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失踪了。
徐老始终的那一天他们还未入东明城，却在郊外先碰到一次山贼。山贼里混杂了普通流民，许远下令不可杀人，他们只能趁乱逃走，徐老就是在那时候消失不见。
但人活得越老越容易成精，想死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曙光抱手往楼下看，巡逻的士兵就像两道铜墙铁壁，有人举重若轻，肢体如石，气沉若海，“至少有一半是高手。”
“墙角那个也是？”许远低头看了一眼。
“那只是个乞丐，天分差，脚步重且呼吸急乱，”曙光坐在栏杆上，两脚悬空，好像随时都能掉下去，岌岌可危，“那不是高手，是低手。”
“低到光明正大走过来，都没有人注意？”许远轻笑，“这也是高手了。”
曙光跳下栏杆，在看台边席地而坐，随手抓了一把炭丢进去，“那是秦越的人，顾冢。顾冢听命于肖安，他都来了，肖安想必就在城内，看来秦越的人也早就得到了消息。”
许远递出热茶，自炉里翻出两个红薯给他，“这种机密也能告诉我吗？”
“这不是什么机密，从那封信送到东宫开始，秦越虽然一直置身事外，但你看见我就应该已经猜到，我是为谁而来，”红薯有点烫，曙光拿在手里却没动，而是在手背上的伤口上滚了一圈，笑了笑，“再说我就是个局外人，哪里有什么机密值得隐藏？倒是许大人，这一局化暗为明以身犯险，倒是将真正的机密藏了起来，高。”
许远不动声色，“哦？”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东明城没有常青树，放眼望去一片凋敝与雪白，唯有那座太守府是红顶黑墙，每日都有人轻扫，十分抢眼。
曙光看了一会儿，说：“许大人始终从容，不就是料中了自己前来暗访的事情瞒不住吗？所以才会顺势而为，趁乱放出徐老，反而让自己置身险地。如果我没有猜错，徐老现在，应该正在城内搜罗证据吧？”
“你高看我了，许某胆小怕事得很，哪里敢以身犯险，那次刺杀实在是意外，”许远道，“不过既然身份已经暴露，继续装腔作势也就没有必要，我也是被迫顺势而为罢了。”
“嚄，这么说来，就连现在被软禁的情况，也是意外？”曙光弓着腿，将红薯掰成两半，一半放在炭炉的另一边，“那就遭了，看这情况，城里多半是出了变故，我们现在反而成了瓮中鳖、粘板鱼，怕是要俯首就戮了。”
许远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林大哥这是怪我拖累你了？”
曙光要笑不笑地看着他，下巴指了指那红薯，“别这么认真，反正闲着无聊，边吃边说罢。许大人帮忙带我进城已经是大恩，何谈拖累？只是受困于此，在下难免束手束脚，想办的事情办不了，多少有些郁结在心。”
这语气听着就不像好好说话的样子，许远只得解释道：“当时情况混乱，我也是随便抓了个人寻求自保。”
他拿过红薯，太烫了，手指又缩回去，在耳朵上摸了一下。
曙光看他动作好笑，是个斯文书生的样子，若不是被人围攻之时这双手死死保住自己，他倒要真以为他跟自家弟弟是同一路人。
他们当然不是同一路人，曙光敛眉，伸手将他面前的红薯拿过去，若无其事地剥了皮，把十几步外桌子上的筷子摄来一只，插在上面又放回去，“细皮嫩肉，到底是自小养尊处优。”
“林大哥虽然出身江湖，但也是举止优雅，想必家世不俗吧？”
“许大人明知故问了，我跟子舟是亲兄弟，这翰林苑里还能没有我的记录？”
“朝堂纷乱，除了户部，翰林也不清贵了，那些记录真真假假，当不得真，”许远拿过筷子，在红薯仁上小小地咬了口，“这也是你在江湖上学的？”
曙光就摇头，“许大人，再试探就没意思了。”
这些东西就是不在江湖上，战场上也照样学得到。不过沦为人下人，饿疯了跟野狗抢吃的那段时日，他倒是从没吃过这红薯。
上一次吃这个的时候，还是他帮林子舟埋了双亲，小书生双眼红肿地用最后一点积蓄买来的生红薯。小书生多半没吃过苦，生红薯吃不下，边吃边掉眼泪，熬了没几天，就饿得昏了两三回。
林子舟就不一样了，他聪明，看得出来出身富贵，而且少爷脾气还挺大，但嘴硬心软且天赋惊人。小书生走到绝地只能等死，他却能在绝处逢生，明明孱弱得很，却又硬气得很。
想着想着，曙光就忍不住笑了。
他还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判若两人呢。
“在想子舟？”许远忽问。
曙光抬头看他，也不怕烫，将剩下的红薯一口吞了，道：“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三清殿的壁画也该完了，算算时候，再有七天，就是他的十六岁生辰。”
