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坡距离在谷阳与幽州之间,那条神女飘带似的迤逦长河将向云坡圈住,有几条狭道可以通过,四面环高山,途中遍布洼地沼泽,藏着许多毒虫兽蛇。
肖安子在沼泽区行走如履平地,偶尔停下来回头看一眼,“走不动了?”
“走得动。”顾冢踩了半腿泥,“……还行。”
两人又走了一段,那日天气不错,温度比往常高,密林中闷热又潮湿,沼泽地上又都是蚊虫,一不小心就咬得满头包。顾冢跟肖安子都不以为意,比起那些毒虫蛇蚁,反倒是这片沼泽地让他们更加烦闷。
沼泽地很容易陷进去,湿润的地面又很容易留下脚印,他们没法带大部队上来,只能两个人先走。
秦越回洛邑统共带回了两支队,一支在洛邑看家护院,主要任务是寻欢作乐到处闯祸,另一支如今就驻扎在洛邑,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掩藏、低调。
顾冢还未见过这群人,肖安子想了想,也就没有将人留在山下,但顾冢显然还没适应山林作战。
肖安子看看他身后的脚印,挑了快干净地方坐下,“歇会儿。”
顾冢送了口浊气,也坐了。肖安子用余光打量他,虽然人有些狼狈,倒是没说什么,还挺自觉。他看了片刻,思绪有些飘远,掐了块草片在手里揉搓,半晌道:“上去之后听我的命令,一定把人带出去之后再说,要是有人反抗,先杀两个。”
林中的声音会被放大,肖安子不自觉压低了嗓音。
顾冢闻言点头,顺便将自己的匕首拿出来擦了两下,过了会儿忽然听到林子里有猫头鹰叫,眯了下眼,“有声音。”
肖安子撑着下巴挑眉,“怕惊动人?”
“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人太多了,会有漏网之鱼,”顾冢看着前面的沼泽地,顿了顿,“万一他们中途察觉不对,我们会很危险。”
“上战场哪有不危险的,”不过对面说不定都是武林人,肖安子也捉摸不准对方是什么实力,他们的人没法往上带,若是以前倒是冒险也就冒了,这次却带了个顾冢,还没真正上过战场的顾冢,“……等会你别说话,当个哑巴就好。”
顾冢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肖安子已站起身,“走吧,时间紧迫,三天之内必须将奸细都找出来,不能让公梁家的人接触他们。”
一定要先于公梁家的人解决内患,卫王秦越的手啊,没有吃里扒外的属下。
他提步继续往山上走,而后是顾冢一步一沉的脚步声,没过多久,肖安子再次停住,抬头看着树上歪着脑袋看他们的猫头鹰。
猫头鹰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肖安子打了个手势,从袖子里抓着块黑玉丢过去,“公梁家主在山下等你们,几位,别躲了,将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别跟大媳妇见公婆似的,躲什么呢?”
那黑玉是公梁不缺留给秦越的信物,本是该由肖安子前往幽州同刀婆对接,如今却变了。
据说公梁家的每块信物之上都刻有独特标识,非自己人无法辨认,且每块信物都有限制。秦越推测,这块黑玉大概只有肖安子可用,且只能用一次,所以才会跟肖安子改变行程。
而公梁不缺也想不到,秦越竟然会亲自前往幽州,还带着林子舟。
黑玉投入树冠,许久没有动静。
肖安子嗤了一声,又喊:“我说兄弟,别躲了,出来吧,你们当家的应该跟你们说过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吧?老子又不是跟你来打仗的,真要打仗也是鲜卑老贼在前面,还轮不到你们呢!”
他在原地走了两步,“你们不出来也行,我呢,就把话放在这儿!朝廷派人围剿幽州,幽州城四面楚歌,我们王爷念在彼此合作派人出来帮忙,不过我们也不能白帮不是?哪有你家大门被人撞开,叫邻居舍生忘死,自己却在山里猫着的道理?我数三下,再不出来,我就走了,反正最后你们主家问责,担责的也不是我。”
肖安子说到做到,什么回音都还没有听见,速度不慢地数了“一、二”,“三”还没吐出来,人就直接转身离开。
顾冢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后面就传来声音,“你是卫王的人?”
废话。
肖安子脚步不停,“朝廷派来的人被王爷拖住了,他让我先借调谷阳的兵去幽州帮忙,不过开春了,边关常年生乱,我们的人本来也没回来多少。”他顿住脚,回头看去,嘴角微微一勾,年轻的面上带着让人一目了然的少年意气,“朋友,幽州要是倒了,我们王爷跟公梁家的合作也就告吹,难道我们还会自找苦吃?”
那是个高大男人,看起来雄浑有力,身材结实,肌肉壮硕,他带着大部分江湖中人对朝廷的质疑与不信任,端详他片刻才道:“我要先下山看一看。”
肖安子深深看他一眼,突然将顾冢往前推了一把,“随便你,这家伙我也可以留下来,等你们确定山下就是公梁不缺之后,再上来带人也一样。不过我话说在墙头,幽州告急,你们耽搁的时间越多,幽州城里的兄弟姐妹就越危险,左右这事对我家王爷是没什么影响的,不过是换个合作伙伴罢了。”
那人看见他的动作一愣,握着黑玉的手紧了紧,“……幽州果然如此危急?”
