兴趣。”林子舟开口。
王良女猛抬起头,目光泫然,“大人……”
“我说过了,我尚且自身难保,有什么精力去保护别人?”林子舟言简意赅,神色冷漠,“何况,我为什么要去保护一个陌生人,你们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付出精力?”
王良女无话可说,她着急地看看王川,“川儿,你说话啊!你……你……”
“姐,”林子舟没有答应,王川反而松了口气,他平静道,“不必说了,大人如今公务在身,是有不便之处,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这话听着有趣,林子舟挑眉,怎么着,这俩还打算不管他的想法死缠烂打不成?
奋勇一时,王良女再度陷入惶恐不安的状态,她怕激怒林子舟,“可……”
“行了。”林子舟不想看他们在自己面前表演苦情剧,又把伞拿起来打开,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我去亭子里坐坐,别跟来。”
雨水能够隔出两个世界,林子舟宁肯独自听雨。
王良女见他走得干脆,暗叹口气,只怕再说下去惹人厌烦,只能含泪退下。
林子舟撑伞走过蜿蜒的浮桥,斜风骤雨打湿了他的衣摆,水面烟雾缭绕,他仍不紧不慢,像是在自家院中闲庭信步,如在漫游雁荡云。
雨太大了。
站在雨中的人快要喘不过气,被看不见的一双手压得战战兢兢,双膝蓦地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王、王爷……”
“煽动流民作乱,安插奸细生非,此侧中更有两千八百人,有两百人都是你公梁家的细作,”秦越靠着廊柱,信手翻阅册子,似笑非笑,“要不是本王特地让人先行去核查,倒还真没想到,公梁家主如此巧智。倘使将来本王须得用人,倒是要看你们的脸色?公梁家这生意,做得未免太不真诚。”
刀婆面上妆容已花,胭脂被雨水冲散,甜腻的胭脂气都被潮湿的雨息冲得干干净净,她忽地明白过来。
这三日不是秦越给她的时间,而是秦越给自己的时间!
可她派了这么多人盯着,凡是与秦越有过接触的人都被翻出来调查过,他是什么时候将花名册送出去核查的?
刀婆感到莫名恐慌,就算他知道那花名册里有鬼,可又是怎么这么快确定人选?这不可能啊!
“是在奇怪本王如何查出这些人?”
刀婆心下一颤,“王爷这话,草民不解。草民只是奉命行事,什么奸细不奸细的……不过是一群流民……”
“不过是一群流民,倒是令行禁止,你当本王在边关是在颐养天年?”若不是有人怂恿,那群人早就该到达谷阳。花名册被丢在刀婆膝前,秦越抱着手,目光冰冷,“向云坡,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刀婆瞳孔骤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