七天，他怕是赶不回去的，回头还得挑点好东西把人哄一哄。
许远盯着他看了几息，突然开口，“林子舟一个人在洛邑，你就不怕秦越趁火打劫？以你的能力要带走林子舟其实不难吧？为什么还要留在洛邑？明知道林子舟会举步维艰还是不肯离开，其实阁下也是在利用他吧。”
曙光笑容一敛，眼神暗了好几分，直勾勾地盯着许远，手指在炭炉上敲了两下，“大人与其关心我，不如关心一下，这东明城里到底出了什么变故，才会让闵瑭狗急跳墙。”
他虽笑着，但许远却感到沉重刺骨的寒意一闪即逝，岿然不动间，后背其实已经被冷汗湿透。
“也没什么变故，”许远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闵瑭明里暗里都防备万全，董统领如今在被太守扣在府中做客，我这里若是再没有动作，时间一到，我们就要无功而返。所以这僵局，自然要想办法打破，想必徐老是想浑水摸鱼，做了些什么吧。”
红薯凉了几分，入口已经不会烫舌头，许远若无其事
曙光定定看他片刻，才道：“希望是如此。”
两人再不说话，过了片刻，下面忽然传来喧闹声。
是守卫在换班，还有本地的乞丐过来讨食，对顾冢看不惯，正在驱赶人。顾冢满脸惊恐，佝偻着背拿起自己的碗跑开，没几步就被那角落里的本地乞丐扔了块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惹来守卫哄笑。
曙光微眯起眼，视线却在顾冢待过的墙壁上定住，俄而，嘴角一勾。
“让小二多上点饭菜，今晚吃饱点。”
许远不解，“为何？”
“方便跑路，三更后行动。”必须摆脱困境，尽早拿到想要的东西，才有可能在七天内回家。
……
顾冢跌了几个跟头，很是狼狈，拐弯抹角地溜进了一家青楼。还没见到肖安子，就被带进澡堂子里里外外都擦洗三遍。
青楼不是秦越的产业，上头还挂着闵瑭的招牌，正是一处灯下黑。为了摸清东明城的情况，秦越早在一年前就让人在这里安插了人手，像这样的排布，显然不止一处。
时间不早，顾冢收拾好去见肖安子的时候，那位年纪轻轻的校尉正把两个油头粉面阴阳怪气的男人往外赶，满脸恶心。
“滚滚滚！别来恶心老子，他娘的当个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蹭我满脸的油！”
顾冢抿着唇，将笑意按下，低头进去，“校尉，已经观察过了，两个时辰换值，共三十六人分布于酒楼四周，来回巡逻。信号也已经留下，我们随时可以动手。”
肖安子没好气，好歹还记着正事，“明处的人是三十六，暗处的人还不定有几个。等，等夜深了，发令放火……你吃了吗？”
顾冢摇头。
“啧，先吃点东西，别到了晚上我还得照应你，”肖安子脚尖拖过椅子坐下，瞥了眼桌面，忽然瞪他两眼，“不准屯食，你是仓鼠吗？”
顾冢尴尬，才伸手要去拿馒头的手又放下去，一声不吭地去端米汤。
肖安子还气不过，就坐在椅子上翘二郎腿念念有词，“什么玩意，老子明明让她给我找两个少年，他娘的什么叫少年他们是听不懂吗？弱鸡两只，连跟我过招都不会，噫，恶心死了。”
顾冢看他一眼，心想他们本来就是这么办事的，到底是年轻人，没见过世面。
肖安子察觉他的视线，一脚踹在桌子腿上，“看个屁，吃你的！”
顾冢忙又低头。
肖安子寒碜地吸了口气，转念去向今天晚上的行动，一转头却见顾冢头发丝是红的，顿了下，“没用的东西，去探查都能受伤？”
“不是受伤，”顾冢放下筷子，这是他在洛邑学到的规矩，他们叫‘食不言寝不语’，“有人扔石头打我，乞丐都是这样的。”
肖安子气结，“你不会打回去？！”
“不能打，这是要分先来后到的。我过去就是占了他们的位置，那里位置好，靠着酒楼，容易填饱肚子。”
乞讨也有乞讨的规矩，坏了规矩，连乞丐都做不成，那就只能等死了。
肖安子扶额，好半晌不想搭理他。
顾冢这才又开始吃饭，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鸡肉，却见肖安子从房间里拿出包黑乎乎的药，没等他反应过来，直接就掀开了头发丝给按上去。
顾冢原先把头发剪了不少，洗得干干净净，才长到肩膀，肖安子把头发撩开，扣住那后颈，“天天藏食怕饿，这骨头架子还不就这么样，比王爷差远了。”
“不敢跟王爷比。”顾冢只得又放下碗筷。
肖安子在他头上揉了一会儿，忽然发现他半天没用饭，就这么乖乖坐着，不禁有些好笑，“你吃啊，我就给你揉一揉青肿，又不妨碍你吃饭。”
他有这么可怕吗？明明在军中他最好讲话了。