顾冢无言以对地看看肖安子,瘦削的脸颊抖了抖。
肖安子漫不经心地拨了下旁边的树叶,脚尖踩着地面碾了碾,不耐烦道:“快着点,我还等着回去复命呢。你说你们江湖中人不是讲究洒脱快活,这么磨唧,搁边关都能资你们一个贻误战机之罪了。”
他这一催促,男人不由得皱了下眉,回头看看山上密林。
顾冢如今方才相信,那里必定有不少人。
男人没有思考太久,看顾冢也乖乖坐在边上的石头上,心中一发惊疑不定,“好,我跟你下去看看。”
公梁本家并不在幽州,但幽州如今却盘踞这公梁家三分之一的主力,如果幽州失守,公梁家几乎相当于折了一条手臂!
男人问清肖安子的身份,见过他身上的令牌,又确认手中黑玉的确是公梁家的信物,再回想肖安子的话,立时有些急了。
顾冢坐在石上看着他们走远,估算时间,约莫片刻之后他们就能上来,因此并不着急。
谁知男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两个身背长刀的壮士跳下树杈,眉头紧皱地看着顾冢。顾冢略抬了下眼帘,察觉这两人身上传来的压力,握着匕首的手转了转,鸦雀无声。
“喂,我问你,幽州真的被朝廷围了?”一人问。
顾冢指了下自己的喉咙,摇头。
那人皱眉,“原来是个哑巴……哑子,你总该听得见吧,听得见就点头!”
顾冢笑了一下,指着幽州的方向十指一掐。那两人顿时变了脸色,大步上前,逼近顾冢,“幽州怎么可能被围,朝廷已经这么久不管幽州,为何这次突然被围?!”
反应倒还挺快。
顾冢不动声色,偏头指指天空,那双眯起来像蛇般的眼流露出几分难色,用刀在石头上划了几下。
因为你们打了不该打的主意,蠢货。
他划出来的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几个火柴棍人,两匹马车的影子倒还看得出来。那两人左右看看,没搞懂,“这画的什么玩意,你不识字?”
顾冢拔了根草插在后颈。
男人啧了声,“原来是乞丐出身,难怪了……你这意思是说,有人去了幽州?”
另一人道:“不像,我觉得他是在说有人在调查幽州,你看这些人,会不会就是谷阳的事情被发现了?”
“嘶,有可能啊,那老大还让我们等着?这回幽州不知都打成什么样了!”
“不,不着急,还是等老大先去看看情况。”他们对朝廷的人还是不放心。
这是对的。
肖安子带着人才走到山腰,一边跟后边的人搭话,“谷阳的事情瞒不住,前些日子洛邑就听说有流民在谷阳流窜,这就拍了户部的官员跟禁军一起来查一查,要给我们王爷统合户籍,这才碰巧发现了幽州的事情。”
“谷阳有什么户籍可以统合?”男人听了都觉得可笑,“前些日子听说卫王被赐谷阳为食邑之地,江湖上人人哪个不为王爷鸣不平?我看老……天子对卫王可是忌惮得很呐,也难怪王爷会跟我们主子合作。”
毕竟是要合作的人,立场暂且是友非敌,男人说话的语气软和了很多。
肖安子就坡下驴,沉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前些年我们在边关打仗,粮草用尽,鲜卑老九带着人劫了我们的粮道,我们还是吃草根树皮才把人赶出边关。可是事后朝廷发下来的抚恤不过去去十万两,哼,十万两,咱们在边关的屯田都养不活!二十万人啊,那年冬天,生生冻死了千多个,要不是为了这吃穿军资,我们一群当兵的,何至于要干这私贩盐巴的要命买卖?货不对板不是?”
江湖上人人都说卫王意图谋反,倒没说过边关还有这种时候,男人将信将疑,“还有这事?”
“这种事儿多了,”肖安子回头看他一眼,撩起袖子,“大哥看着年长,我也就十七岁,却是从小在边关长大的,就这胳膊都被砍了好几回,你瞧。”
肖安子看着薄弱,实际上却有一身横练的筋肉,动作灵敏又反应迅速,但在战场上可没少受伤,手臂上横着三四道刀疤,十分骇人。
男人暗暗吃惊,“你这么小也要上战场?”
“……”将至山腰左近的空地,肖安子停住脚,放下袖子,边系着袖口边道:“大哥想是没去过边关,战场上打起来,可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们的将士大多都是普通人,有的人刚参军一个月就被逼着上战场,也许一去就回不来,但还是要去。因为我没不去,大周的第一道防线就会破裂,周人俱危。”
男人若有所思,“……也是辛苦。”
肖安子抬起头,“所以我们将军最恨的,就是当我们在战场上用鲜血与尸体堵住那些残破不堪的缺口时,站在我们身后的人,却要从我们的口粮里偷窃抢劫,中饱私囊。我们浴血奋战的将士,不是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却是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之中,何等令人作呕。”
男人:“……”
同理,他肖安子最恨的,也是有人在背后给他们捅刀子。
唯有自己人的背叛,才最让人深恶痛绝——一面受着他们的庇护,一面却又觊觎他们的应得。
肖安子年轻,面貌英俊,说起话来却格外沉重,男人看着心绪复杂,也不觉哪里不对,肖安子突然抬腿便是一脚,狠狠踹上他的胸口。
他胸口一闷,整个人倒飞出去,撞上树干,滑落在地。
肖安子冷笑一声。
“所以,谁要是敢打谷阳的主意,老子就要谁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