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天色阴沉，云色如墨。
林子舟已经能遇见明日的大雪，但宫里传下消息，明日的罗天大醮照旧举行，无论东明城有多少刀光剑影，身为洛邑的四大护法城是否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对皇帝来说，明日是良辰吉日，于是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再重要。
陈琳打了个哈欠，拉着他的衣摆嗫嚅两声，“陈琳……”
林子舟蹲下去，揉着眉心无奈道：“想睡了？”看他这个样子，林子舟几乎以为那天晚上用碎片打飞刺客的人不是他了。
陈琳点头，他倒是可以熬夜，但林子舟今日显然精神力消耗过大，大晚上不睡觉熬什么呢？
林子舟没说话，夜风拂动他的头发，满院冷雪寒气逼人。明日就是罗天大醮，再过七日就是他的生辰，而曙光显然是赶不回来了。
其实生辰嘛，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只不过他自小就是保姆跟管家帮着过生辰，成年后基本就没有人还记得他有生辰这回事，而十六岁在大周算是及冠，及冠……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吧。
啧。
罢了罢了，人现在都生死未知，过不过生辰有什么区别？
还不是一个人。
林子舟兴致缺缺，站起身，推开门，撩开垂幔回头看一眼陈琳，“睡吧，明天我要进宫，你好好休息，不用陪我，你进不去了。”
罗天大醮早就在布置当中，数千神位从三清殿排开，据说就连掖庭都腾出了不少位置，九座祭坛依照天圆地方五行八卦的位置罗列，林子舟虽然有幸为三清殿作画，但其实位置却拍在非常后面。
以官阶论，他是从七品官首，又是今科状元郎，身后排列的自然就是今科的举子。
闵殊与杨袁朗就在身后，林子舟早上出门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龇牙。
前面从皇帝毕恭毕敬的妃嫔，到超一品卫王、东宫太子，以及一品丞相等，择品阶而下，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冗长而隆重，林子舟甚至都不一定能够看见三清殿，那两个在他身后，到时候身后两个人若是要做什么，他岂不是只能坐着等死？
越想越是心惊，林子舟早起的时候都忍不住让人给自己衣服里加一层软甲。
老三送他上朝，一路上已经看见了大小不一的官员严肃正色而立，一个个都是目不斜视，态度极为恭正严谨，林子舟留心一二，反倒轻松了很多。
他从腾马道走出，洛邑王都正道朱雀长街上已经站满了禁军，人手一只灯笼，而出乎意料的是，队伍之中，林子舟竟然看见了秦越。
他诧异了瞬间，而后才发现秦越身边竟然还站着东宫太子许听风，就连明丽郡主也并列一起，而许听风之后还有本该在家反思的丞相闵谷山。
秦越身后跟着武将，许听风身后全是文臣，而那道袍子弟竟都跟在明丽郡主身后。
林子舟心里掠过古怪，他见明丽穿着那套红衣，脸上还画着那幅《凤凰兮周》中的妆容，一旦敛下她的张扬后，那张美丽的脸竟显得异样冷漠。
他们犹如天峭，三足鼎立，庄严肃穆，安静异常，清晨黢暗，风雪簌簌模糊了形貌，所有人的面孔都被灯笼照得冰冷又死寂，画面既宏大又阴森。
但林子舟却好像听见了某种声音，像是被放大的心跳，又像是波澜迭起的战鼓。
他走了走神，目光静静从庄严冰冷的禁军脸上，移到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朝臣身上，再到两侧竖起的铺天盖地的斑斓无色布，一直到之后隐约可见其影的无数裹头道人与戴冠方士，乃至最后面模糊成了一片，宛若在冬夜里借道阴兵般的影影绰绰的存在……
不知怎的，他竟然看出了几分毛骨悚然，下意识想将这画面画下来。
他正愣着，秦越忽然转头看了过来，眼眸深深地凝视着他，嘴唇无声一动。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排队？
林子舟脸色一变，蓦然回神，条件反射地瞪他一眼，就抓过老三手里的灯笼从禁军开的口子进去。他一进去，那排在前方的诸人就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迅速收回了视线，不敢分神。
有必要这么严肃吗？
林子舟心里直犯嘀咕，气氛压抑，他也不敢出声，提着灯笼走了好长一截路，先前抱着手炉的掌心都被冻得发麻之时，才终于看到从七品官员的站位。
相比前方，后面的站位显然气氛松快了很多，林子舟走得心里烦闷，突然将就看到队伍里伸出一只手。
手的主人先前让林子舟受了好大一场苦，但此刻林子舟差点脱口而出一声“谢谢”——乖乖，单是排队就走了快有小半个时辰了，这才看到杨袁朗。
将灯笼交给禁军，林子舟整整医官，自众人侧目中钻进了文臣的队伍。杨袁朗给他指位置，“子舟莫急，时间还早，你且在闵殊面前站着，早上出来的时候可吃了吗？”
天上飘着雪花，林子舟顶着一头冷盐，从中挤进去，排队的人好像没看到他似的，故意挤来挤去。林子舟冷笑，正想从他们脚上踏过去，就听杨袁朗冷冷道：“都没长眼睛是吧？”
拥挤的人顿了下，有人低声道：“本来就挤，就不能从后面过来吗？”
“就是，没长眼睛的也不知道是谁。”
林子舟懒得理会他们，一群没眼色的，也就敢偷偷摸摸做些看不得人的小动作了，连光明正大下绊子都不敢，一群怂逼。
他硬生生挤过去，还没站定，就被杨袁朗一拽，拖到了自己前面，目光阴沉地扫过右边那群玩意，“闭嘴！”
“说两句都听不得？真金贵……”
话音未落，林子舟忽听后面传来一个阴鸷幽沉的声音，“这是罗天大醮，不是菜市场，上次在罗天大醮里闹事的人，陛下发话，直接杖毙。”
此话一出，整支队伍立马安静了下来，那出声的进士脸色一僵，连呼吸都屏住了。
林子舟回头看去，越过杨袁朗的肩膀，竟看到闵殊倨傲地抬着头，同他对视一眼，“别误会，本官只是不想当那被殃及的池鱼，被些猪脑子蠢货一同拖进地狱。”
虽然如此，但林子舟还是道了谢，“嗯，我知道，还是谢谢你。”
闵殊嗤笑，不以为意，“谢我？状元郎真是好宽的心，本官还以为状元郎现在肯定恨极了我闵殊才对。”
“闵大人说笑了，”林子舟神色如常道，“大家都是今科三甲，年纪轻轻，更为一朝同侪，无缘无故何谈爱恨？将来的道路还长着呢。”
杨袁朗把人叫过来，不想这两个人倒谈得入神，独他一个夹在当中倒跟打鸳鸯的棒，冷庙里的土神般冷清尴尬，心里早已不悦，闻言立刻抢了话头说：“子舟说得很是，闵兄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大家都是同榜同朝，什么恨不恨的，都该互相帮衬才是。”
闵殊却极不给他面子，嗤笑一声，充耳不闻。
杨袁朗尴尬，奈何他是丞相之子，自己不能拿他如何。林子舟轻咳一声，“好了杨兄，杨兄心意我们都知道，且排队吧。”
杨袁朗得了台阶下，脸色稍霁，喜悦地露出笑容，“子舟又客气了，不是说了叫我明篁吗？”
“下次一定。”林子舟敷衍道。
队伍安静下来，风雪的声音就越发显得刺耳，林子舟看见前方如摆尾游龙般不见首尾，如坠迷雾，伫立片刻，忽然有了几分不真实感。
他竟然真的融入了这个世界，而且真的在这个世界有了立足之地，甚至……甚至都迈进了这个世界的士族阶层。
这杳杳冥冥、神秘诡谲的长龙之中，他置身其中，几乎有些怀疑是否自己上辈子才是幻觉。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排了很久的长队随着太监小跑的步伐有了缓慢的动作，就像一条凝固的老龙，龙鳞翕动，从垂暮的沉眠中发出喑哑的叹息。
“陛下有令，入宫，开福醮！祈求大周来年风调雨顺！诸信众事必恭敬，不得喧哗，触怒神灵者，杀无赦！”
林子舟豁然抬头，数道白帆自头顶飞过，撕扯的风席卷一切，一缕金光从破开天迹，划过苍穹，点亮晨曦，照入那座龙盘虎踞的洛邑王宫。
“入——宫——”
东明城，金曦亮。
烧了一夜的火将整座酒楼蚕食成了枯败的空架子，颓坯的乌黑房梁之下，两具尸身交叠，血肉粘连，早已不辨五官，死相恐怖。
大雪破入屋檐，紫面冷目的男人走进来，睨着两具尸身，嘴角一扯，“死了，确认是他们吗？”
太守慢慢走过来，用断刀翻开尸身一角，刀刃自胸腹贯入，带出一枚黑扑扑的调军令牌，低笑，“将军请看，这令牌上还有渔阳长公主的名字，这是长公主的令牌，可是许远母亲的遗物。想必，这就是许远无疑！”
“他送我一把大火，我还他一把，”闵瑭大笑，“许远啊许远，你以为派个老不死的就想浑水摸鱼？现在，谁才是这条鱼，嗯？”
太守笑道：“还是将军聪明，猜到他们会找机会脱逃，让人早早设下陷阱，将计就计。如此一来，就是陛下，都不能说什么了。”
闵瑭高傲地扫他一眼，“如果不是爹及时传来消息，你以为我们能这么顺利？哼，让人收尾，写封折子送回洛邑通政司，就说……许远督抚为国尽忠，嫌疑人乃是秦越手下，如今已被我抓住，不日送回洛邑。”
他狠狠呸了声，想起自己被参了一本就脸色难看，“我要让秦越自食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